第27章 四節課,大家都像中暑的小狗一樣呼哧呼哧

的背後,看起來很是歡快。

謝橘燈笑了一下,涼風吸進嘴巴裏,熱氣騰騰和涼冰冰混在了一塊,并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

謝橘燈在十六圈的時候步速非常的慢,已經接近別人走路的步伐了。

還差九圈,謝橘燈心裏默默的數着,她今天的目标是一萬米。

如果完不成……不可以如果。

她慢慢的走着,一邊走一邊舉起自己同樣沉重的雙臂做擴胸運動,這看起來真是傻極了,然而操場此刻沒有其他人,僅剩的英語老師,也在和她交錯身影的時候對她投以友好的目标,鼓勵她繼續前進。

一旦今天完不成目标,很可能其他的事情也因此雪崩,一環接着一環,懶筋上身,然後自暴自棄。

所以一定要堅持下去。

顧淮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個背影,很孤獨,卻也堅持。

他跑了兩步,停在了謝橘燈的身邊,沒有和她說話,知道長跑之後的人并不适合說話,他來的時候帶了一罐溫熱的飲料,補充體能的,遞給了謝橘燈。

謝橘燈對他笑了一下,兩人默默的肩并肩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星辰初上。

謝橘燈捏着瓶子,發現已經走到了第二十四圈,還有一圈就完成了萬米長征,便索性開口問:“你是第五?”

顧淮點點頭。

“那就是保送了。”謝橘燈說完沉默起來。

“對。”顧淮開口,“大概是數學相關專業的。”

“已經看好了嗎?”謝橘燈眼睛看着前方,視線沒有往顧淮身上放。

Advertisement

他們知道對方會做出最佳的選擇,所以這個問題問起來,真是有點白癡。

“是。”顧淮的回答也很簡短。

他等了一會,忽然反問謝橘燈,“如果我不等你,你會生氣嗎?”

“那不是你自己的人生選擇嗎。”謝橘燈輕聲道,“我們當初的誓言,就是進去那個學校,如果我沒有完成,那就是我的失誤,怪你做什麽。”

她說到這裏忽然想明白了。

她要的并不是顧淮時時刻刻和她在一塊,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一直在向前奔跑,擁有的決策也不甚相似,就像從前他的長跑和她的長跑,他們一個可以游刃有餘,一個卻從頭到尾都在拼盡全力,勻速前進,在最後和別人争第一的時候,顯得困難,然而能做到的,就是不輸給自己。

未來太長了,連她也無法預測自己到底站在哪裏,從前她以同學、同桌的身份站在顧淮身邊,現在她以戀人的身份,站在顧淮身邊,未來,也許會分手,也許會繼續牽手走下去,她不知道會是哪一種走向,只知道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讓她牽腸挂肚,她也不忍對方委曲求全。

她轉身看着顧淮,兩人站在跑道的一道和二道,面對面,“你說過,如果不跳出去看一看,就會以為那是全世界,所以別做自己以後會後悔的選擇。你走路,我會盡量跟緊步伐,我不想以後會後悔今天的選擇,我不想你遷就我,你記住,we are the partners。”

“好。”顧淮道。

☆、車禍

之後保送名額确定下來,顧淮去了清華,他已經不用來上課了,也沒有浪費自己的時間,開始忙碌事業,高三之前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去争取這個奧賽保送名額,以至于暫停當初上高中時候的投資,現在重新開啓,并且有越做越大的趨勢。

這一切都是在瞞着顧笙的情況下做的。

謝橘燈繼續上學,花雙倍的精力來對付高考和申請offer。

值得慶幸并且驚訝的是那份論文竟然通過了,并且是高因子——這讓知道結果的楊清川都驚訝起來,組委會方面對于這份青澀的想法予以贊美,當知道它出自一個高中生手中的時候,電郵的回複中表示了驚訝,謝橘燈把這份論文也當做自己的一部分放在了材料中,交給了楊清川,讓他幫忙交過去。

那時候的她,真的只是想嘗試一下。

顧淮那時候為自己的公司忙的焦頭爛額的,盡管只是初具模型,但顧淮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和用心在其中。

因為知道了顧淮已經保送,林碧因揣度老媽和顧叔叔聯系,曲線救國,以交流的名字再次約顧淮出來。因為根據她的觀察,顧淮根本沒有女朋友!她找人通過中間關系問實驗班的同學,他們班的都說顧淮根本沒有女朋友,林碧因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要麽就是顧淮這時候已經和女朋友分手了,畢竟高三了大家壓力都大嘛,前一段時間為了不打擾顧淮她都沒有敢騷擾對方,現在知道對方保送了,自然是要親近的問候一番。

喻淩柔對這個女兒簡直沒辦法,只能找林敬說了一下情況,林敬當時眼皮子左右一起跳,和喻淩柔還吵了一架,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去和顧笙聯系。

實際上他并不是很想和顧笙多交流,顧笙這個人,心眼實在多,人情這一塊,他不喜歡對方像老狐貍一樣,這樣看着自己總會覺得有些無能,但實在是抗不過妻子的溫言細語和女兒的撒嬌,于是兩家人再次聚在了一起。

顧淮煩不勝煩,顧笙給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當場就想推拒掉。

“你不要以為我最近不知道你的小動作。”顧笙忽然說起了這件事,“你以後的方向定下來了,回來顧氏給我幫忙,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顧淮眯起了眼睛,那一刻他的周圍好像豎起刺,像是一個刺猬,“您這是威脅我?”

“不,我這是警告你。”顧笙同樣眯起眼睛。

他們這樣針鋒相對,倒真像一對父子,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顧淮手攢成一團,握緊又放松,“您警告我什麽呢?”

“高中戀愛歸戀愛,但不能當真。”顧笙換了一副慈父的語重心長的語氣,“你以後的人生,都在規劃中,不要随随便便逾越。”

“我如果逾越了呢?”顧淮心中對他的厭惡愈發的深刻。

“沒有這個可能。”顧笙站起來,大概是把顧淮這些口氣中帶着刺的話當做青春期中二期的誓言,以為他說說就過去了,像是顧許和顧聽一樣,他們每天就搞這些有的沒的。

他從來沒有關注過顧淮的成長,知道的也無非是對方獲得了什麽樣的成績,或者對方在做什麽,至于心理健康?那是什麽。

顧笙體檢的時候,有一項心理測試,說他心理健康這項根本不及格,顧笙嗤之以鼻。對他來說,早些年能夠放棄感情,這些年就能夠放棄其他,顧許和顧聽從來逃不出他安排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經濟命脈捏在了他的手心中。

“是不是你當初得不到的也不會讓我得到?”顧淮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帶着冷冷的嘲諷和無情,“你當初放棄感情才換來了這些東西,是不是覺得別人也和你一個價值觀?”

“你說什麽?”顧笙轉身,看着顧淮的眼睛。

他這時候才發現顧淮眼睛中的銳意,那銳意就像刀鋒,将人心刺傷。

那是他從來沒有,或者說早已失去的東西。

顧笙覺得自己腮幫子疼,他看着這個兒子,覺得真是奇怪了,以前他從來沒有正視過他,顧許顧聽都被養成小綿羊了,沒想到這個意外來的兒子居然是一頭隐性的狼。

“我說,是不是你以前沒有得到過的,現在也不希望別人得到?”顧淮對上顧笙,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奇怪的是顧笙的氣勢卻絲毫沒有輸,就像兩代人,即便年輕的一代再如何想要去俯視年長者,都不會被對方放在心中,但顧淮仍然要将自己心中的話說出來:“你在意的那些東西,我非常不在意,也沒有興趣,什麽顧氏公司……阿姨不是非常想要顧許去繼承麽,你何必拉着我當靶子?”

他說這話帶着些許惡意,因為顧笙的妻子趙喆正從樓上往下走,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袖,聽到他的話後,手頓了一下,方才繼續。

顧淮眼中閃過一絲光,這光來的快也去的快,沒有被人捕捉到。

只有顧淮心中才能感覺到快意。

他轉身上樓,從趙喆的身邊走過,兩人錯肩的時候趙喆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他也含蓄卻又飽含深意的回敬了趙喆一個眼神。

那是孤狼一樣的眼神,在從來表現的溫文爾雅的顧淮身上看着總像一頭羊身上有着狼的綠瑩瑩一般。

顧淮走進房間,鎖上們後,才松懈下來自己的精神,他的手心都是汗,此刻手微微顫抖。

他不知道這一通話會不會給那個剛架設起來的公司以致命的打擊,但顧淮覺得,如果人連這些事情都要忍耐,那一輩子,也就沒什麽可以快活的地方了。

忍辱負重是為東山再起,而不是為了讓自己在幼苗狀态就被扼殺。

高考如期而至,謝橘燈很幸運的在自己學校考試。

謝懷這時候已經快到待産期了,還是過來送謝橘燈考試,謝橘燈本來千般拒絕,但是擋不住謝懷的熱情,好在楊清川在旁邊笑吟吟,對她說:“有我看着你媽,你怕什麽?”

謝橘燈只得放下自己的憂心忡忡,再次檢查了一遍東西,準備去考試。

然而這一天從起床開始,她的右眼就不停的跳,開始她不當回事,但一直跳一直跳,整個人都有點點煩躁。

難道是我昨天沒睡好?

我也沒有緊張啊!

謝橘燈整個人有點不好了。

謝懷看她一手捂着眼睛,捂了一路,表現的比她還要緊張,“怎麽了,不舒服嗎?”

“眼睛一直跳。”謝橘燈如實告知。

“不要緊張啊。”謝懷當她緊張,還特地諄諄教導,“當平常考試就行了,保持平常心。”

“真的沒有緊張。”謝橘燈哭笑不得,“大概是沒睡好?可我昨天明明睡的很好啊。”

因為在學校那條路上不允許停車也不允許車進去,所以剩下的一路都是走過去的,謝橘燈走的心驚膽戰,因為身邊有一個孕婦。

“不用擔心我啊。”謝懷覺得好笑,拍拍謝橘燈的肩膀,給她加油鼓氣,“加油!”

“我會的!”謝橘燈握拳,這動作做給謝懷看。

果然,謝懷笑了。

謝橘燈摸摸謝懷的肚皮,“保佑我上最好的大學吧!”

“哎喲哎喲。”謝懷叫了兩聲,謝橘燈吓一跳,“怎麽了?沒事吧。”

“他踢我肚皮了,跟你問好呢。”謝懷看謝橘燈吓了一跳,安撫她,給她解釋了一下,心想以後女兒也有這一關,反正謝橘燈對事情心裏都有自己的分寸,不會亂來,謝懷也就放心她。

當然如果謝懷知道謝橘燈居然戀愛談了三年,貫穿了整個高中,估計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天林碧因發短信問顧淮,在哪裏,顧淮随口告訴她在學校門口。

【你去那邊做什麽?】林碧因好奇的問。

【給同班同學加油鼓氣。】顧淮用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林碧因心中一動,她想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她如果在考完之後,大多考生都出來的時候在門口大聲說一句“啊,今年的語文題好簡單啊,我都做出來了”,該是怎樣一種場景?

想想就覺得很搞笑啊,她越想越激動。

林碧因想到什麽就會做什麽,她立刻起身,穿上了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裙子,等差不多到了時間,打車去考場。

司機大叔還以為她是考生呢,說了一句“你現在去不是遲到了?已經過了開考時間了吧,啊喲,都十一點了,進不了考場了。”

林碧因随口說了一句“我是去接我姐姐。”

司機大叔聽見笑了,“你姐姐肯定是個好學生。”

林碧因心中一哂,心想我連姐姐都沒有,哪裏來的好學生之說?

但她口上還是用了萬能的“嗯嗯,是啊是啊”等詞句來敷衍回答。

司機大叔送她到那條街,說已經封路了,先在這裏等着吧。

林碧因付錢之後下車,司機大叔搖下來車窗,對她說了一句:“祝你姐姐金榜題名!”

林碧因覺得好笑,回頭對他說了一句“謝你吉言,金榜題名!”

當天上午考語文。

謝橘燈做卷子的時候很平靜,高中,尤其是高二下和高三進行了近乎三十次模拟考,真是什麽樣的卷子都考過了,做的都麻木了。

但老師說過,想要拿高分,并不是只是會做,而且要揣摩出出題人的意思。

曾經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全班同學每人出一份卷子,這份卷子題型類似于高考卷子,讓大家比照着出。結果平日裏做題做的痛不欲生的人,這一會出題出的痛不欲生。

出題,那是淩駕于做題之上的,正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了解就是利那個器,寫出來答案就是善的那個事,亂七八糟的思想都先收起來,高考不是考發散思維的時候。

謝橘燈從善如流的把自己的思維觸手收回來。

她又回到了那種專注,在密碼學中沉浸了兩年,學會了專注之上更高的境界:沉浸。

專注還在這個世界,沉浸卻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作文是小小劍走偏鋒的立意作文,謝橘燈揣度了半天,找了個立意,一加三加一結構,虎頭豬肚豹尾,引用名句,分析名人事例,然後完成了一件流水線上的工程。

寫完放下手中的筆,檢查了一下卷子,擡頭看表,還有兩分鐘收卷。

時間剛剛好。

她如湖面般平靜的心忽然絞痛了一下,這種痛楚直接連接到了她的腦海深處,讓她呼吸變得困難了一些,但也是一瞬間的事情,之後全體起立,老師收卷,謝橘燈離開。

出了教室門後,謝橘燈呼出一口氣,感覺肺腑間的忐忑抑郁都被空氣吸走,覺得高考其實也沒什麽,才順着人潮往樓下走去。

家長們在學校門口等孩子,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焦急和緊張,卻不敢把這種情緒傳染給學生,生怕學生心情不好,或者心理崩潰。每年因為高考崩潰的跳樓的大有人在,越是好的學校,就越容易想不開。

楊叔叔站在校門口看着學生人來人往,臉上帶着笑意。

謝橘燈找到了謝懷的身影,往那邊走去。

楊清川站在門崗那邊,謝懷正對着他,謝橘燈背對着楊叔叔,面朝校門外十一點鐘。

林碧因本來在找顧淮的身影,目光掃視中發現了一張和自己近乎一模一樣的臉。

她當時屏住呼吸,不敢置信。

她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覺得剛才的畫面不能置信,又擡頭看了那邊一眼,發現那人不是幻覺。

顧淮這時候她發現了顧淮的身影,本來想擡步朝着顧淮那邊走去,卻發現顧淮往那個女生的方向走去。

林碧因心中起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

她飛快的橫穿過人群,把那女生前面的那個有一點點臃腫的女人拉開。

那個女人沒有站穩,摔在了地上。

顧淮快步上前,謝橘燈表情難以置信。

林碧因和她在一瞬間面面相觑。

“好痛……”謝懷低聲呻/吟,她的手護着自己的肚子。

楊清川臉色一變,從門崗的那個亭子的地方急忙往這邊跑過來,一把推開謝橘燈,抱起了謝懷,一邊喊謝橘燈打電話。

謝橘燈突然面臨這種巨變,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然而聽到楊清川的喊聲,将她已經魂飛魄散的靈魂再度喚回現世,然而高考生是不允許拿手機等物品的,她看向了顧淮。

顧淮這時候已經正在打急救電話了。

謝懷伸手拉住謝橘燈,她痛的嘴唇發白,神智卻清醒,說話結結巴巴,還是有條理的:“你快去追上那個女生……她應該是你妹妹……我剛才看見……她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今天車多人多,千萬別出事……”她結結巴巴的叮囑謝橘燈,生怕謝橘燈錯過了這次機會,又重複了剛才那些話中的一句:“那可能是你妹妹……這是……”

謝橘燈的眼淚一下子沖了出來,謝懷推她的力氣其實很輕,機會沒有力氣,然而謝橘燈覺得那如有千鈞重。

楊清川看了謝橘燈一眼,“我帶謝懷去醫院,你去把那個女生追回來!”

他的口氣中帶着責備。

他是實驗中學的校長,也是謝懷的丈夫,謝懷肚子裏懷的是他的孩子,那個女生可能是實驗中學的學生,這樣撞了孕婦之後直接跑開,連點負責的意思都沒有,沖動,莽撞!

周圍的人群把這邊散開場地,很多好心的人沒有離開,然而車子畢竟進不來,不好調度,周圍有考生是實驗中學的,看出來這位是實驗中學那個風趣幽默有意思的校長,紛紛出主意。

應急救護車上的人這時候趕過來,然後将謝懷搬到車上,楊清川跟着救護車走了。

謝橘燈看到那刺目紅色,轉身就朝着那個可能是自己雙胞胎妹妹跑路的地方跑去。

顧淮跟在她的身後。

這些事情前後發生不超過三分鐘,他們朝着另一邊的十字路口跑去,謝橘燈今天為了方便,穿的是運動鞋和運動褲,跑的很快,距離越來越近,已經快要追上那個女生了。

那個女生大概是聽到了自己身後的腳步聲,跑的更快,甚至慌不擇路。

她中間往後扭了一下頭,看到謝橘燈的臉,神色變得恐慌,大概想到自己剛才闖的禍,更加害怕,沒有看到眼前的交通燈,已經由綠轉黃,進而變紅。

謝橘燈喊了一聲:“停下——!”

她剛才跑的太快,這時候已經有些力竭,這一聲“停下”,大概因為空中波的前行,介質的阻擋,不剩多少。

一輛車行駛的飛快,就那樣竄了過來,林碧因當時沒有看向那一側。

“不——!”

“砰——”

碾過物體的聲音十分輕微,車輛帶翻了林碧因的身體,從她的腿上碾過。

謝橘燈那一瞬間的表情,從厭惡到焦急,再到絕望,只過了不到一秒鐘。

車的性能很好,急剎車後,林碧因倒在了車的前後輪之間。

她看到林碧因眼睛中的神采慢慢褪去。

她因為忽然停住腳步,甚至打了個趔趄。

那一瞬間,她的感覺,就像一首歌的前兩句——

滿街腳步,突然靜了。

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

————第三卷·青澀待成年·END————

☆、異鄉

三年後,美國。

“然後呢?”

素盈問謝橘燈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淡漠的,這在她小巧而精致的臉上看起來十分的不相稱,那就好像一個精致的娃娃,很美很好看,卻沒有表情一樣讓人嘆息。

謝橘燈看着她,“然後什麽?”

“你就這樣逃了?”素盈劃開一根火柴,點燃了她手指間細長的女士香煙。

她吸煙的樣子很漂亮,這個詞語好像用爛了,但中文不說這麽多年,成天又面對那些數字,謝橘燈早就把中文忘在腦後勺了。

或者說刻意的忘記。

畢竟但凡記着一點,都能抽絲剝繭,将一切回憶起來。也許記性太好不是一件好事,這會讓她覺得曾經的快樂遺忘不了,但曾經的痛苦也沒辦法忘記,他們好像相互伴随,是雙生子。所以謝橘燈快樂的和不快樂的一起打包埋在記憶深處,只活在當下。

素盈聽謝橘燈沒有回憶的意思,便從窗戶邊撤了,臨走前還問謝橘燈:“你今天中午要做什麽?”

“啊?”謝橘燈剛才神游物外,這會被聲音拉回現實世界,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粥吧。”

“我可以蹭飯麽?”

“來吧。”對着素盈那張臉,謝橘燈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來美國已經三年,在普林斯頓也已經呆了三年,和素盈是合租關系。兩人同為華人,年齡又相仿,意外的有共同話題。素盈不像是這個年齡其他女生那樣多話,事實上她活的像是一朵安靜的水仙花,漂亮而毫無傷害,大概好處就是能夠裝飾整個屋子。

素盈極少在屋子裏,謝橘燈也是一次去超市買東西,才發現她在那邊工作,當一個收銀員,每天操着熟練的英文,說着“你好”和“謝謝光臨”。

她聲音很性感,卻又帶着含蓄的羞澀,給謝橘燈的感覺很奇怪。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她就好像一只本來應該圈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這一刻卻又變成了野生的麻雀,讓人嘆息暴殄天物的同時,卻又驚異于其旺盛的生命力。

和素盈合租的時間尚且不長,在長時間忍受上一個合租人絲毫不講衛生不講隐私夜夜笙歌日日狂歡中謝橘燈沉默的爆發,選擇的方式就是搬離了那裏,房東苛刻的扣下了她預交的、此刻還剩一個半月的房租,謝橘燈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沒有在意這些。

比起那些噪音和騷/擾,錢離開了還能再賺,謝橘燈有無數辦法賺錢,雖然辛苦了些累了些,但好歹能把她的時間給占滿。

素盈比起上一個合租對象,簡直好了不止一百倍,她愛幹淨,好像還有一些潔癖,當然這并沒有什麽,在謝橘燈的忍受範圍內。當初謝橘燈也是誤打誤撞然後才找到這裏的,兩人一拍即合,謝橘燈住下之後便再也不想離開,素盈的手藝還不錯,做飯做的很好,只是她不常出現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因為隔音問題謝橘燈還會聽到她卧室奇奇怪怪的聲音。

不過在一次仔細聆聽之後,她大概弄懂了這位合租人的工作方式——除了當收銀員,她還會在網上當播音主持,謝橘燈後來聽素盈透露過一點,她好像賺的還不少,在網上也小有名氣。

不過這些事情都好像沒什麽意思,畢竟別人的生活,無論是不是隐私,倘使沒有直言告訴你,最好也不要打聽,這樣對別人是一種不尊重。

這天素盈下班之後拐彎去甜品店帶了一個蛋糕,這花費了她近一周的錢,但素盈臉上并沒有什麽心疼的神色,她好像是一個對未來沒什麽打算的人,以至于每天都得過且過,近乎是月光族。

手上拎着從超市買回來的酒,還有那個小蛋糕,素盈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愣了一會,然後起身去敲謝橘燈卧室的門。

謝橘燈當時正在攢書,為了賺錢她無所不用其極,每一分鐘都規劃的很好,當時正好落下最後一個字,檢查了一遍發了過去,才起身去開門,看到素盈的臉,有些怔忪:“怎麽了?”

“我生日,要不要來吃個蛋糕?”素盈說話聲音很輕,尾音卻像是帶了個鈎子,叫人心裏癢癢。

“好啊。”

插蠟燭的時候素盈愣了一下,最後還是插上了兩根。

“你今年二十二歲?”謝橘燈以為她插的是零頭。

素盈搖頭,“不,我已經二十七了,你沒有看出來嗎?”

她笑了一下,當時客廳的燈已經被關上了,只有茶幾上放着一盞小臺燈用來應景,哦,是了,還有那些蠟燭,無論什麽顏色的蠟燭最終發出的還是昏黃色的光芒,好像夕陽落幕時候的樣子,但又自有一種溫和和柔軟,讓素盈看起來好像精靈。

“真沒有看出來,我感覺你和我是一樣年齡的。”謝橘燈這句話從內心深處抒發。

素盈把那兩根蠟燭吹滅,她嘴角有梨渦,笑起來很可愛,這讓她看起來年齡更小了。

她起身去開燈,回來之後拿着刀把蛋糕切開,“一人一半,吃吧。”

這個生日過的相當荒唐,酒水搭配蛋糕,誰能想到人生還能這樣度過呢?蛋糕本來應該和家人一起吃,酒是用來消去愁苦的,倘使一個人即吃着生日的蛋糕,又喝着酒,他/她的生活該是多麽的凄慘?

然而身為主人公的兩人卻沒有這種認知,謝橘燈因為這一天的工作做完了,第二天又是休假,她便難得給自己一次放縱的機會。

這真是太珍貴了。

素盈喝酒并不習慣坐在沙發上喝,兩人便盤腿坐在地上,好在這邊有瑜伽墊子,也就湊合着背靠沙發,腿盤軟墊,你一口我一口,把各自瓶子裏的酒給喝光了。

謝橘燈越是喝酒,就越是有傾訴的欲/望,但她又覺得平白無故,為什麽要把自己不開心的事情吐給別人呢,人家又不是你的垃圾桶。

于是她便愈發的沉默,沉默的好像窗外的月,很圓很亮,好像那年在火車上和顧淮躺在一張狹窄的床鋪上看到的那輪月亮一般,事實上,那真的是一輪月亮,只不過看的心情不同,也就覺得它們形狀不同罷了。

想到這個名字,謝橘燈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她覺得這跳動實在是莫名,隔了那麽久,仍然是窒息到不能呼吸。

她這一生所負之人實在太多,她只能像鴕鳥一樣将頭埋在沙子裏,才能避免去看那些人指責的目光,或許沒有,但謝橘燈無法面對自己的心。

“你為什麽到美國?”素盈忽然開口問謝橘燈這個問題。

話題由她開始,或許就變得不是那麽讓人難過,開口也變得容易了些——然而只是一些,謝橘燈艱難的找出一個不是借口的理由:“一部分是……為了學業。”

這句話帶着自欺欺人的性質,謝橘燈有時候覺得她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然而卻是騙不了素盈的,她粲然一笑,那笑容好像連月光都能融化,那個詞叫什麽,月光融融?說的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兩個單身的孤獨女人,彼此傾訴,聲音低沉,好像自言自語。

“你知道為什麽我能看出來嗎?因為我從十六歲就開始學會察言觀色。”素盈講話的時候眼睛沒有一個焦點,好像是渙散的,迷霧朦胧了她的眼睛,她朦胧了別人的心。

謝橘燈情不自禁被她的話題代跑,“為什麽?”

十六歲,大多數人在這個年齡的時候,都還是中二青春期或者裝深沉的時候,在這上面謝橘燈雖然和旁人沒有什麽相似的地方,但她還是了解別人的生活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況。

那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說青春像龍卷風,一點都不假。

素盈并沒有糾結于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開始了她漫長的陳述。

她說話聲音像謝橘燈第一次聽她說話那樣,帶着身為旁觀者的冷漠,盡管講述的是自己的故事:“因為我十六歲就被人拐跑了,我不甘心在大山中,當時有一個人陰差陽錯到了我們寨子,然後我跟着他跑了。”

謝橘燈想象不出那是怎樣一種情況。

“我們山寨和對面的山寨,世世代代聯姻,極少有人會出去那邊,如果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會被打出去,用好聽的詞講,人們的性格淳樸,熱情,原始,不好聽的,就是愚蠢,自大,固步自封。”

謝橘燈灌了自己一口酒,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充分的表現了一個優秀的聆聽者,到底應該有怎樣的素質——讓對方知道你在聽她講話,讓對方覺得她被重視,不喧賓奪主。

“我努力去遺忘他的名字,因為他帶來的傷害太大了。”

“什麽傷害?”

“他把我給賣了。”素盈嘴角上揚,卻有種下垂的沮喪,帶着一瞥無可奈何,叫人心中為她疼了一下,“我那時候……還不到十七歲。”

“你……”謝橘燈好像有些明白素盈之後的生活是怎麽樣的。

素盈看着她的表情,輕輕一笑,好像魂不在身上,“你怕不怕?”

“有什麽好怕的?”謝橘燈心中真是覺得這沒什麽可怕的,因為命運總是在各種各樣的捉弄旁人,根本不講理由——或許是講的,素盈最開始選錯了,命運便安插這樣一個笑話給她,讓她的路扭曲。

“你不怕,我當初卻是很害怕,當時也是他給我過生日,然後請我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覺得有些難喝。啤酒太苦澀了,白酒卻又燒胃,從喉嚨一直燒到心髒。”

“那一次,他給我下藥了,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躺在哪裏了。”

謝橘燈聽的心頭一驚。她二十年的生活雖然坎坷了些,卻也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那是只在今日說法裏有過的傳聞,沒想到會發生在素盈身上。

她剛才說不怕,這時候卻是渾身上下如同被涼水潑了一樣冰冷。

她還是怕的。

“我後來知道,這人是個老板,姑且不論是什麽老板,我都稱他為B,之前那位稱之為A。”素盈吐字清晰,絲毫不見醉意,眼中是冷月,“這位我跟了不久,因為他愛打人,也就是你們說的虐/待,我在他手裏待了三個月,想過逃跑,從二樓的衛生間跳下去,沒跑多遠就被抓住了,之後傷筋動骨一百天……”

“什麽?”

“傷筋動骨一百天啊。”素盈那雙寒潭一樣的眼睛撞入了她的視線,“我的腿被打斷了,扔在了醫院裏。”

小客廳出現了不多時的死寂。

素盈勾起一抹笑。

她不高,在謝橘燈看來只有一米六多一點,平日裏穿着平跟鞋,走路也從不趾高氣昂,沒有給人什麽纡尊降貴的感覺,和她的長相不太相符。畢竟富貴人家養出來的金絲雀,總是難免帶着一點嬌蠻任性。

素盈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