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見友

第二天上午,傅雲憲跟馬秉元去見當地一個叫範明的毒辯律師,順道也應其之邀,去他的震泰所看看。不比君漢全面開花,震泰專于刑辯,尤其擅長毒品犯罪辯護,近些年随國內毒品犯罪日益猖獗,再加上範明其人深谙網絡炒作之道,也漸漸在圈內混出一些名堂。

剛踏進範明的辦公室,傅雲憲就笑了:“混得可以。”

若說傅雲憲的君漢所是既奢且雅,冷峻有型,這範明的辦公室就是浮誇到底,暴發戶氣質一覽無遺。

來時目的明确,馬秉元拿自己小弟的案子跟範明聊了聊,基本達成“撈一條命不難”的共識之後,範明便讓自己的助理出去帶人,一下帶進三四十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介紹說都是律師,有所裏的也有所外慕名而來的,趁機會難得,都想請傅大律師傳傳真經。

到哪兒都得給人講課,傅雲憲其實挺煩這個,他斜倚沙發,擱高了一條腿,笑道:“談不上真經,同行交流而已。”

話是客氣的,可姿态完全背離謙遜二字。但律師們齊齊殷勤,個個踴躍,跟學生似的還舉手發言。手上大多都有案子,一個所外的律師問,剛接了一個毒品犯罪的代理人,已經到了死刑複核階段,當事人家屬提了三十萬來找他,訴求也很簡單,就是留一條命。

“死刑權收回最高法院後成果喜人,我國死刑複核階段不殺率是45%,”此時煙已叼進嘴裏,傅雲憲給那律師鼓了兩下掌,“你這三十萬已經到手一半了。”

那律師又說:“我那案子情況特別複雜,一審、二審都辯特情,按說應該慎殺,但警方非說此案不存在卧底,是淩晨四點公開查緝時當場抓獲的犯罪嫌疑人,法院也不予采納辯護人的意見。”

“複雜個屁。”淩晨四點警察在街上公開查緝,完全不符合常情與邏輯,傅雲憲說話也毫不客氣,“你就對承辦法官說,‘貌似有理,實則無理,四點查緝,全是狗屁!’”

旁人哄堂大笑,唯獨那律師哭笑不得:“傅大律師,你有資格這麽跟最高院的法官說話,我們小律師哪能啊!”

“特情這個點打不了就先放着,”傅雲憲慢條斯理,以手帶煙往水晶煙灰缸裏一磕,抖落一段煙灰,從物證的保管鏈條入手,扣押、稱量、提取、封存……哪個點存在問題,你就連同‘特情介入’一起抛給法官,咬死了警方要辦大案立功,卧底引誘犯人犯罪,蓄意栽贓。”

那律師是個死腦筋,非一問到底:“要這麽多環節一環都沒出錯呢?”

“咱們國家的警察沒那麽缜密。”傅雲憲很是不屑地笑了,目光微擡,掃視滿室奢華擺設,“要真那麽缜密,範律師哪來這皇宮似的辦公室?”

範明不經誇,撓頭說:“千萬別有那麽缜密的一天,否則咱們律師都沒飯吃了。”

傅雲憲搖頭,一本正經糾正:“不能這麽說,真有那一天是百姓之福,國家之幸,咱們律師的個人利益不足挂齒。”這話說得假,假卻漂亮,熠熠然有聖人之風。傅大律師雖開價狠辣,完全無視發改委與司法部制定的《律師收費标準》,卻從不在接案前空口承諾,更不會在辦案時敷衍應對,他對那律師說:“一環不錯,就是你沒這命掙這三十萬,收個千八百的辛苦費,把剩下的給人退了。”

那些律師一個挨着一個,讨論案情,詢問技巧,還要聽講那些大要案的辦案經歷,拉扯了兩個多鐘頭。傅雲憲答得雖還客氣,但偶或輕咳兩聲,該是不耐煩了。範明眼力見不錯,及時出來說了一句:“最後一個提問的機會,就讓給我們的實習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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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範明點名的那個實習生愣了愣,然後說:“我懂得不多,沒什麽想問的,就想對傅律師說,我看您剛才咳得厲害,還是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這話既溫柔又體貼,不為追名也不為圖利。

這話太做作了。

傅雲憲掐了手中的煙,目光移向說話的人,饒有興趣。

人群中原本沒注意的臉,細一看才發現,一個非常好看的男孩子,白面紅唇桃花眼,五官與許蘇頗有幾分相似,但身板比許蘇高大一些,臉型也比許蘇稍見了一點棱角。

總體很像,像得和他方才那話一樣刻意。

人都知道傅大律師好哪一口,這小子原就是範明有意安排的,範明趁機把旁人往辦公室外轟:“傅大律師一會兒還有事情,今天學的夠你們回去消化的,就先散了吧。”

一夥人呼啦啦說着“感謝傅律指教”又呼啦啦往外走,傅雲憲突然擡手點了點其中一人,道:“你留下。”

那個像許蘇的男孩子。

待辦公室內又只剩那麽幾個人,範明說:“這是我們這兒一個實習生,大四,名校高材生。”

“為什麽學法律?”傅雲憲問他,“想掙錢、想揚名,還是想伸張正義?”

那個像許蘇的男孩子思索半晌,道:“都想。”

“都大四了,這個問題還能猶豫一下不容易,”傅雲憲以手勢示意對方靠近,問:“叫什麽?”

“許霖。”那男孩子順從地走到傅雲憲的身前,“言午許,甘霖的霖。”

“姓許……”傅雲憲微微颔首一笑,一擡手就把人拉進自己懷裏。

許霖雖坐在傅雲憲的腿上,但基本呈半蹲的姿勢,屁股只挨着一點點,倒不是他一個大男人坐另一個男人的大腿不好意思,更像是怕自己的分量不輕,壓得對方不舒坦。

一點不避忌旁人,傅雲憲像摟着貓一樣摟着這個叫許霖的男孩子,就像以往摟着許蘇。

馬秉元知道自己昨晚上沒把事情幹妥當,正欲将功補過,見這一幕,立馬沖範明使眼色,範明心眼敞亮,對許霖說:“傅律師難得提攜新人,一會兒你跟傅律師回去,趁機會多多學習。”

雖非正人君子,也沒打算強取豪奪,傅大律師還挺民主,手捏懷中小美人的下巴,柔聲問他:“今晚陪我,你願意?”

“我想跟着傅律多學習……”許霖臉一紅,很有點“美人既醉朱顏酡”的意境,很是令人賞心悅目。

傅雲憲笑了,挺大聲,挺放肆,随後他擡手在膝上那只屁股上拍了一下:“起。”

明明情正當時,戲已做足,許霖驀地被人攆起來,一張俊臉煞紅煞白慌慌張張,完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傅雲憲一眼不再看身旁美人,反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腕上那護身符,對一旁也愣着了的馬範二人說,這兩天別給我安排人,我手上事情完了就走。

上午的行程結束後,範明執意要請傅雲憲吃飯。傅雲憲興味寥寥,讓馬秉元安排車先回去了。視線望出車窗外,街邊綠化長勢正猛,車一拐彎,滿目的鋼筋水泥間便一下宕開一筆濃重綠色。與所居城市一般隆隆日上,街邊小販腰包凸鼓,往來路人行色匆匆。

這座城市确實蓊蔚。每個人都有赳赳姿态,每個人的生活也都沸反盈天。

車上,馬秉元對傅雲憲說:“老洪要出來了。”

傅雲憲“嗯”了一聲,似乎對此無動于衷。

“當年你和胡四爺設了局,奪了人産業,還把人全家都送了進去,他大哥都吃了槍子兒,如今他要出來了,四爺讓我提醒你,這姓洪的在號子裏的時候就可勁表現争取減刑,就是為了報複你呢,你可得當心點。”

馬秉元是憂心忡忡,傅雲憲卻毫不介意,他問馬秉元:“管這一帶的你熟不熟?”

馬秉元是地頭蛇,這點能耐自然是有的,點頭道:“不是小弟托大,這一帶就沒有我搞不定的,傅爺有什麽大事?”

“不大。”傅雲憲的目光自琳琅的街景處收回,又落在自己腕上那護身符上,“賭場外頭有個老頭擺攤賣舊貨,你給他在古玩街裏弄個位置。”

身處G市的這幾晚,每晚傅雲憲都謝絕一切健康或不健康的消遣,在自己房裏插着耳機躺靠沙發,聽助理彙報所裏情況與一些案子的進展。

許蘇坐在傅雲憲的腿邊,歪着腦袋枕在他的膝蓋上。

這是常态了。多大的案子傅雲憲也從不避忌許蘇,常常一邊揮斥方遒,一邊任他伏于自己膝上,揉他脖子腦勺,捏他耳垂下巴。有時溫柔,跟把玩珍玩貴器似的,輕撩慢揉,愛不釋手;有時也粗暴,總想拿糟踐床上玩意兒的那套來糟踐他。

燈光下,傅雲憲閉着雙目,因晚餐時多喝了兩杯,身上酒氣與香水味共氤氲,十分沁人心脾。許蘇仰着臉看傅雲憲打電話。他說話時眉頭微蹙,他沉默時嘴唇輕抿,這麽一個英俊強悍的男人,仿佛沙場上的将軍,殺氣騰騰,無所不能。

對于工作時的傅雲憲,許蘇既存敬意,又生畏懼。

收了線,大概有案子要熬夜,傅雲憲捏了捏許蘇的後頸:“來段霸王別姬,提神。”

許蘇搖頭,張口即扯:“我不會。”

“唱。”傅雲憲根本沒睜眼,伸手就在許蘇臉上拍了一下,似輕抽似重撫,反正不滿意。

傅雲憲喜歡聽戲,也喜歡自己唱兩句,偏好淨角,尤其是那類亂世枭雄。如果唱《曹操與楊修》,那傅雲憲是曹操,許蘇是楊修;如果唱《霸王別姬》,那傅雲憲就是霸王,許蘇就是虞姬。反正這傅大律師就像軍閥老爺養戲子似的,非逼着別人陪他玩票。

起初,傅雲憲吩咐文珺給許蘇報了一個京劇培訓班。許蘇去過兩回,第三回 就死活不肯去了,再嫩生的長相也架不住混在一群七八歲的娃娃中間,他嫌丢人。後來傅雲憲托了關系,居然安排他成了一位京劇名伶的入室弟子。許蘇雖毫無戲曲根基,但勝在人夠聰明,燈草蘸油一點就亮,竟很快學得有模有樣,夠唬外行的。

對于傅雲憲那點惡癖,許蘇無數次懷疑老東西有點心理問題,畢竟,刀頭舐蜜這麽些年,表面有多風光,背地裏就有多艱險,一介“無後臺無內幕無背景”的屁民,哪那麽容易就到了而今這般人皆“敬三分懼三分慕三分”的地位,鬼門關前都晃悠幾遭了,不發洩發洩成嗎?

許蘇對此深刻理解,也常常自诩,要沒我這些年在老東西身邊敲打提醒,他早不知道被槍斃多少回了。

這話是真的。

只不過,傅雲憲猛虎在心,長刀在手,他許蘇是不是那一朵四時不凋的薔薇,他持保留意見。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許蘇瞎想了一通之後,還是乖乖唱了,功架十足,聲音特別清亮,悅耳得要命。唱到一半,許是時間太晚,許是傅大律師已經聽滿意了,他一把将許蘇橫抱而起,大步走出,扔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他吩咐,閉眼,睡覺。

許蘇突然想起,傅雲憲以前也這麽說過。就他們一起坐火車去北京給許文軍翻案的時候,兩人同擠一間小旅館的小房間,傅雲憲自己熬夜趕材料,見不得許蘇陪自己一塊熬,就常把他扛在肩上又仍在床上,說,閉眼,睡覺。

這麽想着,真就聽話地閉眼,睡覺,直到聽見門被阖上而腳步聲漸遠,他才自黑暗之中再次睜開眼睛。

許蘇既快活又傷感,前一秒還為自己的計劃得逞而沾沾自喜,後一秒又感悲從中來。

他愛這個男人,他也恨這個男人,愛和恨角力了這麽些年,他早已經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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