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敵意

翌日上午,許蘇自傅宅空蕩蕩的大床上睜開眼,爬起去浴室沖了澡。鏡子裏,他看見自己脖子上一條鮮紅勒痕,肩胛、頸部全是吮吻痕跡,身上還有少許淤青,可能是高潮時候撞在了哪裏。

許蘇暗罵傅雲憲是發情期的禽獸,把自己收拾得勉強能看,就下了樓。

傅雲憲不在家裏,聽阿姨說昨兒夜裏就出門了,迄今未歸。許蘇“哦”了一聲,便跟阿姨打了聲招呼,離開傅宅,準備赴約蔣璇。

許蘇本沒有心情赴約,但畢竟是事先約好的。漆黑電影院裏,兩人中間夾着一桶爆米花,彼此伸手去取,免不了就得肌膚接觸,每回都是蔣璇先摸上他的手,一來二去,許蘇都恍惚了,完全不知對方是無意還是存心。

蔣璇女警出身,不愛文戲愛武戲,大熒幕上放的是一部歐美爆米花片的續集,一對隆鼻深目的年輕男女經歷九死一生,終于熱吻在了一起。煽情的配樂聲起,蔣璇小聲說了句“真老套”,順手就拍了拍許蘇的大腿。

劇情确實老套,但氣氛渲染到位,望着長時間的男女接吻鏡頭,許蘇無端端喉口一癢,空咽下一口唾沫。

他心猿意馬。

看罷電影,又去吃宵夜,蔣璇不挑地方,主動提議去影院附近的小食街。

說是小食街,其實就是路邊攤。蔣璇此番特意盛裝而來,卻仍大快朵頤毫不做作,長發與紅裙風中飄逸,她在油膩嘈雜的環境中依舊打眼,惹得一衆食客頻頻注目。

許蘇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完全不同于以往跟着傅雲憲時所遭受的那種非議與白眼,一種無名的自豪感油然而起。他一直笑。

蔣璇爽朗健談,講起基層民警工作的甜酸苦辣,大多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但許蘇聽得津津有味。不是出于捧場的目的,這是颠覆他已有認知的生活,像雨後被洗刷一淨的街道一樣新鮮,充滿生猛的朝氣。

時間過得飛快,第一次約會臨近尾聲,蔣璇才說出自己打來電話的真正目的——警律合作。

“我們分局一直想跟君漢合作,有些基層民警的法律知識還很欠缺,群衆之間很多糾紛涉及法律層面,如果這個時候有第三方參與釋法說理,調解糾紛,可以事半功倍。”蔣璇爽朗笑笑,“反正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嘛!”

這是好事。許蘇表示自己雖已不是君漢的行政主管,但一定盡力促成。

随後蔣璇透露自己也在準備司法考試,許蘇毛遂自薦要幫她複習,兩人相約互相學習共同進步,第二次約會的內容就算提前定下了。

回家路上經過書店,許蘇買了幾本司考相關的書籍,都是給蔣璇捎帶的。

Advertisement

一陣子沒見着傅雲憲,也沒自對方那裏得來一點訊息,許蘇一直沒機會提警律合作的事情,對于傅大律師突然翻臉,也不太介意。有誰沒誰都一樣,種種跡象表面,他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軌。

一邊處理傅玉致交代的助理工作,一邊與蔣璇見着面,幫着她解決了幾起鄰裏糾紛,兩人的友誼可謂突飛猛進。

再見傅雲憲仍是工作場合,傅雲憲身邊跟着的不是文珺,而是許霖。

萬源案剛剛經歷了一次庭前會議,仗着上頭有人要整姚覺民,唐奕川步步緊逼,形勢不容樂觀。傅玉致讓許蘇發起一個小型會議,其實就是向經驗豐富的自家大哥取取經,找找案子的辯護點。

傅雲憲簡單聽傅玉致介紹了情況,自己不出意見,反倒讓許霖闡述他的觀點。

許蘇一驚,以往傅雲憲跟人談案子,哪兒輪得到助理插嘴。

許霖為示謙遜,先推脫才站身,挨個向傅雲憲、傅玉致與另外在場的兩位萬源聘請的律師點頭,致意,說,我只是抛磚引玉,如果有說錯的地方,還請幾位前輩指正。

這個看似單純清秀、與世無争的大學生,話一出口,竟立馬切中了此案的要害之處,他的提議十分幹脆,就是棄帥保車,将案子推在姚覺民身上,而将裴雪摘出來。

“姚覺民的萬源股權僅占三成,身為大股東的他眼下出事,難保別的股東不會趁機搶班奪權,我們律師的本職工作不僅僅是在法庭上為當事人辯護,而是想當事人所想,最大可能地維護當事人的利益。”許霖将清皎皎且水淋淋的目光投向傅雲憲,問,“老師,我說得對不對?”

“老師”這個稱呼過于親近,許蘇又是一驚,趕忙扭頭去看傅雲憲。

傅雲憲壓根沒注意到他的目光,沖許霖微一點頭:“說下去。”

“行賄罪定罪不易,主要是行賄與受賄的雙方多為口頭約定、當面交易,不易留下切實證據,而且是否存在‘為謀求不正當利益’的主觀故意這點上,也很有辯護空間。”許霖踱了幾步,以平靜目光環視在座所有老資歷的律師,瞧來竟是初生牛犢,很是自信篤定,“我的提議是,對于事實較清楚、證據較确鑿且數額不大的行賄金額,由裴雪主動交代,力求自首情節從輕處罰,而對于其它指控則堅決翻供,否認共同行賄的事實,盡量避免實刑。這樣一來,作為姚覺民的直系親屬又兼公司高層,坐穩一把手的位置不難,偌大一個萬源集團的控制權就不會旁落,這肯定是他們夫妻最想看到的結果。”

這個思路倒挺新鮮。

許蘇聽得認真,其他幾位律師也目不轉睛,不時挑一挑眉,亮一亮眼,好似對這年輕助理很是贊賞。唯獨傅雲憲卻是微微蹙眉,瞧不出是喜是惡,只是淡聲問道:“對于裴雪是否構成行賄共犯,你打算怎麽辯護。”

“我收集了不少與這次萬源案同類的影響力案件,比如盛域案中廖氏姐弟被指控共同行賄,由于證據難以互相印證,最後的生效判決是共同行賄罪不予認定。”許霖舉一反三,連着說了好幾個能夠借以對比說服法官的類似案件,又笑笑說,“當然具體案子具體分析,我也只是随口一說。”

許霖幾句話中已令許蘇吃了幾驚,這些都是傅雲憲曾經經辦或參與的案子,他原以為這世上獨獨屬他最了解傅雲憲,沒想到這個許霖有過之而無不及,怕是連生辰八字、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這些經典案例,我如數家珍。”許霖轉頭對傅雲憲笑了笑,谄媚也谄媚得不留痕跡,又回到案子本身,“所謂認罪态度良好,也就是交錢嘛,讓傅律勸勸裴總積極繳納罰金,咱們争取判二緩二。”

“這案子沒你講得那麽簡單,但這思路沒錯。”傅雲憲顯然對許霖很滿意,終于露出肯定的微笑,他揮手讓許蘇他們這些助理出去,留下傅玉致與另外兩名律師繼續商議案情。

許蘇與許霖退出傅雲憲的辦公室外,合門而去,與他同往刑事部的律助辦公區。

沒話找話,有茬搭茬,許蘇不願承認卻也不得不佩服:“你還挺厲害的,不像剛畢業的學生。”

許霖不接話卻回頭,他嘴角古怪勾起,以一種不乏惡意的目光打量許蘇,像蛇類盯着青蛙,那眼神看得許蘇寒毛倒豎,渾身不自在。

正是午餐時間,不時有別的律助從他們身邊經過,每當此時許霖便收起這種怪異的眼神,沖人打聲招呼或點頭微笑,他依舊好看、謙卑又溫馴、令每一個人如沐春風。

直到辦公區域裏只剩他們兩個人。

許霖站定,對許蘇微微一笑,說,做婊子還立牌坊,我就服你一個。

“上回在胡四爺的地方,我看見了,你約一個紅裙長發的女孩子,我也看見了。”許霖面含淡淡微笑,他皮相出衆,聲音動聽,每個字聽着都很悅耳,每個字聽着也都很紮人,他說,我都看見了。

許蘇不禁皺眉:“你跟蹤我?”

許霖搖頭,不屑地努了努嘴:“跟着老師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我可沒這閑工夫。”

他轉身欲去,沒走出兩步又回頭,沖許蘇甜蜜一笑:“你猜,我會不會把我看見的這些告訴老師呢?”

許蘇頭一回發現,這類眉眼這般輪廓的臉,看着竟是那麽欠扁。他盤算着,計較着,自己一拳頭揮出去得捅出多大的簍子,君漢所的許主管确實是睚眦必報的主兒,可上回跟龐聖楠幹了一架,沒撈着一點實質性的好處,反聽得耳光響亮,平白便宜了看戲的人。

許蘇感覺,這樣忒不劃算。

見許霖又打算走人,又見艾達與她幾個小姐妹自不遠處晃蕩過來,許蘇“欸”了一聲,留住許霖的腳步。

許霖乍一回頭,許蘇就撲了上去。

他用嘴襲擊了對方。

“唔——”許霖驚過之後才想起掙紮,許蘇已經搶先占據主動,他的舌頭攻破兩排齒關,在對方嘴裏毫無章法地掃刮。

艾達這個八婆,不出意外地叫了起來,被叫聲勾得想看熱鬧的同事瞬間聚攏。

确信不少人已成了這場吻戲的觀衆,許蘇才放開許霖,故意吧嗒吧嗒舔嘴唇,意猶未盡地表态:“還挺軟。”

周圍人發出一陣哄笑。許霖滿臉通紅,連着發出幾聲“你你你”便再無後話,這小王八蛋跟狗啃骨頭似的親他,又扯又咬,他舌頭都破了。

“我我我,我怎麽啦?”許蘇大仇得報,斜睨起桃花眼,主管姿态複又上身,“員工守則第八條,同事之間坦誠平等,力求熱忱友好。”

周圍人又笑。許霖尴尬到了極點,忍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扭頭,急匆匆地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散了散了,不盯案子不幹活?誰發你們的工資?”許蘇揮手,一臉怏怏地驅趕圍觀同事。

人說“小贏靠智”,這一局他先屈再伸沒落下風,算是扳回一城。

但他沒覺得多暢快,相反,更覺心裏堵得慌。

他認可許霖沒有說錯。

逃出衆人視線,許霖去往職員相對較少的三樓,一進洗手間就反鎖了門。他狠狠洗了把臉,又連着漱了好幾口,許蘇的味兒挺甜的,但他就是覺得惡心。男廁與女廁一牆之隔,他聽見有幾個女聲在說方才那個吻,嘻嘻哈哈的,都覺得許蘇戲弄得好。

許霖一拳砸在了盥洗池上方的鏡子上。

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座位,就接到文珺的電話,讓他再去老板那兒一趟。

“他就那樣,張牙舞爪的,但本質絕對不壞。”文珺忍着不樂出聲來,試圖安慰這新來的助理。

“我知道,謝謝你,珺姐。”許霖沒趁機跟文珺多套近乎,先她一步挂了電話。

站起身,還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另一頭擠在姑娘堆裏的許蘇。他笑得唇紅齒白分外甜蜜,還沖他友好地揮了揮手,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料想方才辦公區的荒誕一幕已經傳進了傅雲憲的耳朵裏,許霖忐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辦公室門,得到允許,才走進去。

案子已經商議完畢,別的律師這會兒都不在辦公室內,傅雲憲沒坐在辦公桌後,反倒倚在黑皮沙發上,他用目光示意許霖坐下,就合目養神起來。

知道對方最近忙得夜不能寐,許霖關切地說,老師,你手頭不太要緊的工作都能交給我,你還是回去休息一會兒。

傅雲憲完全沉默。許霖這陣子貼前黏後,多少也清楚對方脾氣,像是不快的樣子。他索性承認:“我是看許蘇不順眼,他既然能跟女人約炮被我撞見,我就能看他不順眼。”

傅雲憲睜開眼睛,冰冷的目光掃過許霖的臉:“我跟蘇蘇的事情,外人少多嘴。”

許霖只得閉嘴。他硬邦邦地杵在傅雲憲的面前,嘴唇緊抿成一條線,滿眼不掩飾的不甘心。

傅雲憲緩和臉色,坐正一些:“範律讓我帶你這不奇怪,連胡總都讓我照顧你,我不太明白,一個實習生怎麽就有那麽大本事?”

許霖坦白:“我替胡總出了一點生意上的主意,他挺喜歡我,我就求他幫我進君漢,也算圓個心願吧。”

這話倒有可能。許霖的職業能力在入所之後的這小段時間裏展露無遺,別說跟所裏那些律助比,就是跟許多執業幾年的年輕律師相較,都算是頭挑的。何況他還知冷知熱無微不至,傅雲憲當然惜才,但也謹慎,律師行業的師徒關系向來複雜,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他跟何祖平水火不容,而他曾經的兩個徒弟,目前跟他也不太愉快。

這小朋友有點意思,有點不尋常的意思。

“你對我很了解。”傅雲憲從煙盒裏抽了支煙,叼進嘴裏。許霖倒是不像別人上趕着給他點煙,他總勸他,少抽為好。

對方的話是陳述的語氣,但明顯透着不信任之感,許霖自知自己那點心思瞞不過了,決定主動交代。他問傅雲憲是否還記得,他十來年前在睢縣辦過一個法律援助的案子,幫一個小男孩的媽媽跟他老公與小三打官司。

傅雲憲點着煙,吸了一口,微眯了眼睛聽許霖講下去,随後漸漸回憶起來,這是一樁十來年前的舊案,案情并不複雜。

他的當事人是個離家赴日打工的中年女人,多年省吃儉,把全部打工所得都拿來支持丈夫在老家辦廠。丈夫聲稱自己要擴大經營規模,但他本人的銀行貸款金額已達上限,只能把妻子名下的也是他們唯一的一套住房轉手,讓他人代為申請貸款。丈夫找了廠裏某女職員的姐姐,勸說妻子相信對方為人極為可靠,可以先簽訂虛假的買賣合同,讓對方拿這套房子去銀行貸款,代廠子周轉過來,再把貸款填上。

女人當時已得重病,稀裏糊塗就簽了房屋買賣合同,還被丈夫以別的理由哄騙簽了離婚協議。沒想到那女職員正是小三,夥同丈夫一起騙房,房子一到手就翻臉不認,将女人與他的兒子一同趕了出去。

許霖仍在回憶:“那時候小三已經懷孕,小男孩媽媽因病失去了所有的勞動能力,他們母子只能借住在最破最窮的地方,成日與垃圾為伍。後來小男孩媽媽病情加重,心髒險些停跳,那地方甚至破到連急救車都開不進去……是那個律師背着小男孩媽媽前去就醫,而在醫院裏,也是他把手搭在那小男孩的肩頭,告訴他,不用怕,一切都會好的……”

說到這裏許霖眼淚流出,自知失态,忙低下頭,努力平複情緒。

舊事一旦重提,傅雲憲很快便記起自己這位當事人,一個曾經苗條秀麗的女人因長期勞累染上疾病,因激素治療變得臃腫不堪,重達250多斤。

一場官司他分文未取,還墊付了醫藥費。

傅雲憲面無波瀾,淡淡對情緒逐漸失控的許霖道:“那只是舉手之勞。”

許霖擦了擦眼睛,繼續道:“那小男孩還記得,他媽媽每一筆錢都是帶現金回家,連彙款憑證都沒有,所有人都說這案子無憑無據,根本贏不了。但那個律師就是有這能耐,讓小三的姐姐最終在法庭上承認,房子是虛假買賣……”

事情圓滿解決也有幾分運氣成分,通過接觸了解,他發現小三雖跋扈,小三的姐姐卻是個實打實的老實人,頭一回幹這勾當,瞧着也很忐忑。他自印了幾份開庭通知書,直接寄去小三姐姐的老家,寄給她的鄰裏,鄉裏鄉親拆了信後果然如他所料,一時“詐騙犯”之罵聲四起,這就給小三的姐姐施加了相當大的心理壓力。再加上對方沒受過高等教育,經他以嚴重的法律後果一恐吓,最後也就招了。

“那個律師還幫着小男孩與他媽媽打贏了後續的官司,要到了每月的贍養費,使他們母子免于流落街頭……”

許霖眼眶濕潤,饒動感情,但早已今非昔比的傅大律師厭煩一切滾燙的眼淚與動情的表達。這種自欺欺人的緬懷毫無意義。

傅雲憲依舊冷淡,看似還想把對方從這種澎湃的感激之情中拽出來,他說,當時那律師也接不到像樣的案子,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這份閑心了。

“而今小男孩媽媽過世了,小男孩也長大了,他特別想跟當時那個律師說句話,”許霖跪在傅雲憲的身前,仰起臉,一字一字認認真真,将壓抑多年的情緒一瀉而出。

我仰慕曾經的你,更渴望現在的你。

這話聽着文绉绉的,倒也真情實感。一塊石頭落地,铿锵有聲,許霖毫不覺羞愧,反感輕松。

傅雲憲低下頭,良久注視那雙令人感到熟悉的眼睛,然後說,滾出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