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初吻

蘇安娜專有一雙慧眼,就是一眼能看出對方的身家背景。前些日子蔣璇主動登門拜訪,雖讓她在鄰裏間賺足面子,但到底還是不夠滿意。那個蔣璇一看就是個沒錢的,基層民警的工作又瑣碎辛苦,也就圖她能給許家留個後,勉強可以過過日子。後來聽許蘇說這事是場誤會,人家一女神哪兒看得上我們家啊,她反倒開心起來。蘇安娜想法很實際,留後沒那麽重要,孩子有什麽好,她自己就被孩子拖累了一輩子。

她喊劉梅來幫忙,張羅了一桌菜,又打電話喊許蘇回家吃飯。

許蘇到家才發現,傅雲憲也在。

蘇安娜兩耳不聞實事,壓根不知道近些日子律師圈內的風波,見了許蘇就把他往傅雲憲眼前推,邊推邊嫌自己兒子不争氣,說你看你傅叔叔這身氣派,你哪天能像他一成,也就算出息了。

蘇安娜斜挑着兩道細彎的眉,臉上那粉像刷牆的石灰,嘴唇抹得血紅,跟個千年老妖精似的,許蘇看她這副打扮,心道不妙,肯定又是為了錢。

許蘇有陣子沒見傅雲憲,也知道對方可能故意晾着自己,一時不知怎麽面對僵局,只能幹瞪着眼睛看着他。

傅雲憲倒先開口,擡手在他鼻梁刮一下:“不叫人了?”

手勁不小,許蘇揉揉鼻子,乖乖巧巧地一努嘴:“叔叔好。”

蘇安娜連打數個電話非把傅雲憲叫來,是因為她從外頭得來一個消息,她住的這片地界可能要拆遷了。她不知消息真假,又恐真拆遷拿補償時吃虧,所以想請人脈廣泛的傅雲憲先給她透透底。自打與這對母子重逢,傅雲憲對蘇安娜總是非常縱容,幾乎有求必應,即使本人不過來,助理也必攜支票而到。

傅雲憲表示,政府确實有個長遠規劃要改建舊城區,但這裏住戶太密,附近又有文物保護單位,政府不允許這片建高樓,一般的開發商不樂意動這樣的地皮。

“那這苦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蘇安娜憤憤一跺腳,天花板上便灑下一層灰,那個年代的私房都這樣,連産權證都是手寫的。

蘇安娜本指望着拆遷大賺一筆,如今夢想破碎,失望之餘,扭頭瞥了低頭扒飯的兒子一眼,一顆心就又不安分了。

飯後,許蘇照例收拾罷餐桌又去廚房洗碗,只剩蘇安娜與傅雲憲在狹小廳裏說話。他一直豎着耳朵偷聽。

蘇安娜久未上牌桌,一方面是被兒子上回亮刀的氣勢給懾住了,另一方面,她最近跟着王亞琴在搗鼓別的生意。傅雲憲面前,蘇安娜打了少許鋪墊,就準備提借錢的事。

“最近手頭有……”

蘇安娜剛一張嘴,許蘇拿着把切菜刀就出來了,刀身約有三分之二的手臂般長,森然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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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自己的瘋兒子又像上回那樣抄刀砍人,蘇安娜吃了一吓,臉都青了:“你……你拿刀幹什麽?”

許蘇看着她,又扭頭看傅雲憲,斂了斂臉上殺氣,乖巧地說:“削蘋果。”

從冰箱裏取出兩只蘋果,許蘇洗了洗,開始乒乒乓乓地切削起來。那架勢哪兒是削蘋果,就是剁蘋果泥。他在威吓蘇安娜。蘇安娜本來想提借錢的事,但聽見許蘇動刀的聲音,便沒敢開口。

削完的蘋果瘦兩圈,許蘇遞給親媽,毫不客氣地說話:“上樓吃去。”

蘇安娜朝許蘇擠眉弄眼又努嘴,撺掇着他向傅雲憲開口。許蘇自然也是一點就透,這老太太确實就是缺錢了。

但他不願意。他不想這個時候,還給傅雲憲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這一對母子以目光交接,眼神裏頭內容雜沓,像兵戎相見。你來我往間,許蘇目露兇光越來越勇,一臉殺氣騰騰,蘇安娜反倒越來越怯,愈發招架不住了。

許蘇發現自己親媽其實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而蘇安娜也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了解肚子裏掉出來的這塊肉,這回沒有麻友替她擋刀,那可就真得挨親兒子的宰了。

這場對峙終于以蘇安娜的失敗告終。她悻悻上了樓。

蘇安娜上樓之後,傅雲憲倒笑了,他擡手捏捏許蘇的臉:“夠兇的,你媽都怕你了。”

久未被這溫熱而粗糙的手掌觸碰,許蘇鼻子一陣發酸:“叔叔,那些人……有影響嗎?”

聽出許蘇是問跟死磕派的那些紛争,傅雲憲輕描淡寫:“同行相忌,這算個屁。”

許蘇眼裏,傅雲憲三字絕對是無所不能的同義詞。他見不得他遇上不順,哪怕是毫厘甲尖那麽一點點,還是因為自己。他愈發懊悔自己當時的莽撞。

傅雲憲低頭看着許蘇,問他:“有話說?”

許蘇确實有話要說,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傅雲憲不會同意他去何祖平那裏,只怕他想幫忙,結果卻适得其反。想了想,許蘇說,叔叔,你躺着,我給你揉揉太陽穴吧。

傅雲憲在W市忙碌于蔣振興案,剛下飛機就被蘇安娜喊來這裏,馬不停蹄。确實倦了,頭一碰上沙發,眼皮便覺沉重。許蘇輕柔地替他按摩太陽穴,令人感覺舒服,傅雲憲鼻息漸沉,很快就睡着了。

從這個角度看傅雲憲,就能看見隐藏在他頭發裏的那道疤,比正常皮膚顏色略暗,狹長凸起,顯得猙獰。許蘇一怔,随後想起這條刀疤的來歷,年深月久,他都快忘了。

幾縷月光滲過窗臺,挂在老舊的窗簾子上,厚重又油膩的布料就變了材質,像輕盈的紗,随夜風輕抖。

月光在傅雲憲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他英挺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變幻,瞧着特別英俊。

許蘇清楚蘇安娜就在樓上,沒準兒正偷聽偷看,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去,與傅雲憲唇對唇地碰了碰。

許蘇從來沒主動吻過傅雲憲。對于男人與男人接吻這些事,不抵觸、不拒絕就算長進了,許蘇自己都沒想到,此刻只是輕輕一下嘴唇觸碰,卻令他産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心悸之感。

許蘇初吻的對象不是白婧是白默。一群人玩國王游戲,結果抽中許蘇與白默,下命令的是個小姑娘,照網上話說就是個腐女,非讓兩人打個啵不可。白默當時已經喝高了,故意扔了一瓣生蒜進嘴裏,笑嘻嘻地摟過許蘇就親,還用上了舌頭。一股濃重的大蒜味道彌漫齒舌間,整整惡心了許蘇一個月。以至于不久之後他真的與白婧接了吻,腦海中陡然劃過那張與白婧眉眼相似的臉,興奮勁登時全沒了。

對于那個充斥着蒜味的初吻,許蘇始終引以為憾。

然而就在剛才,有些缺憾終于縫補了,有些感情終于對上茬了。

脫了鞋,許蘇輕手輕腳地爬上了沙發,大半身體疊在傅雲憲的身上,埋臉睡進他的懷裏。

許蘇醒來時,傅雲憲已經不在了。不大的房子,尋遍樓上樓下門裏門外都不見人影,許蘇心慌不定,問蘇安娜,問門口總是叫錯名字的那個賣早點的,傅雲憲什麽時候走的?

前者剛醒,蓬頭垢面呵欠連天,掀了掀睡裙要去蹲廁所,沒工夫搭理耳邊聒噪;後者根本不知道傅雲憲是誰,撓頭問他要不要來一副大餅油條。

約莫早晨六七點的光景,淡淡晨光掠過房頂,鳥在枝上啁啾。許蘇拎着一塑料袋的大餅油條回到屋子裏,木着一張臉,緩緩坐回餐桌旁。蘇安娜從洗手間出來,在睡裙邊擦了擦自己的濕手,扯了根油條吃起來。剛炸出來的油條,金黃油亮,香氣四溢,但仍沒堵住蘇安娜的嘴,她問兒子:“傅雲憲呢?昨晚不是睡沙發上了嗎?”

許蘇扭過臉,低頭看廳裏那張沙發,仔細尋找昨兒夜裏兩人同榻共枕的痕跡。他明明清楚記得自己就是這麽束手束腳地疊在傅雲憲的身上,滿心忐忑與歡喜地跟他湊合了一整夜,可此刻天光轉亮,窗簾子依然油膩肮髒,哪兒還有昨夜裏輕薄如紗的朦胧美感——他好像又不确定了。

許蘇不願意承認,他示好了,讨饒了,可傅雲憲似乎并不領情。

“那姓傅的是不是不要你了?”蘇安娜突然貼近許蘇,說話時嘴唇動得誇張,口中餅屑險些噴在許蘇臉上。許蘇猛地往後躲開一步,蘇安娜呼出的氣息令人嫌惡,像含着一口馊飯。

“不要你了,是不是?”見許蘇沒回答,蘇安娜又追問一遍,她天生調門高,這話聽着分外刺耳。

“這話問的哪兒跟哪兒啊……我們就是最正經和諧的叔侄關系……”許蘇忽感倦意,他幾乎一宿沒睡,也就臨近天亮時分才眯了眯眼睛,“他手頭有個大案子,忙得很……”

“哪兒正經了?當你媽瞎啊!當着人面都睡上了,背着人指不定還做出什麽什麽事情!”蘇安娜難得地沒追根究底,從許蘇手裏提過塑料袋,又轉身上樓去了。她邊走邊嘀咕,自己的兒子就是被傅雲憲睡彎的,許家如果斷子絕孫,頭一個就得找他負責……她還說了些關于錢的事情,好像挺緊急,但許蘇沒仔細聽。

許蘇重新回到沙發上,蜷起身子,閉上眼睛,像搜尋人類遺址般感受那人餘溫,認真而虔誠。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從昨夜那個令人心跳如雷的輕吻開始,他再也直不回去了。

或者再簡單點說,他就是愛上傅雲憲了。

何祖平是蔣璇請來的,蔣璇的說法是“久慕其名”,但出人意料的是,何祖平竟也得到了蔣振興前妻與兒子的認可。比起惡名昭著的“官派律師”傅雲憲,他們都更信任“死磕律師”何祖平。若傅雲憲是宋江,何祖平就是林沖,民間聲望遠勝于,死磕派們争議平息大半,這案子也就可以勁兒往一處使了。

難得師徒攜手辦案,但分歧從未停止,何祖平堅持無罪辯護,要同當地公檢法死磕到底,傅雲憲同意無罪辯護,但只是以此争取“關多久判多久”的可能,并不以蔣振興無罪釋放為終極目的。

何祖平的辯護風格向來一是一二是二,不轉圜不變通,他看不慣傅雲憲與法院檢察院的訴辯交易,提出必須要檢察院改變起訴罪名,要被釋放的23人提起國家賠償的訴訟,一旦蔣振興被判刑,更要堅持上訴,死磕到底。何祖平也能一眼看出蔣案定案證據的“三性”皆有問題,他嚴詞斥責傅雲憲不是真正的法律人,先判後審毫無法律精神可言,蔣振興是真冤枉,當然應該無罪釋放,他所有的集資項目都由政府批準立項,其中不少還上過各大新聞,如果他的罪名成立,那政府媒體全是幫兇!

“你跟我談法律,我們就談法律。兩高一部于14年出臺了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适用的法律意見,裏頭明确表明,‘行政部門對于非法集資的性質認定,不是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進入刑事訴訟程序的必經程序。’即使政府允許立項,法院照樣可以定罪。二審再判你個無期也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內,你又憑什麽死磕無罪?”傅雲憲夾着煙,他對圈內鋪天蓋地的指責聲毫不介意,也對何祖平的激昂憤慨不以為然,他淡淡一笑,又吐出一口煙霧,“你何祖平是英雄,是國士,我傅雲憲只是律師,我不求殺身成仁,更不會拉着我的當事人一起陪葬。”

何祖平不僅沒能辯過傅雲憲,也沒能說服蔣振興。因為傅雲憲在會見時對蔣振興說,我不預設你會無罪釋放,也不認為這案子最終能逆中央的意思判無罪,判決之後再上訴又得至少拖兩年,最大的可能是維持原判。震星集團的資産無法返還,最終還是一盤死棋。你在裏頭也能聽到外頭的事情,有要置你于死地的,也有傾家蕩産之後還願意聯名上書保你一條命的,若你真有男人的擔當,就了結刑事官司開始民事重整,早點把錢還給投資戶們。

蔣振興表示同意。

何祖平幾乎被傅雲憲氣得吐血,話也颠三倒四,一會兒說傅雲憲是個臭不要臉的“訴訟掮客”,一會兒又說還是他做得對,這案子換做任何一個別的律師,怕都不會有這麽完滿的結果。

許蘇這徒弟當得地道,還未正式拜師,就已經隔三差五地上門,一邊料理師父的三餐,一邊偷偷打聽蔣案的進展。他幫着蔡萍往桌上擺置碗筷,聽見何祖平跟他手下律師的談話,何祖平罵傅雲憲時他就生氣,噼噼啪啪地要摔碗,何祖平誇傅雲憲時,他就抑制不住地樂,那是,那可是傅雲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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