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天良(二)
傅雲憲靠在沙發上休息,許霖去二樓的保姆房取醫藥箱。許蘇不在,阿姨便是不住家的。
取到藥箱之後,許霖仍在二樓轉了一圈,他驚得合不攏嘴。所謂碧瓦朱甍不過如此,逾五百平米的房子,奢華程度刷新了他對律師這個職業的認識。刑辯第一人,果然名不虛傳。
許霖下樓時,傅雲憲依然仰靠沙發合目休息,但廳裏的電視打開了,透着熒熒藍光,映在他的臉上。裏頭播放的是新一期《緣來是你》,節目收視率相當不錯,這個時間仍被電視臺安排了重播。許霖瞥了一眼電視,伏在傅雲憲身邊替他處理傷口。
熒幕裏,主持人刑鳴問許蘇,對現在的工作還滿意嗎?
許蘇笑彎了眼睛,拒絕正面回答,我老板看着呢。
刑鳴循循善誘,不考慮你老板,說實話。
許蘇想了想,真就正兒八經地說,還行吧,往寬處想,我得吃飯呢。
這話就是不滿意了。
傅雲憲兀地一攥傷手,血直流。
許霖趕忙取紗布,他是會包紮的,活幹得很漂亮,至少比上回許蘇幹得漂亮。他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清創、上藥、纏裹紗布,傅雲憲睜眼,皺眉,垂眸,面無表情看着許霖,聽着他絮絮地囑咐傷後注意事項。他突然以食指勾起許霖的下巴,打量他的臉。
同樣骨骼纖細,皮膚白皙,同樣五官清秀,稚态未泯。他的領口下方挂着那塊碧綠翡翠,還真走哪兒都戴着。
傅雲憲的眼睛很深,輪廓像白種人,微微眯眼時,眼神便顯得未知而危險,意味深長。許霖被這雙眼睛看得臉紅心跳,自己側腦袋躲開,又低頭包紮對方的傷口:“口子還是挺深的,最好服點消炎藥……”
傅雲憲充耳不聞,掰過許霖的下巴,沉聲問他,你願意麽。
許霖正準備剪醫用膠布,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吓得手抖,不小心又拿剪子在傅雲憲手上劃了一下。
許霖慌張去握傅雲憲的手,喊他:“老師……”
傅雲憲卻對傷上加傷毫不在意,手指滑向許霖的襯衣領子,指尖一挑,便彈開一顆扣子,他不耐煩地又問一遍:“願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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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霖心跳如鼓,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盡量顯得自己低眉順目。
傅雲憲将許霖摁倒在茶幾上,卻沒準備辦事,而是取了醫用繃帶将他雙手反折在身後,綁了起來。繃帶将手腕綁緊後,又纏上他的手臂、肩膀,勒住他的脖子。許霖立刻感到了窒息的痛苦。
節目到了許蘇與搭檔女嘉賓互相詢問戀愛史的環節,許蘇坦承只交過一個女朋友,場下一片歡聲。他是好看又癡情的鄰家弟弟,女性觀衆都很好這一口。
許霖無疑高估了自己對傅雲憲性癖的承受能力,他從沒試過這樣的捆綁與絞勒。眼下背對對方,也看不到那雙迷人深長的眼睛,他聽着電視裏傳來許蘇的聲音突覺恐慌,不知道傅雲憲此時的目光是否就落在許蘇身上。于是他艱難地扭頭,試圖向對方确認:“老師,我是許霖。”
臉孔漲得潮紅,呼吸憋得急促,許霖的姿态其實很低,只要傅雲憲承認面對的人是他,他就死也甘願。
“老師,你知道麽,我是許霖……”
可惜,傅雲憲在床上向來耐性欠佳。他不給任何回應,幾乎是以霸王硬上弓的姿态,準備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
傅雲憲從沒對任何人許諾過自己是個溫柔的情人,甚至都不是體諒的炮友,他對于這些漂亮的男孩子定位統一而冷酷,洩欲而已。
而且他的欲望很難得到滿足,也因此有了惡癖,玩起人來花樣百出。比如他卧室裏的性玩具不老少,又比如他讓他們沉在泳池水底給他口交,只準許短暫換氣,他不射精就不能起來。再漂亮的男孩子經此折騰,也憋得臉如紫茄,但傅雲憲依然難以滿意。
這種事就是願打願挨。傅大律師毫不懷疑自己的吸引力,他英俊,也多金,對待小情兒更是一貫大方,名表豪車随手就送,甚至諸如萬源這樣的原始股,也樂得讓他的情兒沾光分享,轉手就能淨賺上億。他的思維裏這些上趕着倒貼的男孩子都該願意,包括粉絲千萬的紅星鄭世嘉,哪個不是一碰就倒了。
所以有沒有許蘇,又有哪裏不一樣?
脖子絞得更緊,始終沒得到回應的許霖愈發感到恐慌與失望,他開始反抗,試圖逃跑。豈料傅雲憲發情跟發瘋一樣,跟禽獸沒有區別。他眼睛血紅,一下勒住許霖的脖子,将他摔了出去。許霖重重落地,後腦勺磕在茶幾旁放置燈具的玻璃桌上,嘩啦一聲,好像骨頭和玻璃一同碎了,臉都被碎片刮蹭破了。
痛得眼冒金星,許霖一時爬不起來,爬着逃了兩步,傅雲憲已經壓下身來,強行把人撥轉過來。
掙紮中,傅雲憲腕上的護身符勾在許霖的扣子上,一扯,斷了。
護身符由青金石珠子串成,斷線之後珠子彈跳着滾了一地,噼噼啪啪的。
珠子落地聲瞬間将傅雲憲徹底激怒,他拽着許霖的衣領将他整個拖離地板,高高揚手要給他一個巴掌,卻在手掌即将落在他臉上的時候,突然止住了。
許霖哭了。
如同大三那夜的許蘇,他的嘴角顴骨有些碰撞的淤青,哭得一塌糊塗相當委屈。
《緣來是你》臨近尾聲,熒幕裏一對嘉賓牽手成功,背景音樂特別悠揚溫存。
傅雲憲像是終于回歸了理智,他的眸中血色褪盡,露出難得夢幻而溫柔的眼神。他跪在地上,一雙大手将許霖完全抱起,擁緊他顫栗的身體,與他一同靜靜聽完這首象征愛情的歌曲。
然後他附在他耳邊,柔聲說,蘇蘇,別哭。
節目結束的時候,傅雲憲神志似已完全清醒,他坐靠在沙發一角,摸了根煙叼進嘴裏,卻沒有點着。他低頭慢慢拆去手上的紗布,方才動作劇烈,傷口又崩裂出血了。
他剛剛發了瘋,地上一片狼藉。
将血淋淋的紗布扔向一邊,傅雲憲搖了搖頭,嘲諷似的一勾嘴角。
多少年沒輸過官司的傅律師,卻在這裏破了金身,嘗了敗績。
還是,不一樣。
任許霖無聲哭泣良久,傅雲憲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拍了拍,讓他自己回去。
幾乎同一時間,偌大一個中國出了兩件事情,一是富商胡石銀移民了,二是律師範明被打了。
前者似狂風過境,舉國震動,後者如石子入江,悄無聲息,兩者看似毫無聯系,然而揪其發生的原因,卻是同一個。
關于胡石銀的突然移民與資産轉移,衆說紛纭,其中一個比較靠譜的說法是,新領導人上任提出一個口號叫“平安中國”,宣示着國家拉開了重拳打黑的序幕,各地政府積極響應,已經出臺了系列刑事政策。
胡石銀,道上人稱“四爺”,手上血案累累,雖然早年已經洗白,但王朝更疊,必興風浪。他還是怕。
幾個月前在G市,馬秉元曾求傅雲憲接過一個毒品案子,輕描淡寫說是一個手下,其實犯事的正是他親弟弟馬秉泉。兄弟倆平日裏各幹各的,基本都是跟毒品相關的生意。跟馬秉元明刀明槍地殺人放火不同,馬秉泉自認幹得更安全,也更有水平,他是“料頭”中間商,也就是大量非法生産溴代苯丙酮,合成麻黃素再販售給下家制造冰毒。據說,警方現場繳獲的麻黃堿半成品達40噸,抓人時還有數名毒販持槍與公安對峙,場面相當混亂火爆。這案子也跟蔣振興案一樣,由公安部督辦,傅雲憲嫌燙手山芋自己沒接,倒牽了一條線,介紹他認識了專攻毒品辯護的範明。
馬秉元知道傅雲憲為什麽不接案子,說是術業有專攻,其實是他近些年有心撇清自己與黑道的關系。馬秉元雖不滿意,但也不好拂了胡四的面子,依舊在傅雲憲面前裝孫子,口口聲聲管他叫“爺”。
這案子豈止必死,簡直夠槍斃個十幾回。馬秉元的訴求也很簡單,先留兄弟一條命,以後再想辦法慢慢撈出來。馬秉元是G省最大的毒販子,家裏人民幣摞得比山還高,範明想着大掙一筆,于是大話連篇,拍着胸脯說自己公檢法裏頭都有熟人,留一條命,妥。
範明一開口就要了馬秉元五百萬,說是用來打點關系,實則自己就先侵吞一半。知道替黑社會辦案務必小心,範明揩了油後,倒也不是一點力氣沒花,也往公安局與檢察院裏跑了無數次,然而看守所裏,馬秉泉的态度十分猖狂,數度挑釁前來提審的承辦檢察官,揚言要殺光對方全家,終于徹底惹惱了檢方。再加上國家此時出臺了重拳打黑的刑事政策,馬秉泉與十餘被抓捕的毒販,除了狗咬狗互相檢舉揭發的僥幸留了條命,其餘的一審全是死刑。馬秉泉不服判決提出上訴,一個月的時間高院駁回,維持原判,又一個月的時間最高院就核準了二審判決,下達了執行死刑的指令。整個案子進程飛快,反正就是,死定了。
直到最高院核準死刑之後,馬秉元才意識到,自己被範明給坑了。
怎麽辦,按照黑社會的思維,當然是以牙還牙了。
據說,範明被堵在小黑巷子裏揍了四十分鐘,最後奄奄一息地被送進醫院,定了個六級傷殘,腎功能重度障礙,陰莖都缺失了大半。
胡石銀移民後,馬秉元上頭再沒人壓着,已經以黑老大自居了。盡管對于嗜女成性的範律師來說,喪失性功能比死還殘忍,但馬秉元還是覺得不夠。他弟的一條命沒那麽便宜,這事傅雲憲也有相當大的責任。這麽些年他把他當大爺供着,逢年過節地孝敬、鞍前馬後地伺候,非但沒見着對方好臉,關鍵時刻見死不救,還找了個水貨替代。
馬秉元越想越氣,又不敢在明面上與傅雲憲過不去,于是打算再找傅玉致撒撒氣,你害我弟弟吃了槍子,我也要讓你弟弟不痛快,就算不能一命抵一命,至少解恨。
馬秉元親自來了S市,正打算在傅玉致身上如法炮制一場圍毆,結果卻被人攔下了。
攔他的人是許霖。
許霖就是馬秉元派到傅雲憲身邊去的。一來是谄媚讨好,反正人人都知道傅大律師喜歡這一挂的美少年,二來是他們還有些枝枝蔓蔓的生意上的關系,插個人在對方身邊,省心又方便。馬秉元盯着許霖看,發現他臉上青了大塊,一張臉不見喜色,眉眼的弧度都是怨怨的,很有點我見猶憐的意思。這一看,令馬秉元不得不承認傅雲憲的審美真心不錯,這類的長相不分男女都很招人,乍看之下一般般,多看兩眼就覺得不與凡塵染,确實不同。
這麽想着,馬秉元不自禁地就伸手去摸許霖帶傷的臉,沒想到被對方一巴掌拍開。
許霖冷聲道:“放規矩點。”
他是看不上這些人的,全是初中畢業就在道上混的垃圾,智力極低。
小小年紀氣性倒還挺大。馬秉元對男人不感興趣,方才也就一時手賤。這會兒他嘴更賤:“誰弄的?傅雲憲?床上弄的?”
許霖扭過臉,不搭理對方,反倒盯着一只一直在眼前大搖大擺的奶貓。這是馬秉元S市的一位朋友家裏,郊區的別墅養了一群貓,這只橘色的小東西憨态可掬,不比別墅裏的大多數貓自得其樂,它倒喜歡跑人眼前晃悠。
許霖蹲下身,試圖友好地撫摸奶貓的腦袋,但對方不領情,反而出了爪子,撓他。
貓是一種相當不識擡舉的動物。你近它卻遠,你待它千般好,它卻視若理所應當,一扭頭還跑了。
許霖不喜歡貓。
馬秉元瞧對方這副樣子,料定是還沒能爬上龍床,嘲諷地笑了:“你不是說你的故事肯定能打動傅雲憲麽,怎麽好像他也沒看上你啊。”
許霖依舊不接這話茬:“傅玉致是君漢的律師,我也是君漢的一份子,你要動他,我頭一個不答應。”
馬秉元冷笑:“這還沒爬上床呢,就護着自家人了?”
許霖不看他,繼續逗貓:“兄弟倆關系又不算親近,你就算把傅玉致打成一級傷殘,傅雲憲也未必多心疼。”
那貓又撓他一下,幾乎見血了,許霖眉頭皺緊,面容微微顯得有些扭曲。
馬秉元說:“難道就這麽算了?我弟阿泉的一條命就這麽認了?”
許霖說:“沒讓你認,是告訴你,打蛇打七寸,捅人也得捅軟肋。”
馬秉元問:“軟肋是誰?”
許霖眼神幽幽地看着貓:“許蘇。”
馬秉元對許蘇還有印象,兩人叔侄相稱,關系不清不楚的,但看得出來,确實比旁人親近。
馬秉元突然認了慫,碰了許蘇,傅雲憲真的會殺人。
許霖仰起臉,微微勾了嘴角,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傅雲憲要真問你拿人,你就死不承認,洪兆龍不是出來了麽,你就推他身上去。”看出對方依然遲疑,他又激他:“胡四爺都不在了,馬老大怎麽還怕這怕那的?”
“你咋知道的洪兆龍?”許多時候,馬秉元都覺得這個看似文弱清秀的小孩骨子裏相當可怕。像是一泓清水一覽無餘,其實你壓根看不透他。
“你們說了那麽多次,我沒聾又沒傻,這還聽不懂麽。”許霖頭又低下去,特別孩子氣地跟貓打鬧一陣,慢慢說下去,“也不必打他吧,各地治安情況不一樣,在這裏你們一群人打一個,一會兒警察就來了。我看打個幾針就可以。”
“打幾針?”馬秉元皺眉,想了想問,“嗨藥?”
鬧夠了,白皙手臂上多了幾條抓痕,勉強算是打了個平手。許霖在那橘貓屁股上拍了一下,把那毛茸茸的小胖東西打發走了。他回頭對馬秉元很天真、很認真地笑了笑。
“海洛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