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天良(一)

酒杯玻璃劃開一道狹長口子,還有幾處破損,血流不止,許霖要送傅雲憲去醫院,但傅雲憲不肯。許霖拗不過,也不敢拗,他一晚上滴酒不沾,就想在這檔口表現一下,想着橫豎不過一點小傷,便還是打發走了所裏的司機,自己開車駛向了溫榆金庭。

臨近晚上十點,道旁燈火輝煌,這座夜都市剛剛睜眼,練攤的、泡吧的、開夜市的、賣皮肉的全都跟着醒了過來,正是百業待興。許霖專注開車,借着霓虹微光,偶或向後視鏡瞥一眼,傅雲憲合着眼睛,仰靠在車後座上一動不動,平日裏威風八面令人膽寒的傅大律師,此刻像頭受了傷的獅子。

路上,傅雲憲接了一個電話。來電的是挂靠君漢的律師丁芪,說這回網上鬧得太厲害,已經驚動了上頭,眼下雖然風波平息,但有消息說,你以前辦過的案子可能要徹查。

一直合目養神的傅雲憲緩緩睜開眼睛,一臉平靜地說,知道了。

為虎作伥這些年,随便哪點纰漏追究起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丁芪依然緊張,一個勁地問,要不要走動一下?打點一下?

耳邊的聲音太刺耳,傅雲憲煩了,毫不客氣地呵斥道:“老虎都不怕,你一條狗怕什麽!”

溫榆金庭氣派的大門就在不遠處。見目的地快到了,傅雲憲愈發覺得疲倦,懶得再跟丁芪廢話,直接挂了電話。

傅雲憲不慌倒不是裝模作樣,他向來對形勢判斷得相當準确,簡單點說,就是洞明世事。蔣振興案,他在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蔣振興與震星投資戶的利益,也不至于惹惱上頭,把自己牽連進去。換作別的律師,蔣振興必然還是無期徒刑,連帶着那23個在他手裏已經釋放的震星高層都得判刑。他是踩着線辦案的。而這條線生死攸關,非在這個社會摸爬滾打至得道飛升的人看不見,也摸不着。線內功成名就,線外屍骨無存。

不惑年紀便是國內刑辯第一人,通吃黑白兩道,只靠那些法條知識,當然是不可能的。面對那些捧着重金找上門來的當事人,傅雲憲能找到別的律師找不到的辯護角度,令檢察院束手無策,但也确實有鐵板釘釘辯無可辯的,他一般不接這樣的案子,但并不吝于給對方一些專業外的建議。

洗錢、賄賂、作僞證和造冤獄,那篇指責他為中國律界第一黑的文章并非全然出于嫉妒,甚至可以這麽說,它只是冰山一角。

齊天的案子他沒接,案件的後續發展證明沒接對了,同案牽扯出一些相當複雜的人際關系,網上民憤又遲遲未平,齊鴻志後來聘請的辯護律師也算頗有名氣,但都因違規操作被律協調查了。

上回,還是這個丁芪打來電話,問了一個傅雲憲聽過多次的問題:關于那件事情,那邊意思是讓我問一問傅律……缙猶在哉,要不辦一辦?

丁芪是個相當謹慎的人,電話裏頭暗語無數,就算被錄音了都不怕。

傅雲憲聽得懂。“那件事情”是被人舉報,“缙猶在哉”是個典故,明成祖殺大臣解缙之前不着痕跡問了這麽一句,其實就是殺人的暗示。

一條命,背後牽扯的利益少說幾千萬,在那些高官眼裏賤若草芥,弄死也就弄死了。

這條命對傅雲憲而言,也未必算得上什麽。他幼時母親得了“漸凍人症”去向父親借錢,被毫不容情地趕出了門,成年後從事刑事辯護,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起初審判長公然向他索賄,到後來更大的官員排着隊給他送錢。貪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是這世上最填不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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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憲叼着煙,準備以最簡赅的語言結束這場對話:“辦得利索——”

許蘇突然驚叫一聲,啊!

“等等。”傅雲憲暫且擱下了丁芪的電話。

那個夏天氣溫奇高,出租屋裏的空調壞了,房東不肯維修還讓他自己掏錢換新的,許蘇覺得吃虧,不幹,偏偏又逢白蟻作亂,折騰得他幾宿睡不着,無奈之下卷着鋪蓋來了溫榆金庭,死皮賴臉地住了一夏天。他是不願意欠傅雲憲的。盡管索要的多償還的少,但那至少是個态度。所以丁芪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廚房裏跟着阿姨學做紅燒魚。

“媽的,還真靈!”許蘇臉色慘白,滿手血地跑出來。

“怎麽了?”傅雲憲把許蘇的傷手握來眼前瞧了瞧,很深一道口子,可能傷到骨頭了。

“前兩天被白默拉扯着去算命,說特別靈,那老瞎子說我跟我身邊人最近都不宜殺生,否則我就要倒血黴。”傷口流血不止,把傅雲憲的手指都染紅了,許蘇說,“我還不信呢,結果剛在廚房裏殺魚,就這樣了。”

“阿姨!”傅雲憲對廚房吼起來,“誰叫你讓他進廚房了!”

阿姨慌慌張張跑出來,怕老板怪罪,拼命解釋:“我真沒讓他幫廚,他自己跑進來拿刀就剁,還只剁手不剁魚……”

傅雲憲微微眯了眼睛看許蘇,一種懷疑的、古怪的眼神。許蘇被盯得後背奓起一片寒毛,不自在地扭動上身,狡辯說:“我覺得算命這事兒吧,寧信其有……”

許蘇不說話了,傅雲憲低下了頭,将他受傷的手指含進嘴裏。

他不是以古老方式替他撫慰傷口,而是咬他,撕他,吸他的血液。跟饑餓的野獸一樣,傅雲憲吸了血就咽下去,可能飽食鮮血之後,下一步就要吃了他。

手指失血嚴重都有些麻了,許蘇疼得要命,但一聲不吭,生生忍着。

傅雲憲吩咐阿姨替許蘇處理傷口,不行就送醫縫針。

“你勸勸那邊,”重新接起丁芪的電話,傅雲憲拭着自己嘴角的血跡,冷淡地說,“這案子我來辯護最多四年刑期,能減刑還能保外就醫,犯不上。”

傅雲憲是有過一段黑暗時期的,差不多就從一棍子把胡石銀的手下掄成重傷開始。這點許蘇未必了解,賀曉璞丁芪之輩卻是最清楚不過。就比如H市原副市長黃毅受賄的案子,已經打通了關系準備暗箱操作,偏有剛正不阿的檢察官非要較真到底,于是構陷以罪,一個案子竟把三位檢察官拉下馬來,或開除公職或直接送進監獄。那個案子之後,兩位徒弟先後離開了君漢。為什麽?君漢一年收入能抵得上在別的所幹十幾年。外頭人都以為是他們忍不了傅雲憲的暴脾氣,然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他們是怕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可能他們覺得,這麽下去,早晚要出事。還是陷身囹圄的大事。

許蘇沒走。倒是這個最想走的人一直沒走。

以灰色手段操縱司法,近些年,傅雲憲卻不太樂意這麽做了。丁芪沒細想過其中原因,大致認為是傅大律師已經功成名就,犯不上再為了千八百萬的铤而走險。

傅雲憲自己也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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