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叵測(上)
蘇安娜挂斷電話的那一瞬間,許蘇第一反應,不妙,自己這回鐵定完蛋了。
毒販子一般都用那種磚頭似的老式機,號碼也換得勤快,就怕被警方定位。對方罵罵咧咧的,又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腳,許蘇強憋着沒回嘴,自己爬起來,跪在那兒讨饒,他親哥親爹地喊,說這年頭電話詐騙層出不窮,他媽懷着戒心也屬情理之中,他懇求毒販子再去弄個新號試一試,這回如果接通了電話,直接讓他跟他媽說兩句。
無論是對于窮兇極惡的綁匪還是毒販,抑或大千世界芸芸衆生,錢都是剛需,對方居然被他忽悠住了,自己貪了一支四號,表示第二天再拿不到錢,就真要他好看。
然而這個時候許蘇其實已經不指望得救了,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還能給傅雲憲遞個消息出去。他蒙着眼睛,蜷在散布着刺鼻裝修氣味的房間裏睡了一夜,提醒自己,山重水複,寬慰自己,随遇而安。
許蘇也沒想到自己命不該絕,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轉機。他先聽綁匪們說要帶他去見他們老大,後來就接到了傅雲憲的電話。
傅雲憲說,叔叔在,別怕。
許蘇真就不怕了。
區區一句話,短短五個字,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岔了,許蘇發覺這話裏餘味缭繞,由他輕啜細品之後,竟聽出了悔意深重,恨意暴戾,愛意纏綿。
電話很快又被搶了回去,黑暗中,許蘇仿佛看見了傅雲憲的臉,鼻子一下就酸了。
受到的待遇一下就全變了,捆手的繩松了,蒙眼的布摘了,看守他的喽喽雖不減反增,但态度到底溫和多了。許蘇也不客氣,真跟下館子似的,每餐都變着花樣地點東西吃,然後就有人專門往鎮裏跑,驅車四十分鐘,替他一樣樣的買回來。
某個綁匪馬不停蹄地趕了個來回,把打包的食盒扔給他,氣咻咻地嚷:“嘴真他媽饞!”
許蘇接過打包好的海鮮飯,取出一張印有時間地點的收銀單,無比自然又迅速地瞥一眼,然後仰起臉,笑眯眯地說對方辛苦,又随口問了對方一聲,現在幾點。
綁匪掏手機,報時間。
鎮上新營業的銷品茂,距他被關押的地方,大約19分鐘車程。
雖是上賓待遇,但人身自由仍被牢牢限制,連上廁所都有人盯着,守着。許蘇趁撒尿的時候,從不容人通過的氣窗往外看去,這地方是個新建的別墅園區,馬秉元的朋友就是開放商,所以把這新裝好的一棟樣板房就借他用了。考慮到19分鐘車程與能興建別墅的地皮,大概能得出三個具體位置。而他一直被關的地方是地下室。
這地方有水沒電,手機信號也時有時無,方圓千裏全是興建中的別墅區,除了建築工人,幾乎不見一個活人。許蘇判斷形勢,暫時放棄了強行突圍的打算,他想,萬一逃跑沒成,惹怒對方,肯定得被紮上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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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口胸悶,想出去透口氣,順便再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結果被兩個流氓強硬地擋了回來,又押回了兩百多平米的地下室,又黑又潮,一絲風也不透。許蘇悻悻心道,媽的,不被你們弄死也遲早被甲醛毒死。
許蘇一直沒逮着機會逃跑,也就表現得格外順服體貼,打算先消減對方的戒心,再謀自救。他這人打小女人緣不好,但有一點本事,除了同齡的姑娘和永遠難以取悅的蘇安娜,一般人都認可他面善,覺得他讨喜。這些喽喽都是小角色,禀性愚弱,好糊弄得很,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兩天,他漸漸就跟他們打成了一片。
許蘇從這些喽喽的對話中聽出,傅雲憲又為自己接了個案子,或者說,攬了個麻煩。
今天的三個綁匪挺會自找樂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臺破筆記本一起看片,還是那種愛情動作片,男聲粗重,女聲嬌弱,兩個聲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肉體碰撞時濕乎乎的聲響,簡直勾得人心癢。三個男人欲火焚身,都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香豔畫面,旋即紛紛解了褲鏈,掏出銀槍,刷刷地撸了起來。
其中一個半口金牙的男人突然扭頭看向許蘇,沒頭沒尾來了一句:“這小子還真挺細皮嫩肉的,難怪傅雲憲那麽寶貝。”
兩人不過相距三五步遠,金牙笑得一臉猥瑣,把龜頭對準了許蘇的臉,來來回回地揉搓,他那東西又短又柴,模樣十分醜惡。
許蘇扭頭,佯裝沒看見。屏幕裏的動靜漸弱,三個男人也都耐力不支,稀裏糊塗地就射了。兩個先去洗手間整理,還留一個看着許蘇。許蘇悄悄湊過去,跟對方打商量,對我好點,出去之後傅雲憲肯定重重謝你。
無意間瞥了屏幕一眼,女人玉體橫陳,男人肥肉亂抖,兩位主角都沒露臉,只能看見其中一個脖子上挂着一塊翡翠。
“好東西啊。”許蘇指着那翡翠,沒話找話。
這個綁匪也願意搭理他,拿紙巾擦了擦手說:“這哪兒算好東西,我見過百來萬的翡翠貔貅,冰種,滿綠。”
“真的假的?”這麽珍貴的翡翠是稀罕物件,許蘇沒來由地覺得哪兒不對勁,試着套話,“是哪個跟你們買貨的有錢老頭子吧,年輕人不愛這東西。”
“就是年輕人,跟你身形長相的都差不多吧,比你年紀看着還小呢。”對方說也不确定,因為只見過兩回,每回都是壓着帽檐出入,不肯露臉。但挂在白襯衣領口下的翡翠貔貅太打眼,他認得出那是價值連城的好貨。
許蘇幾乎瞬間想到了許霖。許霖一開始是範明帶來的,但據說也替胡石銀出過法律上的主意,很招那位四爺喜歡,因此特別舉薦給了傅雲憲。起初許蘇只當他是鄭世嘉之流,對于傅雲憲,除了貪圖床笫間的快活外,最多還摻雜點粉絲見偶像的感情,但接觸時間稍長,就發覺那人不簡單。
許霖其人,太妥帖,太周到,太老成,以至于太古怪,太蹊跷,太叵測。
23歲剛畢業,已經是挂靠在國內最知名刑辯律所的實習律師,由傅雲憲親自提攜指導,可謂前程似錦,錢途無量。
犯不上還偷偷摸摸地跟黑道上的人牽扯不清。
他突然懷疑,這個年紀輕輕就老成周到的許霖,并不是為了愛情才接近的傅雲憲。
多年以前,傅雲憲辯護過一個毒品案子,算是國內規模空前的制毒販毒案,也是胡石銀搭的關系。公訴方一心要以“制造、販賣毒品罪”定罪,庭上庭下都卯足了全力,然而最後那毒販子只判了個非法經營。兩個罪名量刑差距巨大,一個死刑,一個五年,傅雲憲撈得盆滿缽滿。
後來那毒販子還争取到了減刑,在某一年的禁毒日前夕被放了。
傅雲憲功成而不居,一來他已打算逐漸疏遠G市的這些黑社會,二來這案子最終的成功辯護跟他的專業水平也确實關系不大,他的當事人制造的是甲卡西酮的衍生物,當時還未被列管,也就有了法律上的漏洞可鑽。那案子和馬秉泉的案子有相似之處,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國家毒品管制物不斷增加完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何況已經行刑在即,槍下留人更談何容易。
當日結束庭審之後,君漢的一位年輕律師開車送傅雲憲去機場,許霖坐副駕駛,順道捎他回酒店。
正好那個女檢察官也走了過來,沖已在車上的傅雲憲揮手,案子最多再審三四天,公訴方已在庭上潰不成軍,估計她還想私下再跟辯護人交流一番。
明明看見了女檢察官,但傅雲憲絲毫沒有下車再聊兩句的意思,反倒吩咐司機踩下油門,盡早趕去機場。
那個女檢察官險些被車帶倒,腳底一滑跪在地上,委屈得當場掉了眼淚。
許霖原先坐在副駕駛座上小寐,聽到車外“咚”的一聲響,連忙睜開眼睛。馬秉泉的材料已經送來了,他最近也幾乎沒怎麽睡踏實過,尤其是白天參與庭審,晚上輔助閱卷,身心俱疲。意識到那是女檢察官摔倒的聲音,他憂心忡忡:“傅老師,不下車看看不要緊嗎?我怕公訴方會借題發揮,說你故意撞人。”
“我趕時間。”道旁樹木飛速後退,傅雲憲皺眉看着窗外,對司機座上的年輕律師說,“再快點。”
許霖知道傅雲憲這是打算趕回S市,恰巧S市處于一年一度的投洽會期間,正是精英荟萃,富賈雲集,他的一位商界朋友慷慨表示能用自己的私人飛機載他在兩市之間來回。
許霖愈加憂心,表态想跟着去,但傅雲憲沒點頭。
對于許蘇被綁一事,許霖不熱情也不冷淡,盡量表現得恰如其分:“明天還得開庭,不如通知公安去救許蘇?”
傅雲憲微微皺眉:“我不想冒險。”
許霖倒是急了:“這不就是犯險麽?那些人是亡命徒,眼下撕破臉了,誰知道能做出什麽事情……”越說越覺得不甘心,音量些微拔高:“再說,就這麽任姓馬的要挾,替他弟弟脫罪了?”
傅雲憲抽煙叼上,取火點燃,道:“不會。”他深吸一口,突然轉移話題,問許霖:“沒問過你,你母親什麽時候去世的?”
即使許霖帶着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前來,傅雲憲對他的關注依然不夠,在他眼裏,這是一個“以一當三”的助手,一個孺子可教的徒弟。
不是故人。
許霖說了個年份,傅雲憲略一思索,離他替這對母子打贏官司才過去三年,不禁問:“那時你還沒有成年,一個人生活?”
許霖微微一愣,俄而才說:“我媽過世前,帶我住進了棚戶區,左右鄰居都很好,東一碗水西一口飯,就這麽長大了。”
“不容易。”傅雲憲輕笑,又抽了一口煙,繼續問,“你爸呢,沒趁機斷了該給你的撫養費?”
“一開始沒斷,後來就斷了……但那時我也差不多成年了。”許霖無意識地擡眼,與傅雲憲在後視鏡中倉促一下對視。
這個男人面無表情時,臉部輪廓就顯得過于冷硬深邃,一雙眼睛也寒凜凜的。
傅雲憲沉沉注視許霖,随即點了點頭,他囑咐司機先把車開去了酒店,對許霖說:“今晚不要閱卷了,累就早點休息。”
許霖下車之後,傅雲憲被送到機場,下了車頭一件事情是給G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打電話,他們交情甚篤。
“兩件事情。”傅雲憲說,“第一件,替我聯系馬秉泉所在看守所的教導員,讓馬秉泉上報重大立功線索,他要檢舉立功。”
“第二件,上回讓你調查背景的那個許霖,再查一查。”
對方問他,還能怎麽查?
傅雲憲給了四個字。
巨細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