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見紅

中國有句老話,為官須看《曾國藩》,為商必讀《胡雪岩》。律師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商人,得懂得自我包裝、推廣,繼而攫取源源不斷的案源,也得懂得經營官商關系,結交公權機關。外頭人窮兇極惡地編排傅雲憲,就說他是律界胡雪岩,說他是“紅頂律師”“官派律師”,但傅雲憲倚仗術業之精,早就懶得應付不想應付之人,反倒是一直假正經、裝清高的龐景秋,其實更深谙此道。

龐景秋一直想搭上唐奕川這層關系,S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廳,前途不可限量。

而且種種蛛絲馬跡顯示,唐奕川與傅家兄弟不怎麽對付,好像是有過什麽感情紛争。

敵之敵,即吾之友。适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唐奕川正打算以市檢二分院的名義出一本專業書,指導年輕檢察官如何辦案。上回請傅雲憲上檢察院做交流講座,這回又想加深檢律合作,請他再做些提點。但傅雲憲人在W市,龐景秋抓住機會,熱情滿滿地要請唐奕川吃飯。

唐奕川沒推辭,爽快答應下來。

只不過,起初龐景秋定了一個地方,S市裏最貴的頂級景觀餐廳,一桌只供兩人用餐,可邊享受法式大餐,邊坐看江邊夜景,奢華又隐秘。

唐奕川笑着拒絕。他說,去那樣的地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龐律要跟我求婚呢。

就在市檢二分院附近,一家名為仁尚居的餐館,跟檢察院的後食堂也差不多,完全挨不上米其林餐廳的邊兒,但價格公道,食材新鮮,童叟無欺。往來都是律師或檢察官,敞亮又大方。

仁尚居裏,龐景秋苦等四十分鐘,唐奕川才姍姍來遲。

唐奕川可能是故意的。他明顯不喜歡律師過于巴結自己,但又不明說,只是這麽不冷不淡、不近不遠地晾着你。

“二分院作為司法體制改革的6家先行試點之一,政法委的姜書記很重視,與我多聊了一會兒。”唐奕川落座,看着也沒什麽對自己遲到的歉意,只是問龐景秋,“久等了?”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到,唐處這麽忙,實在是年輕有為……”龐景秋自知失語地笑了笑,又改口道,“說錯了說錯了,不是唐處,是唐廳了!”

唐奕川微笑:“龐律客氣了,論年齡閱歷你都是我長輩,叫我小唐就可以。”

唐奕川的客氣是帶着距離感的。即使沒穿那身檢察制服,依舊顯得官腔十足,高不可攀。

最淩厲是他一雙眼睛,眼尾狹長上挑,即使嘴角帶笑,眼仁也如兩汪深潭,眼底毫無笑意。

老板親自上來,問唐檢吃什麽?唐奕川答,老三樣,然後把菜單遞給龐景秋,讓龐主任再加兩個菜。龐錦秋原本是打算招待唐副廳長人均三千的頂級法式大餐,一看那以家常菜為主的菜單就明白對方的意思,不承情,不受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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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将就點呗。

所謂“老三樣”端上了桌,木耳雞蛋,皮蛋豆腐,還有雜碎湯。

龐景秋目光略微異樣。他覺得唐奕川夠裝。

唐奕川問他:“怎麽,太寒碜?”

龐景秋忙搖頭:“家常菜好,家常菜好,尤其這個皮蛋豆腐,一清二白,跟唐廳為人一樣。”

唐奕川也不推讓,面呈三分笑意,對這假的不能再假的場面話,照單全收。

筷子動了幾動,龐景秋問了問司法體制改革的事情,唐奕川也說了些如何與君漢所深度合作,兩人相談甚歡,很快達成友好共識。

中途也有別的檢察官來用餐,見了唐奕川就上前來打招呼,唐奕川大方介紹龐景秋,說是君漢所的主任,以後也會請他來二分院做交流。對方瞅龐景秋一眼,道了一聲“幸會”,看着似乎并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君漢主任。

唐奕川向那位檢察官簡單交代了近期工作,臨了,對方憤然說了聲,下回傅雲憲再來二分院,一定不會讓他占得一點便宜。

龐景秋一邊靜靜聽着,臉上帶着笑,但五髒六腑都不舒坦。

外頭一直流傳着一句話,君漢是傅雲憲一個人的君漢,有傅雲憲的君漢是業內翹楚,沒有傅雲憲的君漢最多不過是三流律所。

龐景秋與傅雲憲,同是刑辯律師出身,他當初誠意邀請對方入夥,也是看中他的膽識與能力,然而短暫蜜月期之後,傅雲憲剛愎、狂妄、目中無人的性格顯露無疑,就比如這回蔣振興的案子,執行合夥人們集體反對,然而他一意孤行,根本沒把他這個所主任放在眼裏。

龐景秋是時刻準備着要跟傅雲憲刺刀見紅的。

偏偏又沒辦法與他正面翻臉。按說君漢成立之初也只是專注刑事辯護,與金杜、方達之類的紅圈所完全沒有可比性,然而短短時間內,君漢竟在公司法律與投資并購等領域也異軍突起,能與紅圈所分庭抗禮,歸根結底,那些商界大佬慕名而來,慕的還是傅雲憲的大名。他咽不下這口氣。

待那位檢察官走遠,龐景秋替唐奕川倒了杯茶,故意把話題扯到傅雲憲身上,他說:“聽我們所裏的律師說,老傅這回在W市辦案太不像話了,庭審時故意遲到不說,庭審結束後,還開車去撞女檢察官。”

唐奕川舉杯品茶,淡淡說:“傅律雖然行事恣意了點,但不至于這麽不知分寸,應該是誤會。”

龐景秋搖頭,嘆氣:“不是誤會,那女檢察官庭上跟他有些争執,也是合理的控辯交流,但老傅這人本事大,氣量卻小,人家檢察官庭下還想跟他溝通一下,他居然就開車撞人家,撞得人家當場倒地大哭,也虧得對方大度,沒跟他計較。”

唐奕川微微勾了嘴角,以一種客氣萬分的态度注視龐景秋,問:“那龐主任覺得應該怎麽辦呢?”

龐景秋說:“我是管不了傅雲憲了,他也從不把我這所主任放在眼裏,但唐廳跟姜書記比較熟,能不能讓姜書記說幾句話,讓傅雲憲注意注意自己的紀律作風問題。就拿在法院門口開車撞檢察官這事來說,往輕了說,是他氣量小,品行差,影響的只是君漢的形象,但實際上,是他傅雲憲公然藐視司法權威,這對整個律師行業都不是好事。說句不怕唐廳介意的話,刑辯律師對壘公權力,已經太難了,律師隊伍需要一個正面的偶像才能健康發展,然而現在剛入行的年輕律師都以傅雲憲為榜樣,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龐景秋儒雅依舊,說話也冠冕堂皇,不謀私,只為公,就算真當着姜書記的面,他還是這麽說,又漂亮又敞亮。

然而打從兩人坐下開始,唐奕川的态度一直模棱兩可,偶或還替傅雲憲解釋兩句,聽着也是不痛不癢,不偏不倚。

龐景秋急了,亮了底牌:“老傅這些年幹的這些事兒,別人可能只是道聽途說霧裏看花,我倒還是比較清楚的。”

唐奕川終于斂了斂面色,有些意味深長地說:“我知道龐主任是一心為了我國的司法建設,但傅雲憲的事情,你說不管用,我說也不管用,還得讓那位女檢察官自己說。”

龐景秋詫異:“怎麽說?那基層院的檢察官也不認識姜書記啊。”

唐奕川低頭喝了口茶,仿佛開玩笑般揚起嘴角:“龐主任連共事多年的合夥人都容不下,怎麽說還用我教嗎?”

直到這一刻龐景秋才發現,唐奕川能年紀輕輕就當上副廳,除了外頭盛傳他背景雄厚這個理由外,更因為他藏得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教人看不清楚。

龐景秋剛想作答,替自己挽回些許形象,一個人嘩地拉開同桌的座椅,大大方方坐在了他們身邊。

傅玉致。

由于四周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唐奕川沒意識到走近自己的人是傅玉致,龐景秋也沒意識到。

傅玉致也是來市檢二分院辦案子的,順便就約朋友吃了個飯。虧得唐奕川其人出類拔萃如鶴在雞群,他老遠看見,就把朋友打發走了。傅玉致深得其兄真傳,對龐景秋也沒好臉,嘴上客氣,實則完全不把對方當回事,他以一雙桃花眼上下打量龐景秋,問:“你跟唐檢的事情談完了?”

龐景秋不知傅玉致何時來的,又聽見多少,只能幹笑着點頭:“談完了……”

傅玉致臉一側,眉一條:“龐主任事情談完了還不走,是打算留在這裏過年嗎?”

龐景秋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唐奕川,見唐奕川沖他點頭,示意今天這局算結束了,只得悻悻而去。

見龐景秋走了,傅玉致疑惑地問:“你跟龐景秋有什麽好聊的?”

唐奕川淡淡道:“聊工作,還能聊什麽。”

桌上菜還沒怎麽動,傅玉致也不講究,擡手就招來服務員,讓再加一副碗筷。明明滴酒未沾,他卻像犯了酒勁,表現越發恣意。手開始不安分,傅玉致趁唐奕川不備就搭上了他的肩膀,還湊頭靠過去,貼着他的耳廓吹了口氣:“想你。”

大庭廣衆,往來都是熟人,唐奕川不動聲色将傅玉致的手拍開,随後做了個撣肩膀的動作。他對傅玉致說,我提醒你,面對領導注意态度。

傅玉致被迫退遠一些,翹高了二郎腿,一臉無所謂:“你算哪門子領導,檢律是敵對關系,又不是從屬關系,能管我的是司法局,你檢察院湊什麽熱鬧?”

唐奕川扭臉看他,面無表情:“那就試試。”

傅玉致疑惑:“試什麽?”

唐奕川微笑:“試試一位副檢察長能不能送一名刑辯律師再去看守所待兩天。”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小子卻是一天一漲官腔,六親不認得可以。想起被迫關在看守所的那三天,吃糠咽菜,相當困難,傅玉致變了臉色,想了想,索性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就嚷了,我就說你跟我在大學裏就搞在一起而後又對我始亂終棄,我哥的性向全世界都知道,但一點不影響他是中國最好的刑辯律師,可檢察院就不一樣了,你要再往上升,政審還能不能過,你還要不要臉?”

傅玉致即使沒幹律師這行,那也個花馬吊嘴的王八蛋,嗓門不小,表現浮誇,已經惹得路人投來了異樣的目光。

唐奕川又看見了一張熟面孔,也朝他這邊張頭探腦的,也還是二分院的同事。

他冷下臉,壓低音量:“要說清楚也可以,但不能在這裏。”

“那去哪裏?”傅玉致早看見了唐奕川的幾位同事,料對方不敢在人前自揭其短,怎麽都得忍着,說話也就更沒個正經,嬉皮笑臉道,“不在這裏,難道去開房?”

“對,去開房。”唐奕川傾身,靠向傅玉致的耳邊,以低音爆了罕見的粗口,“你他媽沒聞見自己身上一股味兒嗎。”

“什麽味兒?”

“種馬發情的味兒。”

這話就有點性暗示的意思了。

傅玉致興沖沖地去了唐奕川指定的酒店,興沖沖地以自己的名義開了房,然後興沖沖地洗了澡,等着再續前緣。

對于唐奕川這種連約炮都謹慎小心必須分開出現的行為,他表示理解,領導同志麽,仕途重要。

人沒等來,電話響了。

一個陌生號碼,傅玉致掐了兩回對方的電話,第三回 時在拖黑和接聽兩者之間猶豫不決,最後選擇了後者。律師吃百家飯,他想可能是來咨詢的人。

聽見許蘇的聲音,傅玉致才想起來,自家大哥關照過,許蘇這會兒被扣在馬秉元的那裏,讓他留意點。

許蘇聲音沒什麽力氣:“我自己出來了,你哥還沒回來吧,你來接我。”

許蘇現在不是傅玉致的助理了,也不在君漢供職,壞處是龍顏大怒,差點跟傅雲憲一拍兩散,但好處也有,他不用再低頭伺候這不争氣的傅家老二,還能偶爾對他吆五喝六一番。

也虧得傅玉致憚于兄長之威,決定先去接許蘇,因為他前腳剛踏出酒店,後腳公安就上門掃黃了。

律師“被嫖娼”的新聞時有曝光。《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嫖娼可拘留十五天,《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則規定最高能對嫖娼人員收容教育兩年。不管上沒上鈎、中沒中套,這要是被抓了,夠他喝一壺的。

唐奕川根本沒有再續前緣的意思。他用最簡赅、最殘酷也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警告傅玉致,別亂說,別亂動,別亂想。

傅玉致狠狠咬了咬牙。

唐奕川,你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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