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驚雷(二)
走了一趟H市,傅雲憲明白,麻煩沒找上他,找上他的是比麻煩更麻煩的唐奕川。
他在H市的政法系統裏有不少熟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就知道,那個攔路“告禦狀”的老檢察官,還有突然造訪看守所的姜書記,都是經由唐奕川的撺掇。
傅雲憲以前沒太把唐奕川當回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見得多了,這一下倒讓他有些刮目。不過他吃不準,這小白臉這麽做到底為了什麽,為了所謂的公平正義,為了許蘇,還是他們之間本有舊怨,他的恚怒師出有名?
就在傅雲憲派人調查唐奕川的時候,賀曉璞已經因涉嫌僞證罪給抓了。姜書記親自發話,下頭的人不敢怠慢,當地公安立馬啓動僞證罪司法程序,牢裏的前市委書記對此供認不諱,相關證人也全部翻供,承認自己或因被律師脅迫或因收了賄款做了僞證。
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傅雲憲對自己濕鞋那天的到來是做好充分心理準備的。所以在他看來,全身而退一點不難。
棄車保帥。
傅雲憲跟胡石銀通了電話,請他幫個忙。
他辦案向來很幹淨,基本不留把柄,也就這一樁全權由賀曉璞處理的案子,可能會有些問題。
傅雲憲話很隐晦,但意思清楚,賀曉璞已經被刑拘,只怕在檢方的威逼利誘下,會把他這個師父給供出來,這個時候得有人敲山震虎給他提個醒。賀曉璞的老婆已經大腹便便,只要他的家人在外頭出點事情,裏頭的賀曉璞一定就會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這是個老實孩子,老實通常意味着保守、木讷與膽小,傅雲憲當初在一衆年輕律師裏就挑上了資質平平的賀曉璞,也就是他本性剛愎多疑,事事留一後手,免得養肥了的鷹犬反噬其主。
胡石銀人走茶未涼,勢力還在,他爽快答應把人搞定,對于常年刀頭舔血的胡四爺來說,實是小事一樁。
沒想到賀曉璞的妻子也來找了他,說是看守所裏的賀曉璞想見一見師父。傅雲憲第一反應,人的求生本能,這小子不知事态輕重,還想求他這個師父來辯護。上回那個榜上有名的“腐敗律師”進去時,家裏人也火急火燎地給他打電話,但他根本沒搭理。
既是徒弟,也是可能扯出自己的案子,傅雲憲決定去見一見。
看守所的會見室裏,原本平靜坐着的賀曉璞一見傅雲憲露面,立馬激動地站起來,被人一聲呵斥:“想幹什麽?回去坐好!”
也沒關幾天,可賀曉璞一下憔瘦了不少,比起婚禮上那個春風得意的新郎官,簡直判若兩人。想來也是,光鮮體面的律師一夜淪為階下囚,那滋味多半非常人能忍受。
“有什麽話你盡管說,能照應的我一定照應,不能照應的我也盡力。”傅雲憲坐在賀曉璞的面前,話挺客氣,主要也是安撫對方的情緒。
出乎傅雲憲意料的是,賀曉璞只字未提他犯的事,權當看守所是茶室,竟跟他聊起了家常。
都是些久遠前的事情,陳芝麻爛谷子,并不值得浪費會見時間,在這個時間點上提及。
賀曉璞說,他們一家祖祖輩輩都沒文化,他爸給他取名字的時候連“璞”這個字都不認識,單純覺得寫起來怪複雜的,一看就是文化人。他媽完全不管計劃生育的事兒,跟母雞下蛋一樣的生孩子,所以身為老大的他,打小就是家裏五個弟妹的榜樣。可能他這個大哥帶了個好頭,五個弟妹也都有樣學樣,成績優秀。可他的父母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句話,這個社會寒門再難出貴子,認定了讀書不如學手藝。
賀曉璞說,父母從不支持他讀法律,認為律師這種社會精英階層不可能跟他們這樣的人家搭上關系,為了供賀曉璞讀書他們已經負債累累,他們在他上大學的第二年就停止給他交學費,也逼着他的弟妹們辍學去打工或學技能,反正不希望也不同意家裏再出一個學而無用的人。
賀曉璞說,暑假打工也攢不夠一年的學費,還是東拼西湊問親戚借的,交完學費他兜裏只剩八十塊錢,是他一整年的生活費。虧了當時君漢所與他就讀的政法大學合作辦了一個刑事律師班,從全校的法學生裏挑選一些成績優異卻家庭困難的,減免他們的學費,并且提供他們去君漢這樣的知名大所實習的機會。
因為刑辯律師錢少活苦,還得天天與公權力死磕,越來越多法學生不願幹刑辯這行,這個刑事律師班正是為了鼓勵優秀的法學生從事刑事辯護。這次合作說是君漢牽頭,實則是傅雲憲一人主導,費用出自他的個人分紅。龐景秋明着同意,暗裏卻盡扯後腿,他嫉恨傅雲憲錢撈夠了又想留名,他成了政法大學的客座教授,還拿了律協的年度貢獻大獎,傅雲憲懶得跟這人廢話,自己掏了年終分紅把事兒搞成了。
話未說盡,賀曉璞已經紅了眼睛,他說,二弟念的是計算機,一本,已經在校園招聘會上被一家大公司看中了;最小的妹妹正在積極備戰高考,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去外企當白領,可以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入大城市的高檔寫字樓。他們沒有被逼着去學汽修或者美容,因為他這個哥哥混出名堂了,他以他的親身例子說服了他們的父母。
“師父,你送我的那套西裝我一直好好地收藏着,你教我的本事改變了我們全家人的生活……”賀曉璞忽然流着眼淚笑了,他說,別人不知道,不相信,不理解,可我清清楚楚,你真的是個好人。
傅雲憲一直面無表情地看着賀曉璞,聽着他絮絮叨叨追憶往昔,直到聽見“好人”二字,他突然一推桌子站了起來,盛怒而去。
夕陽西下時分,天空像未幹的油畫被人胡亂抹了一把,傅雲憲走出看守所,強烈的光線忽自四面八方向他用過去。這個時候的太陽本不會那麽刺目,他卻被陽光晃得頭疼,竟有些站不住了。傅雲憲支着前額倚靠着看守所的外牆,一只不畏寒冷的壁虎從他眼前慢悠悠地爬過,居然也沒凍死。
他以手指摩挲額頭那條隐秘的傷疤,這條多年前的傷疤仿若新傷,尖銳的痛感刺入他的頭皮,刺穿他的頭骨。他非常疲倦。
唐奕川坐在車裏,目光陰鸷,一臉狠意。他已經知道賀曉璞認罪的事情,檢察院從沒遇見過這麽配合的犯罪嫌疑人,什麽罪名都點頭承認,檢察院也從沒遇見過這麽不配合的,讓他交代傅雲憲的罪行,說給他立功減刑,甚至承諾判緩或者不訴,他都說,我師父一點不知情,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再說多了,他就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摟草打兔子,再借打兔子打老虎,這樣的計劃完全泡湯了。他們四目相對,唐奕川死死盯着傅雲憲的眼睛,他的手指緊抓方向盤,指節都因過于用力而咔嚓作響——只差一點點,他就想将油門一踩到底,撞過去。
少頃,唐奕川收起所有的狠意,把車開來傅雲憲的身前,然後下了車。他帶着笑容喊他一聲,傅律,這麽巧。
傅雲憲轉過頭,也朝唐奕川微笑:“是巧。”
唐奕川說,傅律真是教了個好徒弟。
傅雲憲回,徒弟不錯,但對手不行,法庭上從沒贏過我,法庭外盡出損招。
唐奕川也不受激将,兩人就新頒布的《懲戒規則》與國家嚴打的情形聊了聊,你一針見血,我鞭辟入裏,還達成不少共識。
唐奕川也認為這不是法治進步的體現,一席話很有見地,也很不容易。一般公權機關的人,尤其還是領導,不會有這樣的覺悟。如果不是這人死纏爛打地要找自己麻煩,傅雲憲幾乎對他刮目相看了。
“行了,我還忙,就不耽擱唐檢的時間了。”
傅雲憲轉身要走,唐奕川從身後喊住他。他打開車門,取了本書出來,遞給了傅雲憲。
傅雲憲随手翻了翻,是市檢二分院精選的刑事案例,差不多算是工具書。
“這是樣刊,但是短時期內出不了,因為賀律的案子出了大纰漏,必須撤換。”唐奕川上了車,打開車窗又沖傅雲憲一笑,“裏頭跟君漢相關的部分,都是許蘇告訴我的,你的案子,賀律的案子都是,他管我叫大哥——”
“他叫你什麽?”一瞬間,傅雲憲的眼神急遽變化,如下了嚴霜,那種寒冷與四周陽光匝地的景象格格不入,他拿書的手攥成拳頭,封面皺了,指關節也發白了。
唐奕川頭一回從這張完美英俊的臉孔上看見了一道豁口,細微,尖利,血流淅瀝。通常情況下,這個男人極度強悍,無所不為又無所不能,不可能任由自己露出這樣的破綻。
這麽些年,唐奕川終于品嘗出一絲報複的快意,不得不說,味道不錯。他盡量溫和地勾起嘴角:“許蘇管我叫大哥,那我這個大哥自然也要關愛弟弟,你告訴他,讓他放心,白婧的案子我會關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