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教訓(一)
明明正是大中午,但天很陰,風很大,整棟大樓被古怪的風聲填滿,君漢所的頂層露臺邊,傅雲憲打電話給胡石銀,讓他別動賀曉璞的女人,去查唐奕川。
官場多是非,年紀輕輕就風頭無二的唐副廳長,身後多的是嫉恨的目光,只要他出一點差池,自然有人往死裏收拾他。
挂了電話,天色愈黑,高樓的風也愈發大了,傅雲憲立在露臺邊,一邊抽煙,一邊俯瞰整座城市。他有一茬沒一茬地想了一些關于賀曉璞的事情。
初見時這小子極不招人喜歡,一張臉被農村的太陽烤得半焦,土裏土氣的,哪裏像個律師。當時新農村建設還沒開始,賀曉璞祖上三代都“臉朝黃土背朝天”,他本人也被貧困摧殘已久,人前不敢擡頭,總露着怯。見自己生平第一個案子的當事人前,賀曉璞緊張地在廁所裏不停嘔吐,對着鏡子給自己吆喝打氣,盡喊一些“拿下這個案子,給弟妹樹個好榜樣,咱們當律師不當泥瓦匠!”的蠢話。傅雲憲從尿池後頭走過來,系完皮帶洗罷手,他斜睨着眼,上下掃了傻怔着的賀曉璞一眼,看見他的西裝微皺,褲腿稍短,露出一截的襪子活像打皺的腸衣。傅雲憲一言不發,出去後喊來文珺,讓她帶他去樓下的精品店裏買一身得體的西裝。
賀曉璞受寵若驚,在此之前,他沒跟這位大律師說過一句話。
後來漸漸辦案辦出一點名堂,傅雲憲決定收賀曉璞為徒。賀曉璞非要行舊禮,跪在地上給師父奉茶,他認認真真地磕頭,一本正經地大聲喊道,師父傳我道,受我業,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什麽年代還來這套,周圍人全笑了。
再後來傅雲憲在臺上給人做講座,賀曉璞就在一旁端茶遞水,忙得一臉熱汗,旁人招呼他“賀律師也落座吧”,他嘿嘿一笑,我伺候我師父伺候慣了的。
傅雲憲抽盡了一根煙,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便又點上一根。文珺向他走近,他也沒發現。
文珺靜靜看着。傅雲憲叼着煙,皺着眉,雙手插在兜裏,保持這個凝目遠眺的姿勢相當長的時間,他挺拔依舊,英俊如許,但有那麽一瞬間,文珺覺得這個男人非常落寞。
文珺從傅雲憲身後走過來,跟他說:“許蘇他媽來了。”
傅雲憲面上倦色加重:“說我不在,她要多少都給她。”
文珺并不想在這個時候打擾自己的老板,但事出有因,她不得不說:“你還是去看看吧,樓下已經鬧翻了。”
龐景秋一直想把他排擠出君漢,這點傅雲憲也清楚,這人氣量太小,難以容人。龐景秋拿龐聖楠的傷勢要挾,傅雲憲也就順他心意,主動退夥。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想也不便再生事端,反正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拆夥也是遲早的事。
然而蘇安娜不知君漢的驚天變故,還當自己是老板的丈母娘,說上門就上門,上門的姿态也不好看,吆五喝六的。
龐景秋給自己手下的幾名律師使眼色,其中一個年輕女律師心領神會,立馬上去攔她。
蘇安娜以往出入君漢,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還當對方有眼不識泰山,點着自己的臉,揚起聲音道:“小姑娘你是新來的吧?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那女律師故作不認識蘇安娜,冷着臉把她往門外推搡:“這裏不是菜市場,大媽你要不認路,出門問問保安。”
“你叫誰大媽?!誰是你大媽?!”蘇安娜一直以為自己年老色未衰,最聽不得別人這麽喊她。
“你不照照鏡子,你不是大媽誰是大媽,神經病吧,來律所撒野。”
這類老阿姨的制敵之道就是一哭二罵三上手,蘇安娜跟那女律師推搡兩下便使出絕招,直接出手揪住了對方的頭發。
傅雲憲下樓時,事态已經進一步擴展,哭聲罵聲此起彼伏,一片雞飛狗跳。
龐景秋在一邊冷眼看着,也不制止。他樂得見場面愈發混亂,他想看看,面對自己的丈母娘,傅雲憲怎麽收場。
“你叫什麽名字?”蘇安娜擰住那個女律師的頭發,惡狠狠地罵,“你有膽子就把名字報上來,看我讓你老板怎麽收拾你!你們老板都得看我臉色,你個小賤貨敢跟我犟嘴?!”
傅雲憲來了。蘇安娜看見他,立馬跟見了靠山似的撒了手,點着那女律師的鼻子尖聲利氣地喊着:“你們老板來了,我看你怎麽交代!”
傅雲憲沒出聲,而是扭頭看着龐景秋:“手續盡快辦,留存的分紅你繼續留着,合夥人名冊與章程裏的名字盡早給我撤了。”
律所的分紅款不是一筆小數目,這話正合龐景秋的意,一直隔岸觀火的龐主任态度立馬轉變,厲聲斥責那位女律師:“小孫,你怎麽回事?這位阿姨是傅律的朋友,你方才什麽态度,還不過來道個歉?”
龐景秋手下的律師個個會做戲,見了法官要裝孫子套近乎,見了當事人面前得充大佬,多訛對方一點律師費。女律師此刻一張臉忽白忽紅,一雙眼睛凄凄帶雨,愣誰看了都覺楚楚可憐。
“阿姨,對不起……”
蘇安娜脖子一抻眼一斜,從鼻孔裏發出一個“哼”,一副得勝而歸的得意之态,她扭頭問傅雲憲:“辦什麽手續,君漢不是你的了?”
傅雲憲沒跟蘇安娜多解釋,只說,叫上許蘇,一起吃個飯。
頂好的地段,頂好的餐館,蘇安娜吃不慣西餐日料,傅雲憲選的是主營本幫創意菜的私廚餐廳,藏匿在毗鄰名人故居的一棟大公館裏,地方相當隐秘雅致。因為消費水平太驚人,一般也就兩成左右的上座率,倒也落得自在。
傅雲憲跟這地方的集團老總是朋友,也是這裏的常客,服務員認得他,服務得相當周到客氣,引他進了VIP包間,窗明幾淨,能看見外頭的蔥茏綠意。
傅雲憲示意對方自己要在這裏談重要的事情,交代一句,把門反鎖了。蘇安娜随手翻開菜單看了一眼,心情陡然明朗不少,這地方夠貴,一頓飯夠得上尋常人家幾個月的夥食費。
反正是傅雲憲埋單,她一點不客氣,甭管冷盤熱炒還是海鮮酒水,一概挑揀最貴的,特別喜歡的就要求多點一份,反正吃不完可以打包,還可以回家後喊來街坊領居,讓她們咋舌開眼。
蘇安娜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菜齊了,山珍海味也堵不住他那張嘴,她兩腮鼓脹,喋喋不休,罵那女律師也罵龐景秋。
許蘇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傅雲憲退夥了。影響鐵定有,損失鐵定大,他不是沒聽韓健提過龐聖楠住院的事,但他最近全部心思都撲在白婧的案子上,聽完也就完了。
許蘇問:“什麽時候決定的,怎麽都沒告訴我?”
傅雲憲說:“跟老龐拆夥是早晚的事,沒什麽好說的。”
許蘇把近來發生的事情一并想了想,又問:“聽說賀曉璞進去了?”
傅雲憲說:“姜書記微服私訪,翻了一樁舊案子。”
一顆心登時吊到了嗓子眼,許蘇急了:“會影響你嗎?”
傅雲憲伸手捏起許蘇的下巴,将他帶近自己眼前:“我沒關系。”
蘇安娜在旁邊插嘴:“什麽玩意兒也想影響我們傅大律師啊,抓了活該。”
傅雲憲扭頭看她一眼。
這話聽得叫人不舒服,許蘇扭頭責怪蘇安娜:“老太太你說話注意點,別玩意兒玩意兒的,人家也是律師,還有以後君漢是別人的地方,別再動不動就上門了,當心被人打出來!”
蘇安娜立馬回嘴:“誰敢打我?你們那個龐主任還是不低聲下氣地跟我道歉,誰不知道你跟傅律的關系,誰不賣我的面子?!”
聽到這裏,傅雲憲笑出一聲,仰起脖子将杯中白酒一飲而盡,轉頭問蘇安娜:“你說我跟許蘇什麽關系?”
蘇安娜沒想到傅雲憲會這麽問,愣了愣:“就是……那種關系。”
“哪種?”傅雲憲垂着眼睛,轉動着手中的玻璃杯,“是你賣我買的那種關系,還是随時你可以再賣給別人的那種關系?”
這話極刺耳,許蘇心知多半是蘇安娜一張破嘴兜不住下巴,扭頭瞪她:“老太太你又胡說什麽了?!”
“我說什麽了?我什麽時候說過了?!傅雲憲你別瞎說啊!”
許蘇他媽跟她兒子一個模樣,滿意時千依萬順,不滿意時直接拉下臉來就喊他的名字,傅雲憲對許蘇是寵是縱是無所謂,對蘇安娜,卻是忍無可忍。
傅雲憲冷笑:“我讓你看看兩個男人能是什麽關系!”
手中杯子落在地上,喀就碎了。傅雲憲一把将許蘇拽過來,打算當着蘇安娜的面把他兒子給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