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告別(一)

傅雲憲說要送他,許蘇拗不過也沒拗,他的淚流幹了,心也完全空了,他木然點頭,行屍走肉般跟着傅雲憲上了車。

整條街的人都靠經營殡葬用品為生,白色的紙紮,金色的元寶,每家店面門口都挂着燈籠幡,五顏六色的,遠遠看着像挂了一樹一樹春天的花朵,但不覺鮮豔,反倒混沌。大約都嫌這地方晦氣,雖說也算處于S市的中心地段,但以殡儀館為中心輻射,周邊區域的房價一直上不去,周遭的住戶希望殡儀館遷走,為此上市政大廳鬧過幾回。

他們也趕巧撞上了一回。

有人打,有人砸,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怒沖沖地把搶來的東西往空中揮灑,天便像下了一場雨,雨水全是亮閃閃的錫箔。

直到離開了這條喧鬧的殡儀街,許蘇才咂摸出一點手指脫臼的痛來,他悄悄把怪異扭曲着的手指頭又掰正回去,沒吭一聲。

傅雲憲一言不發地開着車,目不旁視。

後來許蘇在車上睡着了,抱着膝蓋蜷在副駕駛座上,一米七八的個子縮得很小,好像只是畏冷。

傅雲憲行事跋扈,開車風格也一樣,車是飙着前行的,溫榆金庭很快到了。他橫抱着許蘇進了門,把他像新娘一樣安放在那張屬于他們的大床上。

許蘇就醒了,直着眼睛看傅雲憲。

“好好休息。”傅雲憲低頭,吻了吻他的眉心,說,“等你睡醒我們再談。”

談什麽呢?人都死了,還能談什麽呢?許蘇想不明白,也沒問,索性合了眼睛,佯裝睡覺。

嘴唇劃過許蘇挺直的鼻梁,又覆上他的唇。傅雲憲将濕暖的舌頭送進他的嘴裏,許蘇也沒拒絕。這個男人的吻妙不堪言,但吻過以後他就徹底累了,自己往被子裏拱了拱,看着真真睡着了。

傅雲憲合衣陪他躺了一會兒,起身去書房,處理胡石銀從大洋彼岸打來的電話。

身邊人一離開,許蘇就睜了眼睛,房間內窗簾閉得很緊實,勉強漏出幾絲将斷未斷的光,令人分不清外頭是晝是夜。許蘇費力地轉動脖子尋找光線,思考自己的現在與未來,他既清醒又昏沉欲睡,他既趨光又怕此刻的自己暴露在陽光下,有時候人就是這麽矛盾的生物。

顧天鳳病危期間,他還想張羅着給白默介紹律師,可白默已經徹底不理他了。許蘇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覺得不怨白默,若他與白默易地而處,他也不理他,非但不理,還要見一回打一回,打折他兩條腿才罷休。

這事兒也犯不上怨傅雲憲,黃母的訴求就是以故意殺人罪定罪,唯一的女兒不明不白死了,最好直接槍斃了白婧為黃舒瑩陪葬,換個別的律師,未必不是一樣的結果。

人人有理由,人人有苦衷,許蘇思來想去,只能不原諒自己了。

他想起一件事。以前唐奕川曾跟他提過,西北地區法律人才十分匮乏,司考只要C證就行,這回為了響應“一帶一路”的建設,國家廣招法律人才去支援西部,條件放得非常寬松,以他在君漢和靖仁兩所的工作經驗,去那裏就能挂靠在當地的法援中心,不必再跟着別的律師做案頭工作,他很有機會自己上庭。

而且對他的履歷也很有好處,若他今後還想進檢察系統,政審時便能與他大三犯的錯誤功過相抵。

當時許蘇一笑了之,婉拒了唐奕川的好意,他從沒真正想過要離開傅雲憲,肉能離開骨,魂兒能離開軀體嗎?十五年前他的親爹吃了一發槍子兒,自此将他與這個男人連系在了一塊兒,将他的悲喜與愛恨全都連系在了一塊兒。

但現在他得離開他了。

這個念頭生長得很快,幾乎瞬間根深蒂固,許蘇的眼珠活泛起來,他準确地在黑暗中起身開門,悄悄離開。

胡石銀來電話是終于查清了唐奕川的身份。

他頭一句話是問傅雲憲:“洪兆龍的小兒子你還養着嗎?”

傅雲憲道:“洪翎已經去日本讀書了,學費與生活費由我負擔,還給了他一筆錢,用來請人照顧他那偏癱的老子。”

胡石銀笑笑:“我都不知道你的心腸這麽善。”

傅雲憲倒不認為這是善。“善”這個字對律師而言與“蠢”無異,他以前聽了會發笑,現在聽了會發怒,但有欠當有還,公道得很。

胡石銀嘆口氣:“你要真覺得自己欠了洪家,唐奕川的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傅雲憲微微皺眉:“姓唐的跟洪家有關系?”

據胡石銀的推斷,唐奕川小時候住棚戶區,不知怎麽認識了洪銳,兩人發展出感情,後來便受洪兆龍資助與洪銳一起出了國。對于這段經歷,唐奕川其實處理得還算幹淨,所以不好查,他也查了很久,但泥上偶然留指爪,但凡做過的事情總不可能真的無跡可尋。

與他的猜想也相差無幾,傅雲憲毫不意外,明白了唐奕川那無端端的恨意從何而來,皺了眉:“只是推斷?”

只是推斷當然不夠,法律人事事講證據,唐奕川處事謹慎,辦案也漂亮,基本不落任何把柄,所以他需要更有力的證據,一擊致命。

收了線,傅雲憲離開書房,回到主卧室,去時門是關着的,此刻門卻虛掩着。

他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

人走了。

傅雲憲推了門,也沒開燈,他垂目坐在床邊,摸了摸許蘇方才睡過的地方,餘溫猶在,想來人剛離開。

曹操“上馬金下馬銀”地留不住關雲長,項羽垓下別姬也徒剩悵惋,傅雲憲沒打算把人追回來,只是默坐在黑暗中。

時至今天,傅雲憲已經很難回憶起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不記得什麽時候許蘇嘴裏這聲“大哥”就變成了“叔叔”,他不理解為什麽賀曉璞的一聲“好人”會令自己勃然動怒,也不理解為什麽許蘇為了這聲虛無缥缈的稱呼,與他明裏暗裏較勁了那麽些年,緬懷過去即是扼殺未來,他本就該屬于他,身與心,完完整整。

他今天試着想了想。

很久了。

從在胡石銀那兒小試刀鋒開始,讓他們狗咬狗、黑吃黑,一條鐵棍辦倒了洪兆龍,再到今天聲名顯赫的“刑辯第一人”,真的很久了,久到他這麽回頭一看,身後一路煙塵,四下屍橫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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