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使遠來

在這中牟城中,恰有一位名不經傳的丹青畫手,有幸見證了這仙道玄妙,便苦思十載以落筆,傾畢生之心血,終繪得數幅惹來後人無數遐想的仙人布谷圖。

焚香袅袅,白煙淡淡。

有那人白衣勝雪,面如冠玉,身姿優雅綽約,眉目精雕細琢,懷超脫凡俗之氣,具傲霜賽雪之骨,飄飄然有神仙之概。

只見他徐搖羽扇,垂眸寫就書信焚祭,朗聲清頌,輕輕拂袖,即可上達天聽,一道璀璨金光騰騰升起,至頂後就如開天辟地一般,瞬間直照下來。

隐隐約約地一聲響動,金光萬千縷綻放開來,引導着一顆顆憑空而生的熟稻,徐徐從天而降。

谷穗晶亮飽滿,于空中親密交織,化作無邊無際的綿密金雨,順風緩緩微蕩。

蒙此恩惠者,多是如癡如醉,敬畏虔誠。

不過少頃,忽聞有清越悠啼遙來,音色明悅相和,深遠沁脾。

展眼望去,竟是數百成千的群鳥于飛,差池洩羽有斑斓之色,颉之颃之,對那仙谷争相啄食。

喈喈啭歡似八音之奏,如心向那天授神予支人,方自四面八方紛紛來朝,和鳴之下,就如傳說中那鳳栖梧桐、百鳥朝鳳的瑰瑕美景。

“燕公之能,為上天所授,常人不可及也!”

離得最近的高順,一張黝黑的臉也微微發紅,滿是與有榮焉,激動地将胸膛越挺越高,末了着實難以抑制,悍然吼出這麽一句!

拜服在地的百姓聽得此聲,霎時間熱血沸騰,也跟着齊聲大喊——“是為上天所授!”

一片此起彼伏的高呼中,賈诩不知何時擡起了眼,眉頭微蹙,凝神注視着這場一時半會根本停不下來的金色谷雨。

陳宮無疑是最感震驚的一個,他的面上,是徹頭徹尾的一片空白。

他呆愕地杵着,任那不斷飄落的金穗将他一點一點地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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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似被巨錘轟過,心中油然生出種不可與之為敵的念頭。

若非親眼目睹,陳宮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竟會真發生天降熟稻這等不可思議的仙跡的。

昨日他只因燕司空的輕描淡寫而暗惱不已,哪裏會想到,世間真不止有黃巾的妖術弄人、靠裝神弄鬼以收人心,還存在着這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

難怪對他不加掩飾的狐疑之色,燕司空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他彼時于燕司空眼中,可不正是那坐井觀天的蠢蛙,不知鴻鹄眼中天地廣闊的燕雀。

陳宮微露悵然,緊緊握着一把麥穗,胸中激蕩萬分,久久難以平複。

再無意中看向正對着的賈诩時,對方面上的淡定從容,冷靜審看,就多了幾分胸有成竹,高深莫測的氣息。

燕清因越發感到力竭,為免露出破綻,悠然撐起事前備好的油墨紙傘,頂着金色谷雨,慢步離開。

而在人們看來,那袍裾翩飛的飄逸,卻正應了羽化成仙的雪翼。

等呂布急匆匆地跟着張遼,繞過幾條無人街道(人都聚臺子附近去了),映入眼簾的,已是靜谧飄落的漫天金雨。

“這是——”

呂布睜大雙眼,意識到自己已經來遲了。

赤兔正被那不斷飄落的稻穗,給惹得鼻子癢癢,使勁兒打着噴嚏、以至于雙眼都淚汪汪了,下一刻就被呂布給毫不猶豫地丢給了親兵。

呂布仗着個高力大,急切扒開涕泗橫流,零七八糟跪了一地的百姓,往前面奮力沖去。

換做平時,凡是被他那銳利目光的人,都會心中凜凜,忍不住退避開來,可今日皆都沉浸在目睹‘五谷豐登’的狂熱當中,連呂布的那些殺伐之氣,都不管用了。

呂布花了比平時要多上幾倍的力氣,才在人們歡喜的泣聲中擠開重重障礙,趕到高臺。

可那上頭已是空空如也,空留金光縷縷,餘香淡淡,并不見燕清蹤跡。

他折騰這麽一會兒,就只挨了一頓貨真價實的谷雨的淋,落得滿身滿頭都是毛茸茸的稻穗。

“主公在哪裏!!!”

呂布随手将滿腦袋的谷子一撥,急急嚷着,滿頭大汗地到處找人。

張遼怕他着急過頭就對百姓掄刀動武,惹出是非,剛就追在後頭,這會兒正捧了一把金雨細看,分辨出裏頭可不只是熟悉的稻,待包裹它們的金光淡去後,就顯出紅黑褐的其他幾色來了。

另幾種,分別為黍、稷、麥和菽,剛巧湊成五谷。

張遼深吸口氣,強忍着将披風解下狂裝的沖動,只将手裏這一小把給揣進随身小布兜裏,見狀搖頭:“去問賈軍師,不比在這瞎晃悠強上些許?”

呂布一聽覺得有理,立馬調頭,要尋那賈诩去了。

他心中總隐約覺得不妥,便心急如焚地鑽來找去,不知耽誤了多久,才終于找到被親兵背着往府裏趕的燕清。

彼時燕清終究沒能撐到回府,就在半途徹底昏睡過去。

哪怕被焦急大吼的呂布接到懷裏緊緊抱着,一路狂奔回府,求醫問藥,也只繼續無知無覺地熟睡。

就更不不可能知曉,外界的變化了。

倒是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急匆匆地下了一道命令:今日一過,全軍拔營,速往谯上任。

糧草之困一解,也不該再在此地逗留了。

這場細雨漸漸轉緩,天空恢複晴朗明澈。

可落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的五谷,卻并未随那玄妙仙跡消失。

在城中百姓的努力下,它們很快就被收攏搜集起來,連每道地磚的細縫都沒被錯過,再經歡天喜地的縣兵搬至糧庫去,做過冬的屯存。

經過具體清點,共獲五千斛,要供城中人過冬,是綽綽有餘了。

燕清則在足足沉睡了十日之久,才悠悠醒轉。

他感到四肢綿軟無力得很,迷迷糊糊地掀開眼簾,還不待瞳仁聚焦,就被在邊上目光炯炯的一夥圍觀人士給驚了一跳。

文有賈诩郭嘉,武有呂布張遼高順,都到齊了。

“主公醒了!”

燕清還沒分清楚東西南北,就有一溜大夫被陸續叫進來,挨個給燕清把脈診斷,再做會診。

最後做出結論,說燕清是因進食不足、思慮過重而略顯虛弱,并無大礙。

呂布一馬當先,占據最好位置,細心地将燕清扶坐起來,又殷勤地塞了一杯不燙不冷的暖茶。

燕清背挨着幾個軟蓬蓬的枕,手裏捧着杯熱茶,極是舒适。

可在看到呂布眼裏布滿血絲,還迸出喜悅時,忍不住心疼得很。

面色依然蒼白,燕清卻已恢複了往常的溫和微笑,輕咳一聲,道:“累你們擔心了,下回我定記得……”

燕清略略斟酌一下,表示吸取教訓道:“哪怕借糧,也不能貪心過度,借得太多。”

無論是在颍川時給村裏人放五谷豐登,還是上次在戰場上放桃園結義,他都只覺眼前有短暫的發暈,卻不想還存在體力透支的情況。

想來是一千人并不算多,可這回專程聚了大半城的百姓,影響的人數或許過多,才會有這種不良影響。

郭嘉凝眉,極不贊同,率先提出道:“還借?迫不得己下,應一時之急也就罷了,待農耕恢複,主公切莫再行此親身犯險之舉。”

賈诩阖了阖眼,亦道:“郭別駕所言極是,主公身份貴重,不宜如此。”

呂布也道:“日後再是短些糧食也無礙,布趁冬來前,帶兒郎們去林中打獵,囤些肉幹,也順帶将兵練了!”

張遼倒是樂呵呵的,對燕清信心十足:“主公素來得上天庇佑,遼早已料得,您定将無事。”

燕清知道自己這一倒,的确将所有人給吓着了,當下虛心應下,保證下不為例。

好在這會兒董卓往洛陽跑去了,黃巾也剛被清剿幹淨一波,糧食短缺的危機也已解決……否則他昏個十天,沒準就有大難上門,那才令人欲哭無淚。

燕清要早知道後果這般嚴重,開始就不會浪得那麽厲害,一下骈集幾萬人,然後一躺就是十天。

呂布定定地瞅了精神不振的燕清幾眼,艱難地下定決心,不做多餘打擾的同時,還将張遼高順一并帶走了:“還賴着做甚麽?回去忙活了。”

賈诩也道還有事務在身,就先行告退,只留郭嘉在內。

郭嘉對呂布的舉動頗感意外:“倒是長進不少。”

“你莫總小觑奉先。”燕清整個人就松懈随意下來,熱茶喝了幾口,就将呂布走前晾在邊上的粥飯給下了肚,感覺恢複些許體力了,才揉了揉暖起來的小腹道:“這粥看着清淡,米倒是香得很。”

郭嘉冷不丁道:“是主公向天借來的米糧,天賜之谷,能不香麽?”

郭嘉不說還好,說清這米來歷後,燕清就有些食不下咽,止住再要一碗的心了。

……吃自己卡牌化的糧食,就跟喝卡牌化得酒一樣,總讓他感覺莫名別扭。

這種心态,就像是逼母雞吃自個兒蛋一樣罷。

燕清以幹淨布帕擦了擦嘴角,又以溫水漱漱口,慢條斯理地問道:“我們這是已經在谯了罷?”

郭嘉早扯了張椅子坐下,耐心等他用完膳食,才将手裏捧着一摞待決文書遞去,面無表情地讓字一個一個地往外蹦:“正是。可憐嘉與文和同是初來乍到,卻得廢寝忘食,忙乎數日不見歇息,每日還得問詢主公病情……”

“這錯的确在我,再不會有下次了。”燕清無奈一笑,老實将那些文書接到手裏,飛快浏覽一遍,就忍不住皺了眉:“此地縣令是誰?命他即刻來見我。”

這賬本錯漏百出,大批物資虧空,稅賦卻是出奇的高,何止是有貓膩,就是仗着山高皇帝遠,才這般放肆地挪作己用。

至于錢糧具體跑哪兒去了,多半喂了猖獗橫行的宗賊。

郭嘉輕笑一聲,懶懶道:“這不顯而易見?自是跑了。”

燕清:“跑了?”

郭嘉優哉游哉道:“主公于中牟大顯神跡,又以一千部曲力克五萬黃巾,這兩樁經衆口相傳,已是沸沸揚揚——”

燕清打斷道:“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快說重點。”

“心中藏奸有鬼的小人,明知您是個狠人,又哪裏敢等主公前來問責?早在我軍抵達之前,那縣令就将細軟一卷,印绶挂于牆頭,舉家潛逃了。”

倒是行事果斷得很。

燕清眉心一跳,并沒失态地将那弄虛造假的文書一摔,而反将手重新伸了出去。

郭嘉挑了挑眉:“主公這是何意?”

燕清皮笑肉不笑道:“奉孝不早應承過,要為我引薦些颍川良才麽?怎卻半天不見人影呢?還不拿來。”

郭嘉哼笑一聲,這才從袖中取出薄紙一張,雙手奉上,口中還鬥道:“主公不問,又不自取,還怨到嘉頭上來了?”

燕清飛快接過,玩笑道:“怎敢怨你?現這當務之急,是要尋個人選,替公臺任那中牟縣令。”

這麽一來,才能順理成章地将陳宮調遣過來。

郭嘉欣然道:“那陳公臺的确頗有才幹,”說到這,話鋒卻忽的一轉:“只是要做主公口中的當務之急,怕還差了一些。”

燕清聞言一頓,惑然看去:“奉孝何出此言?”

聽郭嘉三言兩語地做完解釋,燕清才知道,原來是荀彧猜得他将遇見糧草短缺的困境,便有在京中用心替他運作一番,于是吵得焦頭爛額的朝廷,才舍得分出一些心思來關照下這新去上任的豫州牧,派出天使,賜下一批禦冬物資。

“這倒是意外之財。”

比起那些個錦上添花的糧草,倒是荀彧的一番體貼和善意,更讓燕清在感動之餘,多了幾分受寵若驚:“使文若如此費心,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郭嘉不置可否,道:“那天使被安排在附近一處寓所當中,主公預備何時接見?”

燕清思忖片刻,道:“讓他們候上這麽些時日,已是不敬,現既醒了,還是即刻去見的好。”

只是燕清焚香沐浴,英容煥發地在正廳,不料來的非是別人,正是他不久前還惦記過其女兒的……

河南尹王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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