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來者不善
且說王允受請,策杖而入廳堂之內,見得燕清時,若只按官職,則應行大禮,只因身奉皇诏,可暫免去。
王允早過知天命之年,已是鶴發雪須,輾轉飄零多年,遭宦官迫害多次下獄,可謂飽經磨難,卻難得還是精神飽滿。
見到燕清時,王允于眼底極快地掠過一抹驚豔。
——的确是個龍章鳳姿,仙逸出塵的英雄人物。
盡管在帝都時不曾打過交道,但燕清平步青雲、盡忠報國的美談早已遠揚,君子雅名,當然也進了王允的耳。
出于同為大漢忠臣的相互欣賞,王允對燕清忽然抱病,久不接見他的失禮舉動,并沒表現出久候下的懷怨不滿,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
王允輕咳一聲,正色道:“燕司空,請跪迎天子之诏。”
“喏。”
燕清溫和一笑,恭恭敬敬地撩起袍襟,俯身下拜。
“……卿受命于危難之秋,敢為常人所不敢為,是國之棟梁,社稷之臣也。朕素知卿等忠義,現憐久戰勞苦,以汝等無糧,特賜谷五百斛,細布五十匹,以禦寒冬,望卿善加運用,勵精勇将士……”
糧食燕清已然不缺,但這些布匹,倒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起碼省了他派人去別的州郡倒騰糧食,以換取縫制戰士衣袍的布的功夫。
燕清表達感激之意時,就不由在做出來的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裏,多了兩分真來:“臣向蒙國恩,刻思圖報,不敢妄稱功績,今得陛下厚賜,臣不勝惶恐,定以死報之。盼陛下善保龍體,以社稷為重。”
言罷,燕清方站起身來,躬身接過诏書,命人妥善保存,再引王允落座。
“實不相瞞,”燕清苦笑道:“此地縣令畏罪潛逃,留下堆爛攤子,清前些時日,又體感微恙,無法理事,現設簡宴一場,還望王大人見諒。”
王允笑道:“允慕燕司空風采久矣,今能得見,已覺畢生有幸,豈會看重盤中餐?”
燕清莞爾,長揖一禮,握住震驚欲避的王允雙手道:“王大人如此錯敬,卻是折煞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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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時日,閹黨橫行,唯您對陛下忠心耿耿,揭發奸邪,又敢于親自披挂上陣,大破黃巾賊寇。為人寬宏賢能,剛正不阿,縱受苦囚不折傲骨,受人言激不變初衷,此等隐忍堅持,正是我輩所追尋的君子的風範氣節。”
“清出于微末,昔日躬耕于颍川,不過乘運而上,幸得陛下看重,方得居高位,可無論是資歷風骨,都不比王大人的高風亮節。”
燕清這番話,倒也有一半是發自真情實意。
盡管在扳倒董卓的暴政後,王允要麽是因抑制久後的徹底膨脹,要麽就純粹是老糊塗了,竟轉為胡殺濫害,以至于做出将大家蔡邕下獄害死的蠢事來。
而在早期,無論是王允于董卓之下時的假意順從,實則蟄伏,費心周旋,勞力布局;還是看在更早期的黨锢之争中,他面臨宦官張讓的迫害寸步不退,志向不改,始終盡忠盡責上;即使垂垂老矣,飽受蹉跎,還是為了漢室嘔心瀝血,樹立皇權出謀劃策,穩定政局、消除亂賊,傾盡畢生心血。
看在這些份上,哪怕對方掌權之後,稱得上是晚節不保,燕清都願意對這位老臣,送上與其德行匹配的敬意。
王允聽出燕清話語真心,又得熨帖攙扶,到上位落座後,不免思及自己在朝中一度舉步維艱,險些喪命的經歷。
眼眶微微一熱,竟差點落下幾滴老淚來。
燕清在他背上輕做拍撫,命人送來美酒佳肴,卻并不在主座落座,而是挪動桌席,與王允緊挨着坐下。
在燕清有意推動下,這一老一少于推杯換盞間,可謂言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燕司空病體初愈,還是莫要多飲罷。”王允觀燕清面色蒼白,不由關心道:“不若以茶代酒?”
燕清從善如流:“王大人如此美意,那清便卻之不恭了。”
王允開懷大笑。
然而他不愧是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辣角色,哪怕燕清心存試探,又表現得恰對王允脾氣,還有烈酒打混意識,都沒能撬出對方的具體來意。
最後見王允伏案醉倒,不省人事,燕清便派遣親衛,将他擡上轎子,送回府去了。
“如何?”
王允一被送離,燕清頭也不擡,兀自抿了一口熱茶,看似沒頭沒腦地問道。
此話一出,在那扇初荷望柳的屏風後頭,就走出了郭嘉和賈诩二人。
郭嘉情不自禁地嗅了嗅空氣中殘存的酒味,露出些許饞意,卻還是好好地忍住了:“這位王大人,裝醉功夫倒是爐火純青。”
燕清笑了:“哦?何以見得?”
郭嘉扼腕嘆道:“可惜那難得美酒,怕都被他潑入袖中,全給浪費了。否則何來這般濃郁酒氣?”
燕清忍俊不禁:“在這方面,奉孝确實是無人可及的行家了。”
遭到揶揄的郭嘉,只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燕清也不理他,笑着繼續道:“他那忠節不渝的為臣之道,我是極欣賞的。只是這回看他戒心如此之重,怕是來者不善,圖謀不小啊。”
郭嘉尚未開口,一直在邊上沉默的賈诩忽道:“诩鬥膽,想問主公一句。”
燕清斂了斂面上的玩笑之色:“先生請講。”
賈诩淡淡道:“不知主公認為,王允究竟是陛下的臣,還是袁隗的吏?”
燕清略略一忖:“若我所料不差,定是陛下的。”
值得一提的,也相當有趣的是,早在王允慘遭誣陷,身陷囹圄,險遭殺害時,是太傅袁隗、大将軍何進和司徒楊賜(後被王允接替官職)聯名上書,為他求情,才免了即将臨頭的死罪。
宦官、士族這兩個水火不容的派系的領袖,都曾為王允挺身而出,于他有救命之恩。
王允非是有恩不報的人,這點從何進召他進宮後,就毫不猶豫地出任了從事中郎一職上,就可見一斑。
然而當今陛下劉辯,是不折不扣的何氏血脈;正與他針鋒相對,為朝權争奪不休的袁隗,卻是王允的另一位恩人。
燕清正因為清楚這幾層關系,才有開始那麽一瞬的猶豫。
可一旦思及王允在董卓廢立皇帝、毒殺劉辯、他并未過多言語,而是繼續捍衛新帝劉協的行為,就不難明白王允最忠誠的,還是那實際坐在皇位上,擁有江山的皇帝陛下。
這麽想來,王允如此直截了當地向他這個曾跟袁家翻臉、有毀譽之仇的保皇派,釋放好意的行徑,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賈诩颔首:“雖難以确知王允圖謀,卻不難看出,他才是有求于人的一方,定也是他先沉不住氣。主公不必不安揣測,只消以靜制動便可。”
燕清輕輕籲了口氣,至此再不擔憂,笑道:“文和先生所言極是。”
就是王允貿然過來,又折騰這麽一出,倒讓他心生警惕,不好開口索要貂蟬來送給呂布了。
他現階段只想悶聲發大財,根本不想用這點少得可憐的資本,去參合到洛陽的亂局當中。
郭嘉眼珠子一轉,笑道:“要嘉說,倒疑他怕是假與主公合謀,實為監視督查罷。”
燕清挑眉:“噢?”
郭嘉眯了眯眼:“主公。”
待燕清肅容看去,他便悠然合起手中折扇,以那竹骨輕輕地在案桌上叩了一叩,發出清脆一聲響。
只聽郭嘉意味深長道:“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啊。”
以太傅袁隗為首的世族派,目前看着再權勢滔天,也終究越不過皇帝。
現劉辯年幼,并無真正主事的實力,而極得其信任的生母何太後,又只是個目光淺短的後宮婦人。
方才有了士族如日中天,外戚萎靡不振的局勢。
可于劉辯而言,要是不出宣駐守京郊的皇甫嵩和蓋勳進京、就只為給他助威的昏招,而是願意隐忍不發,漸漸成長起來的話,早晚也能迫使太傅他們還政于他的。
臣子再厲害,只要他一日沒有篡位的決心,那榮華富貴,是生是死,最後不還是皇帝說了算?
反觀皇帝,哪怕劉辯做得跟他父親漢靈帝一樣昏聩荒銀、暴虐無道,只要不是倒黴地遇上董卓那麽個不按常理出牌、蠻橫霸道的軍閥大老粗,就不會發生廢立鸩殺之事。
燕清腦海中靈光一現,詢道:“袁家是打上了陳留王的主意?”
郭嘉點了點頭。
劉辯劉協都為先帝的血脈,甚至在靈帝故去之前,心中更屬意的繼承人,還不是目前在位的劉辯,而是劉協。
可惜有何太後跟大将軍何進聯合,以至靈帝未能如願——最忠心的內侍蹇碩事未成先伏誅,撫養劉協長大的先董太後,也遭到何進毒殺。
無父無母,亦無其他親族的劉協,是徹底無依無靠,只得仰仇人鼻息了。
在繼位的正統性上,劉協還真沒什麽可被挑剔的。
而從袁家的角度考慮,劉協的年紀,還較劉辯要小上幾歲,也更适合被扶持上去,做個被拿捏的小傀儡。
若是劉協聰慧,日後還也不妨政于他,畢竟有從龍之功在,也能保袁家的超然尊貴。
而無外戚助力的皇帝,所能仰仗的,還不就是這一批世家大族出身的朝廷大臣?
燕清想到這,不由笑了:“這袁家的算盤,倒是打得很好。只是恐怕他們雖生了這心思,卻暫沒那膽量去冒這天下之大不韪罷!”
郭嘉搖頭晃腦道:“袁家愛惜聲譽,自然不會去做這挑頭的。可若是旁人一意孤行,他們只于暗中順水推舟,不就大有不同了?”
燕清漠然接道:“只是袁家別的不成,走漏風聲倒是一流,不知他哪房小妾将這機密洩露出去,才讓陛下之人知曉了此事。陛下頗感憂慮,才特派王允來,既是籠絡,也為了提防我同陳留王暗度陳倉,順道加劇我同袁家的矛盾、省得我們握手言和了罷?”
郭嘉輕輕撫掌:“只怕其間手段,遠不如主公所想的那般溫和。”
他頓了一頓,又輕描淡寫道:“若非如此,單憑文若周旋運轉,陛下怎會願意送來這麽多錢糧?主公也不必太承他情了。”
燕清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冷冷一笑:“行罷,不怕他們來,就怕他們不來。”
喲。
郭嘉眸光一亮,禁不住吹了個口哨。
——只是此舉太過輕佻,剛一吹響,就被忍無可忍的賈诩暗中用手肘撞了一下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