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行山東麓山高萬仞,幾無人煙。深山之中猛獸常至,除了獵人偶爾會進這段山林外,幾乎無人經過。
燕青陽在此處已住了兩年。
兩年前他趁着喬玄冰不備,離開慈恩寺後,曾經在城中居住過一段時間。
苦練多時的回春訣功虧一篑後,再也練不回來,而且每有人聲的喧嘩,就能激得他肺腑震蕩,難受無比。
如今住在山中,比隐居還要偏僻,除了幾個月到山下買一次柴米油鹽,平時打獵為生。
開始時他還養些鴨子,讓鴨子在附近的溪水林間覓食,他時常能吃些鴨蛋,但後來覺得鴨子吵鬧,便換了養雞。結果雞叫起來也甚是煩心,于是把雞都趕了出去。
那些家雞回到山林,恢複了野性,翅膀養得也硬了,撲棱棱地在林間飛得比野雞還高。
因為回春訣毫無進境,于是他便把嫁衣神功重新撿回來練。
嫁衣神功是治療內傷的武功,将他受損的筋脈慢慢修補好了一些,但仍然不能停止練回春訣,每日入睡時,功法便在身體裏自行運轉,只積攢了少許的內力,但已足夠讓他受傷。每次想到那對父子時,便覺得身體撕裂一般。疼到極處時,他甚至想,自己茍延殘喘地活下去是為了甚麽。
漸漸地,什麽也不去想,每日看一看從慈恩寺帶到這裏的經書,便覺得心中平靜。
在寺廟中出家固然能緩解這種痛楚,但寺廟終歸有人,有人的地方便容易傳遞消息,被喬玄冰找到,反而給寺裏的大師們帶來不便。如今在這深山中,除了生存不易,時常有毒蛇野狼之外,卻是勝過寺廟了。
喬玄冰的建議曾經讓他心動過,只是他和喬玄冰相處久了,便忍不住傷心絕望,定會死得極快。還不如現在這般,幾個月出去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還安好,便別無他願。
當年薛神醫知道他練了回春訣時,就能預料到他會有今天的命運,如今他只能生在山林與野獸為生,和野人一般,可知薛神醫果然名不虛傳。
他在溪邊洗着衣裳,洗完一盆衣裳挂在繩子上,還沒到午時。因為這兩天下雨,所以屋子旁邊的那塊菜地不必澆水。
等到太陽大些,他便回房中繡花。如今他已不缺錢,但閑着沒事,也不會做別的,就花了心思繡了一幅十二尺長的山水圖,打算送給方公子他們做禮物。
擦了一把汗,晃眼看到一個紫衫男子牽着一匹毫無一絲雜色的白馬,正從溪邊涉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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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長發系在身後,容顏俊美,比兩年前分別時少了些許冷厲深沉,多了一抹說不出來的味道。
燕青陽呆在當地,不知是應該拔腿飛奔,還是要假裝不識得他。他少與人交往,要他現在和人說話,卻是十分為難。
這人看到他時,露出一抹喜色,卻是按壓了下來,只牽着馬走到他面前:“我來了。”
他聲音有些低啞,卻是無比地平靜,讓燕青陽跳得越來越快的心好轉了許多,卻還是感覺到疼痛,身子微微一晃。
喬玄冰立時伸手扶住了他,卻沒順勢将他抱在懷中,只扶着他,控制着彼此的距離。
看了他臉色半晌,似乎确認是否驚動了他,喬玄冰才問:“吃飯沒有?”
燕青陽沒想到會與他重遇在這深山老林裏,恍惚之下,又聽到他這兩句無比尋常的話,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他地看着喬玄冰,等待着幻影消失。卻見喬玄冰将馬系在附近的一棵樹上,轉而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
發現他的手很是冰涼,喬玄冰臉上也無異色,神情自若地道:“我帶了有吃食,你的鍋在哪裏?”
還沒等他回答,喬玄冰就拉着他手往茅屋裏走去。
這茅屋是燕青陽砍了木頭修葺的,屋頂鋪的茅草經了風雨,漏了幾個洞,喬玄冰一推門,許是心神不穩,他腳下不注意,竟然踢翻了一只盛放漏水的破碗。
喬玄冰這次尋人帶着畫像牽着馬,走了許多地方,這次并沒帶着喬烈。聽說有個面目和燕青陽相似的男人住在林間時,失望了無數次的喬玄冰原本并沒有指望真的可以找到人。
直到看到這人專心致志地做事,神情一如往常,驚喜在那一刻充盈了他的內心,他手足都克制不住地微微發顫,身體裏每一處都在呼喊着這個人的名字。
在心中描繪了無數次重遇時的景象,希望不要驚擾到他,卻沒想到驚到的卻是自己。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破的地方,只要稍大的一陣風就能把屋子掀翻,來只野豬就能把牆拱出一個大洞。屋子裏面只有一張床,只有竈裏焖着幾個紅薯,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喬玄冰盡力平靜地道:“你就吃這個?”
“……”燕青陽趁他不注意,縮回了被他牽着的手,很是拘謹地站着。
喬玄冰恨不得直接把那兩個紅薯扔了,忍了許久,才扒拉到一旁,重新取了鍋燒水,從帶的包袱裏取出一個木盒,将盒子中的一顆百年寶參放入鍋中。
燕青陽覺得可惜,玄冰愛喝人參雞湯,但也沒有這麽浪費的,這麽大一顆參,若切片的話可以吃很多次了。
喬玄冰受不了他這種惋惜的表情,哄他道:“這顆參留挺久了,不吃藥效也會消失。”
燕青陽心想也是,便不再多想。
喬玄冰看到他用舊衣裳蓋在一張破舊的桌子上,便掀開看了看,發現是一張繡畫,繡工精湛,靈氣逼人。這長幅比以前所見他的繡畫格局又更大了些,恐怕連當今聞名天下的神針韋七娘也望塵莫及。
燕青陽連忙重新蓋住,不讓他多看,呼吸也急促了許多,顯然是十分激動害怕。喬玄冰從來不喜歡他這愛好,定會又挖苦他不做些正經事,只喜歡女紅刺繡。
喬玄冰沒阻止他,只是看着他用顫抖的身體護住了這幅刺繡。他心裏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激動,這麽一個有才氣又聰慧的人,怎麽竟會看上自己?
喬玄冰忍不住憐惜,但卻半點也不敢流露出來,唯恐震蕩他的心神,看他許久,才輕輕拍了他的肩膀,說道:“你用衣裳蓋住它,是因為擔心下雨漏水吧?怎麽不用油布遮住。”
“油布會……會有污跡。”他一開口,聲音都有些奇怪。
喬玄冰卻并不覺得,他滿心都是雀躍,只因重新聽到他的聲音,臉上也忍不住露出歡喜,口中卻道:“也是,是我想差了。”
他解下了紫衫,放到茅草鋪的床上,又道:“我去屋頂修一修漏雨的地方,不然我們還要住蠻久的。”
連續的沖擊讓燕青陽回不過神,喬玄冰幾乎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像以前那般強勢,更讓他覺得是自己在發夢。
茅草的屋頂今天修明天漏,燕青陽早就習慣,何況一個人獨居,事情多得難以想象,他每天只做幾件事就花掉了所有時間。既然漏水那便拿了碗盆來接,破得多時再一并修了。
鍋裏的水開始沸騰,寶參發出了淡淡的香味,混在空氣中烤紅薯味道裏,很是怪異,也讓燕青陽清醒了許多。
喬玄冰竟是要住在這裏。
他眉頭緊皺,但随即想到這幅繡畫不能被喬玄冰看到,于是胡亂收進木箱。
他東西不多,木箱子也是空蕩蕩的,只有方棠溪送他的銀錢還有大半。
不是舍不得錢,只是勞苦困頓的生活才能讓人無力去多想。
收拾好了房間,他聞着參湯出了味,便去割了一只鹹山雞,洗幹淨了,放入鍋裏一起熬煮。
可惜肉是鹹肉,這參湯少了一股鮮味,但鹹香的味道依然濃郁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将湯煮好了,喬玄冰也修好了屋頂,進了屋子,身上還有些汗,用燕青陽放在水盆邊的布巾擦了擦,才穿了衣裳。
燕青陽原本想說那布巾是自己擦身的,不幹淨,但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喬玄冰就已用了。
“好香,還是你做的湯最香了。”喬玄冰笑吟吟地盛了一碗。
燕青陽心口撲通直跳,卻見喬玄冰将湯端到他面前:“先喝一碗,你太瘦了。”
燕青陽推辭不得,只好接了,放到木桌上。
他遲鈍地想着,喬玄冰對他這般好,想必是覺得有所虧欠,但他能找到這裏,可見還是有幾分誠心的。他要心平氣和一些,若是再争吵的話,自己傷心也便罷了,卻是不想讓彼此留下不好的印象。
喬玄冰四顧看了一會兒,發現筷子只有一雙,暗喜之下又覺得自己很是可鄙,一個人住在這種破地方,艱難困苦幾乎難以想象,若是有人照顧他,像在慈恩寺那般,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窘迫。
他看到燕青陽衣裳是粗麻布所制,好在身上沒有補丁,人雖然瘦,但比起分別時,精神也要好上一些。
每次都是自己毀了他安寧的生活。
這個人本應該是他呵護備至,萬般憐惜的,卻是被他逼得受盡苦楚。
“怎麽不喝湯,是不是有些燙?”喬玄冰很是殷勤,就差沒有拿個調羹來喂他。
他無奈之下,只得默默吃了。
人參的味道很濃,完全不像是保存不善的樣子,但他心緒混亂,也覺察不出。
“烈烈現在開始習武了,所以沒帶他出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他?”
燕青陽手一抖,湯汁都濺了出來,卻是急急地道:“不,不要影響到他。”
喬玄冰知道不可能這麽容易讓他下山,只好暫時放棄。他環視了一眼屋內,原想借機再欣賞那幅繡畫,發現已經不見,心中不由失望,卻道:“晚上我們吃甚麽?”
燕青陽心知喬玄冰錦衣玉食慣了,定是吃不了苦,現在連雞湯都不怎麽喝,恐怕也難得讓他高興。
沉默許久,他道:“不如下午我去尋些野蘑菇回來?”
喬玄冰歡喜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燕青陽沒想到喬玄冰打蛇随棍上,竟然出門也要跟。他原本是打算借機下山躲避幾天,這回也是沒指望了,心情不由郁郁,吃東西也沒了胃口。
喬玄冰像是完全沒看出一般,連連勸他吃肉喝湯。
好不容易吃過了午飯,燕青陽便打算出門,喬玄冰瞥見他赤足穿着草鞋,雖說現在天氣不冷,但在山林間被鋒銳的葉片割破也是常事。若不是他一邊用劍斬斷枝葉,連馬也不能走到這裏。
他悶聲說道:“不去了,不吃了。”
燕青陽神情很是困惑。
他勉強一笑:“山雞人參湯也挺好喝的,今天晚上繼續吃這個罷。”
燕青陽仍然站在門邊上,沒有動,過了許久才道:“你愛吃這個湯的話,不會只吃這點。我去摘蘑菇吧,蘑菇炒肉也很好。”
他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他,将頭埋在他的肩膀上,眼眶的濕潤酸澀不斷湧出,淚水肆無忌憚地浸透了燕青陽的肩膀。
在這個人面前,他完全不必掩飾自己的悲傷難過。
燕青陽似乎沒料到他竟會流淚,呆滞了半晌,才用手試探地碰觸他的發絲,緩緩撫摸他的頭發,聲音止不住的擔憂:“是誰傷了你?”
是單渺之?也只有他喜歡的人才能讓他如此難過吧。這樣的話,也能解釋得出他為何來尋找自己了。當年單渺之有了新歡,就能讓他許諾與自己成親。如今必然比上次更為嚴重,才能讓他尋到了這裏。
當自己喜歡的求而不得後,許多人都會選擇喜歡自己的那個人,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
“青陽,對不起……”喬玄冰悶聲說着。
這個向來目空一切的男人,竟是在向自己道歉麽?
在燕青陽心中,喬玄冰縱是做錯了事也是絕不道歉,縱使受了冤枉,也不屑解釋。沒想到今天竟然聽到他道歉。
燕青陽卻只覺得慌亂:“發生什麽事了?”
他握緊了喬玄冰的手臂,像是要給予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
喬玄冰聽得出他聲音都在顫抖,連忙收斂了自己的激動,勉強道:“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在燕青陽額頭上一吻:“跟我回去吧,我練了嫁衣神功,雖然只有兩年的功力,但定會讓你好轉過來。”
燕青陽雖覺得喬玄冰吻着自己的唇似乎熱得發燙,但也只當是自己見到他而激動得産生幻覺,随即為他的話怔住了半晌。喬玄冰竟然為了他,願意去練嫁衣神功?
“這門武功沒用得很,又進境緩慢,會耽誤你的功力,不、不要練。”反應過來的燕青陽急急說着,焦慮的情緒讓他心口一陣痛楚,不由眉心微蹙。
喬玄冰連忙用手掌撫摸他的心口,掌力溫熱,果然是嫁衣神功的底子。
“我武功進境也停滞了許久了,參詳一下別的武功,或許還會有所突破。”喬玄冰抱了他許久,仍然沒有放開,溫熱的氣息輕吐在他面頰耳廓上,讓他幾乎渾身顫抖。
他本以為一顆心再也不會被外物所動,沒想到僅是喬玄冰的一個擁抱,便讓他激動得不能自已。
他推開了喬玄冰,退後幾步,直到背後靠在牆上才停住,喬玄冰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他竟無法從中看出喬玄冰心裏在想什麽。
“先随我下山養一養身體好麽?等到養好了,再回來住也不遲。”
面對喬玄冰祈求的語氣,燕青陽實在不知怎麽拒絕。他向來就不會拒絕喬玄冰,即使心裏不願答應,也只會偷偷走掉。不是不敢,只是心裏舍不得拒絕他,即使明知道會傷到自己,甚至會讓自己死去,仍然會答應他。
“青陽……”
他聽到喬玄冰柔軟的語氣,終于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