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把你寵壞
不是我,想把你寵壞,實在是你厲害,讓我舍不得離開。
——杜德偉《把你寵壞》
王青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們都替他高興,暑假專門回了一趟老家為他慶祝。他鄭重地感謝一直以來姐弟倆對他的幫助,表示自己申請了助學貸款,以後可以打工賺生活費。
“還是讀書比較重要,畢業以後再賺錢也不遲。”何歡聽說他爸爸橫死他鄉,心底頗不是滋味,還想繼續幫他,“反正一個月生活費也沒多少,我爸媽現在給我們的錢綽綽有餘,每個月都花不掉的。”
“不用了。”他倔強地抿着唇,內心卻是波瀾起伏。他痛恨他們之間施與受的關系,可這層關系又是維系他們之間聯系紐帶,如果抛卻“恩人”這個角色,她還會一如既往關心自己嗎?
“以後你賺了錢可以還給我的嘛,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我不介意多收點利息。”她笑得沒心沒肺,心裏卻在斟酌他的容忍度。
“這樣好不好,大一上學期先借你的錢,等到下學期我就自力更生?”他沉吟半晌最後提出了折衷的辦法。
“好啊。”何歡眉眼彎彎,滿臉歡快的表情。
何樂私下裏倒是有些不滿:“那麽好面子,好像我們求着給他錢一樣。”
王青一直羨慕何樂與何歡天生親密的關系,好像他們互相為對方做任何事都理所當然。大一結束的暑假何歡和何樂一起去西安玩,他陪了一個星期。晚上去大雁塔廣場看水舞表演時他們前面好幾層高個子攔得嚴嚴實實,何樂很自然地雙手卡在何歡腰上把她高高舉起,她看到高興處又是蹬腿又是尖叫,他則哭笑不得,還得穩穩托着她。那時他便想,若是換了自己,該有多甜蜜。
她自小深受寵愛,是父母和外公外婆的心尖肉。梁家男丁興旺,到梁教授這代只有梁詩語一個女兒,何歡又是小字輩裏唯一的丫頭。小時候在北京過年,三個舅舅都對她百依百順,關愛有加。哥哥弟弟們更是唯她馬首是瞻,無條件服從,有什麽好的都要她先挑過了才輪到他們。梁詩語在家裏已是飛揚跋扈,何歡則更勝一籌,除了她媽媽和紀南星之外誰都不怕,又慣會撒嬌賣乖,是個讓人又疼愛又無奈的小魔女。
“待會兒到了鎮上,我請大家吃必勝客吧。”石楠遠遠看見樓房林立,忽然有種從原始社會回歸文明世界的喜悅。
“我看你是想太多了,小鎮上哪有必勝客那麽高級的東東,有的只是‘啃的雞’。”王月馨出言相叽。
“好吧,肯德基就肯德基。”石楠認命地嘆了口氣,看來牛排是別想了,烤全羊沒準兒倒是有,但有沒有合适的醬料就不好說了。
“你們知道鎮上絕無僅有的漢堡店是誰開的嗎?”王月馨故意賣關子。
“誰?”何歡威逼利誘,連撓癢癢的絕招都使出來了,她就是不肯說出來,反而勾得她愈加好奇,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石楠看着招牌上碩大的“啃的雞”三個火紅色大字和旁邊紅冠白身的仔雞Logo,頓時有想撞牆的趕腳。半晌才哭喪着臉問:“這就是你說的肯德基?”王月馨白了他一眼:“就這已經是全城最高大上的餐廳了有木有!”
何歡闖進去四處找老板,服務員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什麽來頭。
“熟人,熟人!”她嚷嚷着,“快點,叫老板出來!”
老板沒有預想中的肥頭大耳,相反,是個精壯憨實的小青年:“誰找我?——哎喲,王月馨,貴客呀!你怎麽有空來我這兒了?上次你媽不是說你回老家了嗎?這些都是你同學?一個賽一個的好人才(晉北方言:長得好看。)”
“有眼不識泰山了吧?”王月馨把何歡帶到他面前,“看看這是誰?”
老板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問:“不會是——”
“對了,就是何歡!怎麽樣,變成大美女你就不敢認了吧?”王月馨得意地笑道。
“真是女大十八變,跟小時候一點都不像,越長越像你媽了,真漂亮!”老板啧啧感嘆,看了石楠一眼說:“這不會是何樂吧?”
何樂從後面站出來說:“這兒呢。”
“哇靠!”老板一個沒忍住爆了粗口,“打小底子就好,現在更不得了,比別人整整高一頭。這兩個是誰?”
“王青你不認識了?”王月馨幸災樂禍地說,“想當年不是被人打得挺慘的嘛!”
“老天爺!怎麽曬得跟炭似的!小樣兒還長帥了嘛!”老板一拍他肩膀,“以前的賬還沒跟你算過呢。”
“這位是何樂他們的朋友,從上海過來的,叫石楠。”王月馨介紹完,何歡已經忍了好久,迫不及待問:“你還沒說老板是誰呢!”
老板嘿嘿地笑:“三親蛋還記得不?你回王莊肯定住我奶奶家。”
“天哪!”何歡驚呼,“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我印象中的三親蛋可是個地地道道的鼻涕蟲!你大名叫什麽來着?我記得是王新是吧?”
“小點聲,得注意影響,哥現在的形象影響到店裏的正常經營管理。”王新豎了個手指,“走,到裏邊兒坐。”二樓的裏間和住宅相通,他囑咐廚房做些炒菜送過來,帶他們到自家餐廳坐下。
“你家還挺有錢的嘛,裝修得像模像樣。”何歡忍不住調侃,“媳婦兒呢?敢情是如花似玉怕我們這幾位帥哥動心搶走,所以特特藏起來了?”
“人家孩子都三歲了。”王月馨對她缺乏想象力表示由衷的鄙夷。
“什麽!你、你不是才二十一嗎?還不到法定婚齡好不好?”何歡驚呆了。
“農村有幾個等到法定婚齡才結婚的,都是早早結婚生子,至于結婚證和準生證,找找人花點錢不就完了?”王月馨顯然司空見慣,根本不覺得是個事兒,上海來的幾位小夥伴卻驚呆了。
“這都行?那法律條文在這兒都是空的嗎?”何歡不可置信地問。
“凡事都可以變通的嘛。在農村,重要的是婚禮酒席,領不領證倒無所謂。證可以沒有,但酒席要是不辦,要麽就是媳婦太差,要麽就是肚子太大。”王青在旁邊解釋道。最後一句純粹是順口,結果說出來一群人都笑瘋了。
“總結得真TM到位!”王新拍拍他的肩膀,“小時候你和紀南星最悶,紀南星好歹正經場合還能說兩句,你是三句話踢不出一個屁,沒想到長大還挺會說的。”
王青笑了笑,沒再說話。
吃過飯王新自告奮勇要帶他們出去逛,一出門看見停在門口的陸虎攬勝,眼都直了:“這誰的車呀?暴發戶吧?”
石楠臉都黑了:“從我朋友那兒借的。”
“這麽有錢的朋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夏利車,頓時萎了。
“什麽車不是坐呀,無非一個交通工具而已。”何歡倒是毫不在意,“來,我坐你車上,享受一下有地陪的待遇。”說完真的拉開夏利的車門鑽了進去。王青笑起來:“我陪你吧。”
石楠見狀嗖地一聲就從另一側車門上來,坐在了何歡身邊,還不忘伸出頭跟何樂說:“你開車帶那位妹子跟上哈!”
這下何樂的臉也黑了,憤然瞪了他們一眼,無奈地上了車。王月馨有幾分忐忑,見他随即就面色如常,便又放了心聊些有的沒的。
王新一邊開車一邊給他講城裏村上各種趣事:“你還記得水源嗎?”
“就是那個因為超生一直跟着姥姥的小孩?”何歡印象裏還有那個結巴少年的影子。
“是啊,他姥姥沒了以後他就回城了,據說他媽對他不好,他在家一點地位都沒有,什麽都是他姐的,除了他爸就沒人理他。後來考了個二本,跑到新疆去了。”
“那麽遠!” 何歡訝異道。
“就是說呢。”王新話唠一般講得滔滔不絕,“村北那個王小花還記得不?她奶奶四個兒子沒一個養活,那年冬天楞是給凍死了。據說死的時候鍋裏還燒了一鍋熱水,老太太直接死鍋裏了。”
“天啊!”何歡聽得頭皮發麻,“怎麽會這樣!”
“二狗子他媽跟他爺爺過得來(晉北方言,指有不正當關系),後來二狗他爹打工回來知道了,把他爺腿都打斷了。……”
何歡無語:“我光記得他攔路要錢了,好像水源的結巴也是跟他學的吧?”
王新的耳朵有點紅:“說起來還是我的不是,要不是我跟他們說你們有錢,他還不知道呢。”
“什麽?”何歡眼睛睜得老大,“難怪王青後面會揍你了,原來是因為這個!”
王青在一旁笑着不說話。
小時候二狗子比他們大好幾歲,是村裏小孩中一霸,向來沒人敢惹。紀南星雖然有自己的小團體,但也并不想惹上麻煩,所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有一天,何歡執意要去村旁的河邊玩,四個人外加王月馨和她弟弟王子浩一起往村外走。沒想到還沒走到村口,就碰到二狗子領着一群孩子圍堵他們,傲慢地要求他們把錢交出來。
“此、此路是我開,此、此樹是、是我栽——,要想走出去,留下買路財!”
“憑什麽!”何樂火爆脾氣,立馬就毛了。紀曉月也叉着腰不甘示弱:“小心我回去告訴我奶奶,讓她找你媽,打得你屁股開花!”
可惜他們只有六個人,對方卻十多個,大部分還比他們大。有幾個直接上來動手動腳,推推搡搡間,何歡的書包被搶走。有人把東西全都倒了出來,啪地一聲,大哥大摔在石頭鋪的地面上,屏幕頓時碎裂,天線也斷了。
何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其它孩子一看闖了禍,都四散而逃。
二狗子被他媽打得屁股開花,最後還帶着他親自上門賠禮。紀奶奶沒有好臉色:“孩子大了,就該好好管教。那可是上海最高級的大哥大,聽他媽媽說兩萬塊錢一個,這下倒好,噶嘣一聲摔碎了,砸鍋賣鐵你也賠不起。東西摔壞還是小的,人家孩子嬌生慣養,吓壞了誰負得起這個責?”
好在紀奶奶沒說賠錢的事,二狗子他媽慌不疊一路狼狽逃回家,看到他一臉苦相,不由怒意橫生,又沖過去掐了一通他的臉。
何樂不明白的是:他們怎麽會知道自己手上有錢呢?
思來想去,最後掃視衆人一圈怒目看着王月馨:“是不是你告訴他們我們有錢的?”
王月馨跟二狗子是遠親,兩家住得也不遠。而且據他所知,兩人的媽都是話唠,一見面有說不完的閑話。
王月馨又傷心又委屈,大聲哭着說:“不是我!不是我!”
“我相信不是你。”何歡走過去抱住她,像媽媽每次安慰自己一樣拍拍她的背,“對不起,何樂亂猜的,不是你的錯,別哭了。”
她止了哭聲,卻有些不習慣這樣親密的擁抱。沉冤得雪,心裏不是沒有輕松,但想到何樂這樣誤解她,又是莫名的難過。原來在他眼裏,自己竟是這樣靠不住的人。
何歡抽抽答答用紀奶奶家電話打給梁詩語,本以為會挨一頓訓,沒想到媽媽竟然反過來安慰自己,說手機摔了沒什麽,人沒事就好,還讓她小心一點不要再給別人可趁之機,最好別去偏僻的地方玩。何樂接過話筒時先作了誠懇的自我批評,反省自己沒能保護好姐姐,然後詳細彙報了事情經過,并且保證以後會提高警惕,不讓何歡再受委屈。梁詩語聽他說完忍不住笑出了聲,何靜遠卻厲聲訓了他,讓他吸取經驗教訓,凡事要沖在第一線。事情最後不了了之,二狗子沒敢再找他們的麻煩,他們也自成一國,不怎麽跟其它孩子玩。
要不是王新提起來,何歡都想不起這麽號人,便笑着問:“二狗子現在幹嘛?”
“在南方打工。聽他媽說,一個月也能掙個四五千塊。”
“他還沒結婚?”
“十裏八村誰不知道他是個結巴,又是一副流裏流氣的樣兒,誰家願意把姑娘嫁給他呀。現在農村嫁女兒也要不少彩禮呢,少說也得十萬八萬的,而且有些要求高一點的都要往城裏住。他掙的錢也沒攢下來幾分,房沒房車沒車的。”
何歡啧舌:“現在村裏要求也這麽高的?我以為只有大城市才要求有房有車。”
“至少也得有輛幾萬塊錢的接送孩子吧?村裏小學都沒了,不得到鄉裏或者鎮上念書?”
“那倒是,鎮上也發展挺快的。”剛說完就看見成堆的垃圾在黃風裏飛,何歡的眉頭不由一皺。
“垃圾靠風刮,污水靠蒸發。家裏現代化,屋外髒亂差。”王新笑了笑說,“還真是咱鎮的寫照。你看這街上連個像樣的垃圾筒都沒有。”
“時間過得真快,什麽都不一樣了。原來你那麽沉默,現在卻這麽幽默。”何歡微微一笑,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石楠有點不樂意了,他一向覺得,幽默這個詞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現在她卻把它用在一個貌不驚人的矮矬窮身上,這讓他情何以堪。
“我們這是去哪裏呀?”石楠終于要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盡量用自然的語氣讓自己融入他們之中不顯突兀。
“去泡溫泉。洗着澡看着表,舒服一秒是一秒,哈哈!”王新一開口石楠都想撞玻璃了:這兒的人都這麽好講段子麽,說話不押韻又不會死!何歡卻跟着哈哈大笑:“一個比一個好玩兒,真是太開心了。”
車子停在一個寬敞的院子裏,石楠随衆人走進大廳,王新到前臺領了牌子,帶他們先去換鞋。“先唱歌後泡澡還是先泡澡後唱歌?”王新問何歡。“先唱歌好了,折騰累了再放松。”于是先在樓上開了包廂去唱歌。走廊盡頭還有幾個臺球桌,石楠看了手癢,便過去先打了幾杆。何樂看了便也要打,卻被何歡一嗓子叫過去了:“一會兒再打,先過來唱歌!”于是石楠也讪讪放下球杆跟了過去。
“你姐幹嘛對王青那麽好?”他和何樂并排走在最後,低聲問了一句。
“她這個人,就是心太軟。——不過也有可能是皮格馬利翁效應。”
石楠馬上手機上百度“皮格馬利翁”,然後恍然大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