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車子停在一個老舊的小區裏,江笑峰趴在方向盤上望着窗外出神,似乎在思索回憶着什麽。
“這是哪裏?”季子柔問道。
“你醒了,這是哪裏,你不記得了?”江笑峰反問。
季子柔打開車門走了下去,江笑峰也跟着下車了。季子柔四周看了一圈,想了起來,這是她以前實習的時候跟江笑峰一起租的那個房子所在的小區。
“家園小區”,季子柔輕輕說。那個時候她剛來到江遠,在報社實習,江笑峰怕她辛苦,所以特意在報社附近的家園小區幫她租了房子,小區雖然舊了點,但是是過去老國企的職工家屬區,配套設施比較完善,房租也便宜,離她實習單位近上下班不用擠車,走路十幾分鐘就到。後來,她離開江笑峰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再次來到這裏,發現小區變化還是挺大的,花壇進行了改造,房子外牆也進行了統一的刷新,以前亂七八糟的杆線都不見了,估計是埋入了地下,小區裏還新添了不少健身器材。變化這麽大,難怪她第一眼沒認出來。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季子柔問。
“帶你來找回我們的過去,找回我們的感情。”江笑峰說。
季子柔苦笑了一下,“沒用的,找不回來了。”
“有用沒用,努力試過了才會知道。”江笑峰不甘心地說。
季子柔知道自己說什麽江笑峰也是聽不進去了,索性就保持沉默了。
“走,我們先去菜場買菜做晚飯。”江笑峰把車停好,帶着季子柔去了附近的菜市場。
正是下班買菜的高峰,菜場裏人很多,形形□□的人們為了自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跟小販們讨價還價,置身這裏,你可以體會到一種食盡人間煙火的俗氣市井味兒,可這就是普天之下大多數平凡人踏實的生活。
不斷地有提着蔬菜生鮮的人從他們身邊擦過,季子柔今天為了給方維珍的開業典禮捧場,特意穿了新買的連衣裙,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來往的人,生怕把新裙子弄髒了。江笑峰見狀,連忙伸出手臂把她護在一邊,自己擋在外側。
“該買些什麽菜呢,”江笑峰自語道,“我記得你喜歡吃酸菜魚,土豆絲,糖醋排骨還有可樂雞翅,這些都難不倒我。”轉了幾個菜攤,買齊了這幾個菜的食材和配料,就回家園小區了。
上了六樓,江笑峰掏出鑰匙開了門,季子柔走了進去,屋子跟以前住的時候不一樣,明顯重新裝修過了,以前的餐廳和客廳打通了,客廳明顯大了很多,朝南的木窗改成了整面牆的通透落地窗,一排淺灰色的土布沙發擺在客廳中間,與沙發成九十度擺放的是一個吧臺,裏面擺着紅酒和飲料。她迫不及待地脫掉高跟鞋,光着腳往裏面走去,推開那扇虛掩的原木門,裏面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兼工作間,書櫃裏擺着全套的《古龍武俠小說全集》。她從書房出來,拉開傍邊的玻璃推拉門,是一間十來平方的廚房,成套全鋼的廚房設備。她走進客廳另一頭的盥洗室,水晶吊燈,黑色大理石地板,黑色馬賽克牆磚,一座青花瓷的大浴缸安裝在牆角。她把吊燈開關打開,整個浴室一下子亮了起來,黑色的馬賽克和黑色大理石地板倒映出水晶吊燈的光芒,整個浴室立刻光芒四射,變得耀動起來。
季子柔再也忍不住,扶在洗臉臺上哭了起來。那些被時光掩埋的記憶碎片,一幕一幕湧現在眼前,淚眼婆娑之中,她仿佛看見了二十三歲的自己,躺在二十四歲的江笑峰懷裏,無限憧憬地說:“我們将來的家,要有一個大大的客廳,客廳裏要有一整面牆通透的落地窗,中央要有一排舒服的布藝沙發,回來累得時候就可以窩在上面休息,還要做一個小小的吧臺,放些紅酒飲料之類的。要有一個大大的書房,跟工作間并在一起,我在裏面寫我的小說,你在裏面做你的設計。要有一個裝備齊全的廚房,本美食家可以做出任何想做的美食。還有浴室,浴室裏一定要有一個大大的浴缸,浴室牆面貼上全黑馬賽克瓷磚,天花板裝一盞閃閃的水晶燈,只要燈一打開,黑色的馬賽克牆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全部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像童話世界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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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曾經憧憬他們共同的家的樣子,然而命運捉弄,他們沒有按照當初的設想一畢業就結婚,而是分道揚镳各奔天涯,她甚至以為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可是命運居然再一次讓他們相遇了,七年以後,他把她帶到了曾經的憧憬中,那個曾經幻想中的家就這樣真實而豐富地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江笑峰從背後抱住季子柔,也跟着流下眼淚,“你看,你說的我們的家,就在這裏。我覺得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回到這裏的,我怕到時你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了,我們畢業以後,我一直在交房租續租着,兩年以前,我跟房東買下了這房子,進行了重新裝修,按照當初你的設想。我要讓你一回來就看到,我們的家最美好最溫馨的樣子。”
“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季子柔悲恸哀求道,“我們的感情已經死掉了,你就讓它安息吧,何必再讓彼此不痛快。”
“我不相信,你心裏現在沒有一點感動沒有一點動心!我們好不容易再重逢了,我未婚你未嫁,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江笑峰把頭埋進她的肩窩裏溫柔希冀地說。
“不可能了,我們回不去了。”季子柔掙脫了江笑峰的懷抱,一口氣跑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江笑峰跟了出來,坐在她旁邊。“為什麽?”他輕輕地問,“因為我母親那五萬塊錢對你自尊的侮辱,還是,因為我把溫婉帶回來過夜了。”
季子柔一愣:“你知道了?”
江笑峰答:“是,溫婉已經告訴我了,她說你離開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回來過,她看見了你。你當初離開,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是。”季子柔回答很幹脆,“我承認,看到溫婉的那一刻,心裏的确很憤怒,但是後來冷靜下來以後,我就知道是個誤會,以我們當時相識六年我對你的了解,我所認識的江笑峰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你既相信我,為什麽還會離開,為什麽一走那麽多年都不回來?”
“溫婉沒有告訴你?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麽,我只能說,我們分開,是逃不開的命運。”
“別說這些玄乎的東西,我只知道,你就是我的命運。”
季子柔沒理他,兩人坐了一會兒,江笑峰說,我先去做飯了,吃完晚飯,我們再好好聊聊。說完,便進廚房忙碌了起來。
季子柔一個人坐在客廳,夕陽的餘晖透過落地窗撒了進來,她望着窗外發着呆。她曾經以為她為了那段感情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她曾經以為漫長的歲月會讓江笑峰忘記了她,可是現在看來,命運對她和江笑峰的考驗還遠未結束。
她忽然覺得好累,雙手抱緊膝蓋,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她看見了手臂上燙傷還未消退的傷疤,她想起了蘇晴,想起了喬立恒。蘇晴這個女人,終究也不是什麽壞人,只不過是很不幸地愛上了江笑峰,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所愛,和江笑峰雖然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但是畢竟已經宴請賓朋昭告天下了,如果江笑峰真的離開她,這對她是多麽殘酷的傷害,更何況,她肚子裏還懷着江笑峰的孩子,何其無辜不幸。她又想起了喬立恒上次發現她手臂上的傷口時那痛心的樣子,仿佛那傷口不是在她身上而是在他自己身上一般,那種疼惜和呵護不是随便可以裝出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愛着喬立恒,但是從內心上講她現在真的對他越來越依賴了,如果要做出傷害他的事,她真的做不到,她寧願傷害她自己。
她已經不是不經世事的小女生了,三十歲的女人如果還沒有成熟到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那她之前的人生閱歷都白搭了。等到所有菜品上桌,江笑峰喊她吃飯的時候,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了很多。
她嘗了一塊可樂雞翅,還是當年的味道,這麽多年過去江笑峰的手藝居然沒有退步。江笑峰開了一瓶紅酒,給季子柔倒酒,被她拒絕了,“你知道我不擅于喝酒,更何況,酒後容易誤事。”
江笑峰苦笑了一下,“我們是第一天認識嗎,你怕我酒後對你圖謀不軌?”
“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不喜歡喝酒而已。”
“那好吧,随你的意,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從前如此,現在也是。”
兩人不鹹不淡地一邊聊着一邊吃着,吃完晚飯,季子柔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便主動提出去洗碗。
“還是我來吧,”江笑峰接過她手中的抹布,“我記得洗碗是你最讨厭的家務活,以前每次叫你洗碗,不知道要說多少好話來哄你才肯就範。”
季子柔的眼眶又紅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傷感又湧上心頭。她的廚藝不如江笑峰,所以以前兩人商量好總是江笑峰做飯,她負責洗碗,可是她真的很讨厭洗碗,弄得雙手油膩膩的,還經常不小心把油漬弄到衣服上,所以每次吃完飯,她總想耍賴不洗碗,江笑峰總是很耐心地哄她,那時單純的她很容易就被江笑峰的糖衣炮彈攻下,然後乖乖地把碗給洗了。
她靠在廚房門口,看着江笑峰系着圍裙刷碗。
“怎麽樣,我刷碗的樣子是不是很性感啊,微博裏說了,男人的最性感的時候就是刷碗刷碗刷碗的時候。”江笑峰難得輕松開玩笑道。
“是啊,”季子柔也笑了,“我在想,如果你在你老婆面前也能表現出如此賢惠的樣子,她一定會覺得很感動幸福。”
江笑峰手中的抹布忽然掉了下去,空氣立刻變得凝滞,“他不是我老婆,我說過,我和她并沒有真正結婚。”
季子柔沒再理她,一個人回到客廳沙發,打開了電視。
江笑峰洗完了碗,泡了一壺普洱到客廳。
季子柔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着江笑峰,過了一會,認真地說:“我們好好聊一下吧,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當初那樣不辭而別離開你,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解釋,那麽今天我們把所有的話都說開,以後就再也不要見面了。”
“我做了這麽多努力,還是不能感動你?”江笑峰凄涼地說。
“你還不明白,你做的越多只會讓我越難受?一段感情,它也是有保質期的,過了那個時間,它不可能再回到最初的新鮮。做人不能這麽自私的,你已經結婚了,蘇晴她有什麽錯,何況她還懷着你的孩子,退一萬步講,即使我們重新在一起,還是無法得到你父母的祝福,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會有好結局的。如果你真的要離開蘇晴要離開孩子要做出這種抛棄妻子的行為,我是斷然不會跟着你摻和的,我曾經喜歡的江笑峰,是一個有情有義有擔當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才不枉費我相愛一場,如果他變得冷漠絕情,那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那個男人。”季子柔決然勸道。
“一段感情的開始需要兩個人的認可,可是結束的時候,不能你一個人說了算,不能你說結束就結束了,我不同意,我不管有沒有好結局,哪怕是地獄,我要你跟我一起堕落!”
季子柔起身,做了個深呼吸,臉色恢複平靜,然後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萬家燈火,緩緩開口說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何必說這樣的狠話。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隐瞞你了,你為我做這麽多,再隐瞞下去,我會過意不去的。你以為我當初離開僅僅是因為你母親的那五萬塊錢麽,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父母當時找到我家裏,說了一些難聽的話,然後丢下那五萬塊就走了。我原本有病在身的父親受到刺激,再次住進了醫院,病情進一步惡化,醫生說,我父親年紀不算很大,如果動手術再加上用國外進口的好藥,還是有希望恢複的。那個時候,剛好我弟弟子璘高中畢業,他很争氣同時被國外幾所大學錄取了。當時我家裏真的很缺錢,你父母丢下的那五萬塊根本解決不了我家的問題,我的自尊其實沒那麽值錢的,所有的自尊在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會變得一文不值。我沒有辦法了,他們都是我最親愛的家人,為了我父親的病還有子璘的學業,我只能犧牲掉了我的感情我的尊嚴和我最寶貴的東西去換錢。去年春節我們第一次重逢,你的猜想就是對的,所以我沒有為自己解釋,我就是你所想的那種女人,所以你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感情了,所以你現在可以徹底死心了!”
“啪”地一聲脆響,江笑峰的巴掌重重落在季子柔臉上,季子柔沒站穩,甩出去一米多遠,她覺得頭暈目眩,全世界都在跟着轉動了起來,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一股腥熱的液體從鼻腔和嘴角流了出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她流血了。她掐住自己的鼻子,仰起頭,挑釁地看着江笑峰。
這一巴掌,用盡了江笑峰的全身力氣,他把這些年所有的思念愛恨全部用在這一巴掌上揮了出去,打下去以後,他整個人的精氣神像被抽幹了一樣虛脫了,他退了幾步,靠在吧臺上。他望着季子柔挑釁冷漠的眼神,仿佛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女人一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只是下意識裏他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麽,然後從牙縫裏蹦出冰冷的幾個字:“賤人!你怎麽不去死呢!”
“不是所有人如你們江家人一般高貴,”季子柔諷刺道,“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賤人,只有你這種被捧在手心的高貴人種,才有驕傲的資本。這一巴掌,我硬生生挨了下來,算是我過去對你傷害的懲罰,從今以後,我們兩清,誰也不認識誰,你走你天橋,我過我的地下道!”說完,季子柔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季子柔一口氣跑出小區,來到大街上,才停住腳步,全身無力地坐在路邊的花壇上,再也忍不住恸哭起來。江笑峰的心裏得有多痛多恨才揮得出那樣重重的一耳光,可是她自己的心裏又能好受多少呢,今天在那個房子裏看到的一切發生的一切讓他明白了江笑峰是認真地要跟她複合,她心裏清楚他們不可能複合,若她再不制止,只會讓更多人受到傷害。所以,為了讓江笑峰徹底死心,她不計後果地中傷自己傷害自己。這一幕,跟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何其相似,她又一次流落在深更半夜的江遠街頭無處可去。
季子柔哭了很久,七年前的那個冬天,她流過很多淚,她以為這輩子的淚水都流幹了,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流這麽多眼淚了,可是這個夜晚,她再一次哭到幾乎暈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于是漸漸止住了,心裏明白她跟江笑峰的一切,這次是真的結束了,她還活着,人生還得繼續,她明天還得上班。
可是她現在身無分文,錢包放在包裏白天落在方維珍店裏了,手機也在裏面,江笑峰突然地把她拽上車她什麽也沒來得及帶。如果是在清州一切都好說了,可是現在是在省城江遠,她要怎麽回清州呢。看着街上來往的車輛,她心裏忽然有了主意,她決定只要看到江J清州牌照的車,都要上去攔一下碰碰運氣。
謝天謝地她攔到第五輛江J牌照的車子時,車子終于停車了,司機是一個帶着玳瑁眼鏡的中年人,年紀大概三十七八的樣子,理着幹淨的板寸頭,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不像是壞人。她想開口跟司機說翻好話,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想再用點力氣卻扯得生疼。忽然她看到副駕座位上放了一堆書,最上面還有一本記事簿,她不管不顧地抽出記事簿,拿出裏面的鋼筆刷刷寫了一堆好話,大意是請求司機帶她回清州,回清州以後她會想辦法給他路費錢。
司機看着她隽秀的小楷,然後又望了望她哭過以後梨花帶雨的臉龐,最後點頭同意她上車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坐一車,季子柔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恐懼的,所以她沒敢坐副駕,直接從後座上的車。上車以後她看了一眼前面的電子鐘,時間顯示是十二點四十六分。
季子柔望了一眼後視鏡,她被鏡子裏的自己吓了一跳,左邊臉上清晰的五條紅印已經浮腫了起來,眼睛也是又紅又腫,到底是近三十歲的女人了,早上打的粉底都浮了出來,這樣子活脫脫的女鬼一個。尴尬的是她發現玳瑁司機也在偷窺她,她特別不好意思地調整了坐姿往後靠了靠,想開口編點瞎話安慰一下玳瑁司機,才想起自己失聲了,只好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管人家看不看得到,然後倒在靠墊上眯上眼睛睡着了,她這一天過得實在太疲憊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