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句話是大實話。
饒是顧明軒恨毒了未央,也不得不承認,以未央的跋扈,若是想殺一個人,根本不會忍到下毒。
未央心思毒辣,手段殘忍,誰若是得罪了她,她當場便會還回去,壓根不會細細斟酌想着去下毒。
可轉念一想,雅兒到底是未央的妹妹,未央再怎麽惡毒,也不好光明正大謀害雅兒,只能用這種下毒的方式去加害雅兒。
這般想着,顧明軒對未央的厭惡又多了幾分,道:“這個世上,有什麽事情是你做不出來的?”
“你顧及彥兒是你的妹妹,加害她影響你的名聲,便用了下毒這種下三濫手段,這有什麽可好奇的?”
“名聲?”
未央揚眉:“自嚴夢雅與她母親入府的那一日,我便沒甚名聲可言了。”
“她們母女二人,一個嬌滴滴,一個柔弱弱,我便是肆意欺辱她們心思惡毒的歹人。我與她們素來不和,且又聲名狼藉,有甚麽可顧念名聲的?”
顧明軒面色微紅,一時無話。
他有心想反駁未央的話,卻又找不到合适的詞語,又需顧忌世家子弟的君子之風,不能像未央那般出口百無禁忌。
“好一張利嘴,好一副蛇蠍心腸。”
顧明軒靜立于祠堂,手指緊握成拳,冷聲道:“岳丈終歸是你的父親,哪怕你下毒殺人,也不忍狠心責罰于你,但我是雅兒的夫婿,斷不能容忍旁人這般害她。今日莫說是宗正丞在此,縱然宗正卿與右扶風一同到了,我也要替雅兒讨個公道!”
更何況,鎮南侯早已戰死邊關,蘭陵鄉君更是早早離世,未央身後并無靠山,嫡系血親只有嚴睿一人,宗正府與右扶風最會看人下菜,犯不着為着一個未央,便将他得罪透了。
今日李季安為未央出頭,便已是宗正府做事的極限。
顧明軒目光越發輕蔑,道:“大夏雖然優待列侯,但也不會對買毒殺人的列侯之後坐視不理。”
未央眼底滿是惡心。
顧明軒厭極了她,她又何嘗不厭惡顧明軒?
扪心自問,她雖與嚴夢雅過節不斷,但從未有半點對顧明軒不住,對顧明軒掏心掏肺,甚至為了顧明軒的前程,去求自母親死後,便與她斷了往來的二外公,顧明軒這才從一個無所事事的世家子弟,謀得一官半職,而後青雲直上,成了晉王賬下的紅人。
可笑她為顧明軒百般委曲求全對自己冷眼相待的二外公,換來的卻是顧明軒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對她派出劫匪。
上輩子的她,當真是瞎了眼睛。
“你口口聲聲指責我毒殺嚴夢雅,但我若真做出此事,無需你動手,我自去右扶風處領罰。”
未央道:“但我若不曾做出此事,你又待如何?”
“可笑,證據确鑿,你還想抵賴?”
顧明軒道:“若此事并非你所為,我三跪九叩向你道歉。”
“一言為定。”
未央眸光輕閃。
她要的便是這個結果。
她與顧明軒相處多年,對他的性情再了解不過,這般說話,不過激他上鈎罷了——顧明軒這般自負的人,一劍殺了才是便宜他了。
她要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驕傲,讓他明白負心男子,并不是那麽好做的。
他既然享受了她愛他時的付出,便該承擔她不愛他時的報複。
未央請李季安做見證,李季安輕笑點頭。
顧明軒厭惡地把臉偏過一邊,不去瞧未央。
未央渾然不放在心上,整了整衣服,問醫官道:“醫官,你确定那日見到的‘夫人’是我?”
醫官正欲回答,未央又道:“你最好仔細想一想再說話,胡亂攀扯列侯之後的下場,是發配充軍。”
醫官打了個冷戰。
顧明軒不悅道:“你無需怕她,只管直說便是,萬事有我替你撐腰。”
醫官連連點頭,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努力回想着那日的場景。
陽光微暖,照在未央身上,未央鳳目微挑,如怒放在地獄入口處的曼陀羅花。
美則美矣,卻要人性命。
醫官不敢再看,只低頭道:“那日夫人帶着帷帽,故而小人不曾看到夫人的臉。”
顧明軒眸光微變,正欲發作,卻又聽醫官繼續道:“不過以身量來看,卻是差不離的。”
顧明軒眼底閃過一抹嘲弄,道:“你還有何話說?”
未央輕啜一口茶,面上絲毫不見被指證的慌亂,平靜道:“我自奉谕旨嫁于何晏之後,便甚少離開榮恩侯府,此事可請侯府之人作證。”
想起她那位“夫君”榮恩侯何晏,未央眸光沉了沉。
顧明軒是書中男主,出身世家,她求着二外公,讓他郎官入仕,成為晉王賬下的紅人,後來晉王登基,顧明軒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顧明軒的一生中,可謂是從出生,到經歷,都是話本中男主的最佳配置,還有一個為他瘋狂為他付出一切的惡毒女配自己。
而她的這位“夫君”,亦是一位不輸于顧明軒的厲害角色。
顧明軒出身世家,她的夫君是商人之後,從出身便落了顧明軒一大截。
更何況,那時的她心中只有顧明軒,何晏縱為天子,她也瞧不上。
直至今日,她與何晏都尚未圓房。
不僅尚未圓房,還百般與何晏吵鬧,鬧到前幾日,她還問何晏要了一紙休書,現已恢複了自由身。
恢複自由身雖好,可想起書中何晏後來的權傾天下,她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顧明軒輔佐晉王登基,有從龍之功,所以才位列三公,但何晏,卻是在晉王登基之前與晉王并無往來,然而晉王登基後,他卻打破商戶不能入朝為官的規矩,位列三公,權傾天下,壓得顧明軒都要讓他三分。
何晏容貌絕世,手段之狠辣亦是讓人聞所未聞,得罪過他的人,無比下場凄慘,死因成謎。
世人畏懼于他的殘暴,再不敢說起他的名字,只敢偷偷将他喚做“玉面修羅”。
想起何晏睚眦必報比針眼還要小的心思,未央眼皮跳了跳。
負心漢顧明軒她尚且好對付,可這位如同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鬼何晏,她卻不好招架。
思及往事,未央越發心虛。
可轉念一想,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甚麽好怕的?
待她料理了嚴家與顧明軒,再去會一會那位“玉面修羅”不遲。
只是眼下她與他和離之事,還是不要被外人得知的好——她與何晏是天子賜婚,私下和離便是藐視天威。
如今她已是衆叛親離,身邊只剩兩個丫鬟,若再背個藐視天威的罪名,莫說她想讨回自己應得的一切,只怕此時唯一一個替她出頭的宗正府,都會将她擒去宗正府治罪。
未央道:“我若想買砒/霜,大可派侯府之人随意找一偏僻之地去買,無需去保寧堂購買,留給你們這麽明顯的把柄。”
未央話裏仍将自己說做榮恩侯府的女主人,何晏性格孤僻,獨來獨往,家事從不為外人得知,故而衆人也不知未央與何晏的關系究竟如何,只以為她此次回嚴府,是例常回娘家,因而并未多想。
李季安微微颔首,道:“女公子的話,倒是頗有道理。”
顧明軒冷哼一聲,道:“宗正丞的袒護之心,是否太過明顯?”
李季安淡淡道:“若是袒護,今日過來的,便不是我了。”
顧明軒眼皮微跳,心中有些不解——這個殘忍毒辣的未央除了一張好皮囊外,剩下再無任何優點,宗正府為何會替她出頭?
未央又問醫官:“你說我那日穿着妝花緞的衣裳,又帶了兩個丫鬟,我且問你,我帶的兩個丫鬟,可是你面前的這兩人?”
醫官便去瞧身邊兩人。
一個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鬓發雖然有些散亂,但不曾掩去她的秀美,反倒給她添了幾分楚楚動人之感。
另一個垂手而立,身量頗高,眉間略帶三分英氣。
醫官怔了怔。
這可比他那日見到的兩人好看多了。
他那日見到的丫鬟,一個故作柔弱略顯做作,另一個身量雖高,但卻是粗苯之感,而不是面前女子的英姿勃勃。
醫官道:“那日我見到的,并不是這兩位姑娘。”
顧明軒面有不虞之色。
未央道:“我再問你,你所見的妝花緞衣裳,是妝花緞的何種花樣?”
醫官便那日見的花樣說與未央。
未央輕笑,道:“這便是畫蛇添足了。”
“我知道如今市面上有一種緞子,瞧着與妝花緞差不離,普通人家穿不了妝花緞,便買了這種緞子做衣服。”
未央看向從霜,道:“從霜,将那緞子取了來。”
從霜聽命而去。
不多時,從霜雙手捧來半面錦緞,在陽光照射下,與妝花緞極為相似,只是妝花緞的光澤更為細膩柔軟,這個緞子便顯得有些粗糙了。
嚴睿微微一驚,手指微緊。
未央道:“你那日見的,可是這件衣服?”
醫官揉了揉眼,連連點頭,道:“正是這件。”
“這便是了。”
未央瞥了一眼嚴睿,嘴角微勾,道:“前兩日我的丫鬟從霜,偶爾得見老夫人身邊的吳婆子在燒東西,她心中很是好奇,便跟了上去。”
“從霜見這衣服委實好看,便心癢難耐,又覺得吳婆子燒了實在浪費,便趁吳婆子不備,将這件衣服取了來。”
未央輕笑,道:“帶吳婆子過來,看是不是她想要銷毀的那一件。”
吳婆子早被從霜吓破了膽子,未央問什麽,她便說什麽。
吳婆子供認不諱,祠堂內一時無話。
未央的話雖然句句指責從霜貪圖衣服,但在座之人皆是人精,哪裏不懂未央話裏的意思?
分明是吳婆子在銷毀衣服的時候動作不利索,被從霜偷梁換柱弄了來,這才有今日替未央洗白一切冤屈的機會。
想到這,衆人不禁打了個冷戰——未央早就知道下毒之事是針對她的一個圈套,她表面順從半句不曾分辯,卻在私底下悄悄安排好了一切。
無論是為她撐腰的李季安,還是抓藥的學徒、開憑證的醫官,甚至吳婆子未來得及銷毀的衣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甚至就連在座的他們,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她根本不是什麽被困在祠堂等死的孤女,而是掌控一切、笑看他們一步步走入她設好的全套內的執棋手。
思及此處,嚴睿面上閃過一抹慌亂,顧明軒眼睛輕眯,李季安懶懶擡眉。
未央将衆人表情盡收眼底,道:“事已至此,想來大家也該明白事情原委了。”
“我根本不曾毒殺老夫人,嚴夢雅誤服毒藥更是無稽之談,我不過是礙了別人的眼,那人處心積慮想要除掉我罷了。”
未央看向嚴睿,輕笑道:“嚴右丞,而今府上容不得我的,似乎正是您的母親呢。”
李季安目光徐徐,落在嚴睿身上。
嚴睿心下一慌,連忙道:“這一定是誤會。”
這件事若宗正府不曾插手,那還罷了,可現在宗正丞在側,又又有維護未央之意,一旦落實此事是他母親所為,嚴家的名聲,他的前途,便全部毀在此事之中——未央的母親與外祖父雖然死去多年,但她的外祖父到底是四鎮之首列侯之最的鎮南侯,又是為國捐軀而死,天子哪怕是為鎮南侯做面子,也不會任由旁人這般欺辱未央。
嚴睿賠着笑,道:“老夫人素來待你極其親厚,怎會設計害你?”
從夏啐了一口,道:“老爺說這句話也不虧心,老夫人最寵愛的,當是那個最會扮可憐的賤人才對。”
聽到“賤人”二字,顧明軒狠狠瞪了從夏一眼。
嚴睿面色微尬,曲拳輕咳,掩飾着自己的尴尬,卻不好反駁從夏的話。
未央眉梢輕輕一挑,道:“嚴右丞的意思,是繼續查下去?”
嚴睿怔了怔,有些不明白未央話裏的意思。
難道這件事不是老夫人做下的?
老夫人不喜歡未央的母親,也連帶着不喜歡未央,平日裏很少給未央好臉,未央并不是一個委曲求全之人,見老夫人不喜她,也不大尊敬老夫人。
時間久了,老夫人與未央之間的矛盾便越發深厚。
一個是女兒,一個是母親,他夾在中間,頗為難做。
未央是正妻嫡出,母親是蘭陵鄉君,外祖父又為國捐軀,老夫人為着嚴家的名聲,不好明目張膽刁難未央,想出這樣的主意來陷害未央,實在再正常不過——老夫人是他的母親,知母莫若子,老夫人是什麽性格,他再了解不過。
這件事,的确是老夫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可不是老夫人做下的,又能是誰算計的?
嚴睿想了半日,也不曾想出個所以然來。
但不管是誰做下的,這事一定要查到底——未央到底是鄉君之女,今日又有宗正丞在此聽證,老夫人哪怕是他的母親,陷害鄉君之女也免不了杖責五十。
老夫人一把年齡,怎能經受這般的杖刑?
更何況,此事若是傳出去了,他與嚴家,還有什麽未來可講?
嚴睿斟酌再三,開口道:“老夫人是我的母親,我為人子,自然不能讓母親蒙受不白之冤。”
“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未央眸光輕轉,道:“那便依嚴右丞之言。”
她要的便是這個效果。
這個嚴家,從裏到外爛透了,不是朽木,便是禽獸,吃着她母親留給她的家産,享受着母親留給她的尊貴,卻還想鸠占鵲巢,将她逐出家門,獨吞母親留給她的一切。
他們這般害她,便別怪她心狠手辣了。
未央輕輕一笑,輕啜口茶,看了看一旁的顧明軒,道:“此事雖不算真相大白,但也洗刷了我的冤屈。”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報複這些人的第一步,便是從傷她最深的負心漢開始。
未央揶揄道:“顧郎君準備何時向我三跪九叩賠罪?”
作者有話要說: 渣得明明白白顧明軒:我能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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