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明軒的臉色登時漲得通紅。

男兒膝下有黃金,他怎會真的向未央磕頭認錯?

若他真向未央叩頭了,他以後還有甚麽臉面生活?

顧明軒冷笑,道:“你莫要得寸進尺。”

未央道:“怎麽?顧郎君自诩世家子弟,極具君子之風,今日想出爾反爾,不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了?”

“你怕不曾對雅兒下毒,但你往日欺辱雅兒之事卻是鐵板釘釘。”

想起雅兒在未央面前受過的委屈,顧明軒恨不得現在便将未央殺之後快,可李季安在側,他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能冷冷道:“我怎會向一個百般欺辱我妻子之人道歉?”

“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妻子,但是顧明軒你莫要忘了,當初你顧家三媒六聘的,可是我未央。”

那年她待嫁閨中,滿心歡喜地等着顧明軒來迎娶自己。

素來不喜女工的她,請了華京繡工最好的繡娘,拿起針線,将手指紮成了蜂窩一般,終于繡出了自己滿意的鴛鴦戲水。

顧家是百年世家,門第清貴,而嚴家在沒有娶她母親之前,卻是連立足之地都沒的人家。

門第不對等,她怕旁人說閑話,便給自己備上了厚厚的嫁妝,用來堵世人的嘴。

為此她還與老夫人鬧了好幾場,被嚴睿罵做不孝,行了家法,跪在祠堂反思。

祠堂陰冷,夜裏的風更是能将人的骨頭都凍碎,從未吃過這般苦的她,一跪便是好幾天。

可饒是如此,她心中仍是歡喜的。

她盼啊盼,盼着顧明軒來娶自己。

可她盼來的,卻是顧明軒與嚴夢雅勾搭在一起的消息。

嚴夢雅比她小上一些,生母是謝氏,嚴睿的外室。

謝氏是老夫人的遠房內侄女,母親纏綿病床那兩年,謝氏便與嚴睿勾搭在了一起,母親死後,嚴睿裝模作樣守了一年,便迫不及待地将謝氏接了過來——謝氏又有了身孕,醫官說是男孩,無論是嚴睿,還是嚴老夫人,都舍不得讓嚴家的獨苗苗當一個外室子。

這件事若是放在其他朝臣家裏,只怕早就被言官們奏上好幾本,可嚴睿是少府門下秩俸只有四百石的考工右丞,連上朝參政的資格都沒有,自然也無人理會他的家事。

在意這件事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為此事在府上鬧了許久,恨透了謝氏與謝氏所生的孩子們。

尤其是嚴夢雅。

嚴夢雅嬌嬌柔柔,最會扮可憐,尋常遇見了,她還未說些什麽,嚴夢雅便哭哭啼啼說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旁人見了,只以為她在欺負嚴夢雅。

而一貫疼愛她的父親嚴睿,見嚴夢雅如此,只以為她太過跋扈,與她越發離心。

嚴夢雅搶走了她的父親,而今又搶走了她的未婚夫,她如何不恨?

然而她尚未來得及發作,顧明軒便利用晉王的關系,設計天子賜婚她與何晏,她只能含恨嫁給何晏。

大婚之後她與何晏沖突不斷,她向何晏要了和離書,回到府上,卻見嚴夢雅與顧明軒恩恩愛愛,小腹高高隆起。

她這才明白,原來嚴夢雅與顧明軒早就勾搭在了一起。

她挖空心思繡鴛鴦戲水,顧明軒在與嚴夢雅颠倒鸾鳳,她數着日子待嫁,顧明軒在與嚴夢雅花前月下。

府上衆人都知顧明軒與嚴夢雅你侬我侬,唯獨瞞着她,

往事湧上心頭,未央只覺得胸口似被鋼刀碾過,她閉眼深呼吸,堪堪壓下心頭刻骨恨意,譏諷出聲:“至于你口中所說‘妻子’二字,更是無稽之談。”

她雖對顧明軒情根深種,但亦有自己的尊嚴,顧明軒若與她說明白,她必會與顧明軒退婚,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她與顧明軒大婚将至,顧明軒卻轉眼與她的妹妹通好,并設計讓她嫁給何晏,讓她成為華京城的笑柄。

未央道:“聘者為妻奔者妾,你将她稱為妻子,置世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于何地?”

顧明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嚴睿面上亦是不大好看——他與謝氏亦是如此。

嚴睿低頭抿着茶,掩飾着自己的尴尬。

顧明軒手指緊握成拳,有心想反駁未央,卻又找不到合适的話,頓了半日,方道:“雅兒到底是你的妹妹,你言辭如此刻薄,哪裏有列侯之後應有的修養?”

“我只對人有修養。”

未央嘲弄道:“而禽獸不如之輩,根本配不起我的好修養。”

“刁婦!”

顧明軒再也克制不住,擡手便要去打未央,然而他的手尚未落到未央身上,便被李季安攔下了。

李季安神色淡淡,道:“顧郎君也知,女公子是列侯之後。”

顧明軒道:“你當知我在晉王賬下做事。”

“太子仍在,晉王不過一地藩王,有甚資格管列侯之事?”

未央涼涼道:“還是說,晉王覺得天子年邁,太子病弱,這大夏江山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才會這般急不可耐地插手列侯之事?”

“晉王如此心思,置天子與太子于何地?此等僭越之舉,與謀逆有何區別?”

“你——”

顧明軒心頭一驚,後面的話卻不敢再說。

未央這麽大的帽子扣下來,莫說讓他心驚膽戰,縱然晉王在此,只怕此時也是心驚肉跳的。

顧明軒眸光變了幾變,手指緊握,慢慢松下手,道:“晉王忠于大夏,忠于天子,更忠于太子殿下,忠心昭昭,日月可鑒。你為列侯之後,當知污蔑藩王的下場。”

“我自是知道。”

未央挑眉,不急不緩道:“但若晉王不曾存了這種心思,你一個晉王賬下的郎官,秩俸不過八百石,怎敢如此嚣張行事,絲毫不将列侯之後放在眼裏?”

顧明軒指尖泛白,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終于發覺,自己又中了未央的圈套。

未央的每一句話都是計算好的,激怒他,将他引入她的算計之中,逼得擡出晉王,逼他不敢與她較真,最後逼他向她磕頭認錯。

他早該想到的,未央心思毒辣,怎會放棄這麽好的一個折辱他的機會?

窗外陽光微暖,顧明軒卻渾身戰栗不止。

男兒寧死不受辱,可若他不向未央磕頭認罪,便是承認了他跋扈行事,更承認了晉王意圖不軌。

顧明軒僵立在祠堂之中,臉色紅得能滴出血來。

嚴睿見此,忍不住向未央道:“乖女,得饒人處且饒人。”

至于看在誰的面子上,他卻完全不敢說——顧明軒曾是未央的未婚夫,現在卻是未央的妹夫,無論怎樣開口,都是往未央心口上紮刀子。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未央淡淡道:“嚴右丞應該知道,我性子狹隘,心思毒辣,最是睚眦必報。”

李季安微微側目,陽光徐徐落下,未央輕撫鬓發,面上不見任何悲喜。

李季安收回目光,輕啜一口茶。

顧明軒膝蓋微曲,慢慢在未央面前跪下。

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人。

不,不是殺,一刀将她殺了,實在太便宜她了。

他要讓她生不如此,為今日折辱他付出代價。

顧明軒低沉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明軒魯莽,尚未查清事情真相,便對夫人惡言相向,明軒向夫人道歉。”

未央鳳目微挑,絲毫不在意顧明軒身上遮掩不住的對她的刻骨恨意。

她上輩子被顧明軒派出的劫匪逼到跳崖,是死過一次的人,此生再沒甚麽好怕的。

顧明軒想要害她,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未央道:“還有呢?”

顧明軒咬牙道:“夫人是列侯之後,奉旨嫁入榮恩侯府,身份尊貴,莫不如是。明軒不該對夫人無禮,更不該對夫人動粗。”

說完話,他重重叩下,道:“夫人還有甚麽不滿意的?”

未央勾了勾嘴角,道:“滿意,再沒有甚麽不滿意了。”

讓一向自負的顧明軒向她叩頭認錯,比殺了顧明軒還要解恨。

顧明軒得了未央這句話,直直站起身,逃似的出了祠堂,片刻也不願在祠堂多待。

好像祠堂裏有着吃人喝血的惡鬼一般。

嚴睿如坐針氈。

顧明軒負心未央,落了個這般下場,那麽他與分外偏心的老夫人呢?

嚴睿心中忽而生出一個念頭——未央想要繼續追查下去,只怕未必是想還老夫人一個清白,而是有其他惡毒打算。

想到此處,嚴睿心頭一驚,想要開口阻止此事,可現在阻止,便是坐實老夫人加害未央,畢竟吳婆子在從霜的逼問下已經供認不諱,那件衣服,的的确确是她從老夫人那裏拿來去燒毀的。

嚴睿越發忐忑,額間冒出細密汗珠。

未央瞥了一眼臉色越發難看的嚴睿,微微一笑,道:“這件衣服吳婆子雖然說是從老夫人那裏得來的,但府中刁奴衆多,吳婆子的話也不可盡信。”

“這樣吧,傳府中賬房過來。”

未央道:“府上所有的采買,他皆登記造冊,是誰的衣物,一問便知。”

祠堂內侍立着的小厮看了一眼嚴睿,嚴睿向小厮使了個眼色,小厮會意,離開祠堂去找賬房。

未央看了一眼從霜,從霜微微颔首,示意未央無需擔心。

丫鬟們續上茶,未央喝着茶。

不多會兒,窗外廊下便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

未央放下茶杯,擡眉去瞧賬房。

賬房一進祠堂,便跪下向嚴睿請罪,道:“老奴該死,求老爺責罰。”

嚴睿故作驚訝,道:“這是怎麽了?”

賬房道:“老奴前夜記賬的時候犯了瞌睡,打翻了硯臺,弄髒了賬簿,這兩月的帳,怕是不能看了。”

嚴睿佯怒,道:“你這老奴,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嚴睿與賬房一唱一和,未央手指輕扣着桌面。

她本就沒指望能從賬房處查清衣服,這偌大府邸,她能用的,能信的,只有從夏與從霜兩人罷了。

未央輕笑,道:“不是弄髒了賬本,而是有人找了你吧?”

“我聽聞前天傍晚,府上的表小姐去了你那裏——”

“沒有的事。”

賬房不等未央把話說完,便連忙道:“表小姐近日從未來找過我。”

“姑娘一直在祠堂裏,怎能知曉旁院的事情?姑娘年幼,切莫聽信了旁人的挑唆,與自己嫡親的親人生了嫌隙。”

“嫡親的親人?”

未央輕輕挑眉,道:“親人暫且不論,你為奴,我為主,我的話,你還是不要輕易打斷的好。”

賬房面上有些不自在。

他入府數十年,府上除卻幾位主子,便數他的地位最高。莫說尋常的丫鬟婆子見了他要奉承他,就連謝氏與二姑娘嚴夢雅見了他,也是笑面相應的。

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他才敢在祠堂裏出口打斷未央的話,然而未央不輕不重的幾句話,便将他弄得好生沒臉——地位再怎麽高的奴仆,終究還是奴仆,無論未央說什麽,他都得聽着受着。

賬房面上有些不自在,心中越發厭惡未央的跋扈。

什麽嫡出的大小姐?不一樣被庶生的二姑娘搶了婚事,還被迫嫁給一個商戶!

她也就能在自己面前耍耍威風了,待宗正丞一走,老爺與老夫人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這般想着,賬房心中好受許多,面上又堆滿了笑,只對未央連連認錯。

賬本已毀,未央又被困在祠堂,根本不可能知道他那裏的事情,這個啞巴虧,未央吃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未央: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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