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未央眉梢輕挑。

她倒是低估了她這位“好父親”的臉皮。

她本以為,她将話說得這般難聽了,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都不會再忍不下,哪曾想,嚴睿竟這麽好的容性,硬生生接下了她所有的話,然後沒臉沒皮說出這樣根本無法實現的話,來阻止與她母親的和離,借此繼續霸占母親留下來的家産。

金錢當真是個好東西,能讓母親心中的翩翩少年,變成現在面目可憎、充滿算計的市儈小人。

“怎麽?沒話說了吧?”

嚴睿見未央不答話,悄悄松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氣我的糊塗,可我也是受刁奴蒙蔽,才會做出将你逐出家門的事情,如今真相大白,我又好生向你致歉,你便別再鬧下去了。”

“你我終究是父女,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系,哪能真能如你口中所說一般,就此斷了關系?”

未央久久不說話,嚴睿便放軟口氣哄着:“我知道你現在正在氣頭上,說的話都是氣話,我不怪你。”

“只要你收回剛才的話,不再提什麽讓你母親與我和離的胡鬧話,咱們便還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說到這,嚴睿聲音微頓,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來,道:“咱們和和美美過日子不好麽?幹嘛非要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沒得讓外人看笑話。”

嚴睿威逼利誘,使出渾身解數。

未央聽了,心中越發好笑。

縱然嚴睿對她母親母親死纏爛打,她也有的是法子讓嚴睿不得不和離。

未央問道:“嚴右丞剛才的話,是玩笑之語,還是發自內心?”

一邊對謝氏關懷備至,一邊又做出對她母親念念不忘的樣子,當真是令人作嘔。

嚴睿只以為未央問的是他的那些哄騙之語,還以為未央在他的勸說下回心轉意,便連忙道:“自然是發自肺腑的。”

“你到底是我的女兒,身上流着嚴家的血,無論你做出什麽,我這個當父親的,總是要包容你的。”

——端的是一副寬容大度的慈父模樣。

未央輕笑,道:“我問的是你要母親親口說與你和離之事。”

嚴睿怔了怔,心裏泛起一絲疑惑,看了看未央,慢慢道:“自然也是當真的。”

未央怕是瘋了不成?這種事情也能當真?

不過未央既然問了,他自然要說當真。

“那便好。”

未央讓女官取來筆墨紙硯,對着嚴睿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道:“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嚴右丞,請吧。”

嚴睿有一瞬的猶豫。

難不成未央真有方法讓蕭衡出現在他面前?

但轉念一想,蕭衡死去多年,此時骨頭怕是都成了灰,未央縱然将蕭衡的屍骨取來,怕也拼不出蕭衡的模樣來。

這般一想,嚴睿心下稍安,便起身走上前,準備立下字據。

然而腳步尚未踏出,衣袖便被謝氏輕輕拉住了。

謝氏小聲道:“當心有詐。”

嚴睿心中一暖。

到底是與他情投意合的謝氏,府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只有謝氏依舊關心他,站在他身後默默支持他,甚至擔心他中了未央的圈套。

謝氏此舉,倒也不枉他待謝氏的一番真心了。

嚴睿拍了拍謝氏的手,道:“無妨,我心中有數。”

他倒是想瞧瞧,未央怎麽讓蕭衡那個短命鬼站在他面前,說與他和離。

嚴睿立下字據,按了手印,未央随之按下自己的手印,把字據交給李季安。

這種字據是一式三份,嚴睿未央各持一份,李季安作為見證人,手裏也要留一份。

李季安雖不知未央有何打算,但這幾日的相處,讓他對未央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未央的容貌是傾城國色,手段心計亦是世所罕見,她哪怕深陷絕境,也能憑借自身能力沖出逆境,一飛沖天。

她是驟然放光的寶石,讓人瞧上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眼。

自此之後,世間便是過眼雲煙。

李季安收下字據,心中有些惋惜。

偏這樣的一個人,卻嫁給了何晏為妻。

一個不能入仕為官的商戶,再怎麽是天子面前的紅人,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時的繁華。

未央不知李季安心中所想,見二人收好字據,便道:“十日後,是我母親的生辰,我們便在那夜子時于祠堂等待母親。”

“若母親飲恨而終,必會前來與嚴右丞和離。”

“若是母親心中并無和離之念,我便收回剛才的那些話,三跪九叩向嚴右丞請罪,繼續做嚴右丞的乖女兒。”

未央挑眉看向面上微喜的嚴睿,道:“如何?”

“如此甚好。”

嚴睿生怕未央反悔,忙不疊應下。

事情議定,衆人離去,未央送李季安出府。

陽春三月,百花竟放,走在九曲回廊,陣陣花香撲鼻。

未央輕嗅着花香,想到十日後嚴家老小便被她掃地出門,心中越發歡愉,臉上也帶了幾分出來。

李季安見此,便止住了想要問未央的話,只是道:“女公子若有難處,可差人去宗正府。”

“多謝季安兄好意。”

未央笑着點頭。

她那日将顧明軒狠狠發落的事情果然沒有做錯,讓原本對她持觀望态度的李季安,徹底站在她的身後——雖說太子纏綿病床,但此時畢竟尚在人間,晉王行事鋒芒畢露,早就惹得太子極度不喜,宗正府作為太子的人,怎會放棄這般好的打壓晉王的機會?

此舉雖然能取得宗正府對她支持,可也頗有風險。

一朝重生,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活在一本書中的。

按照書中的劇情,晉王最後是登基為帝的,顧明軒是晉王賬下紅人,她得罪顧明軒,又說出那般的話來嗆顧明軒,那些話若傳到晉王耳朵裏,她必然讨不到好處——能在一衆藩王中拼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問鼎九五的晉王,豈是好相與的角色?

但她既然重活一世,便要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晉王也好,顧明軒也罷,任他們是書中主角,她也要與他們鬥上一鬥。

書中結局雖早已注定,但那是書裏的,不是她的,她不會任由寫書人寥寥寫上幾個字,便結束她的一生。

未央送走李季安,回到明華堂,迅速安排下去。

她怕嚴睿與嚴老夫人搞小動作,把所有參與買砒/霜下毒的人留在自己院子裏,如此一來,倒是方便了許多。

未央讓女官喚來與她身量相似的紅杏,輕啜一口茶,道:“我有一個差事交給你,你若是做得好了,我便留下你的性命。”

“若是做的不好……”

未央眸光輕閃,手指轉着茶杯,悠悠道:“是充入教坊司,還是腰斬于世,你自己選一個。”

紅杏吓得面無人色,連忙跪地求饒:“大姑娘饒命,奴婢能完成大姑娘交給奴婢的差事。”

十日後,祠堂,子時三刻。

暮春三月,冬日的嚴寒尚未完全褪去,到了夜裏,冷風呼嘯而來,繞過院中枝葉,拍打着祠堂上的窗戶,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嚴睿緊了緊衣袖,只覺得今日的祠堂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但他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不同,停足看了好一會兒祠堂,方帶着嚴家衆人,警惕地走進祠堂。

天邊月色孤冷,祠堂內的燭火明明暗暗,未央并未起身相迎,只是跪在軟墊上,拜着蕭衡的牌位,消瘦的身影被燭火拉得極長。

另一旁,李季安早就在祠堂等候,一手端着茶杯,淡淡飲着茶。

嚴睿便燃了香,準備給蕭衡上一炷香。

嚴老夫人看未央拜蕭衡的牌位,嘴角撇了撇,眼底滿是厭惡。

蕭衡早已死去多年,未央再拜也無用,若不是涉及嚴睿和離之事,她才不會來祠堂。

蕭衡的牌位擺在祠堂裏,她看上一眼便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

嚴老夫人徑直落座,木槿奉上茶,嚴老夫人飲上一口,是華京城的老夫人們愛喝的老君眉。

一杯茶落肚,嚴老夫人放下茶杯。

爐內的香火高燃,飄出袅袅雲霧。

嚴睿上完香,雙手合十,雙目微閉,低聲說些什麽。

然而就在這時,院內突然起了一陣風,狂風卷着寒意,直将祠堂內燃着的蠟燭刮滅了大半。

衆人吓了一跳,丫鬟們連忙再将蠟燭點燃,然而她們剛點燃蠟燭,風又卷了進來,蠟燭又滅了,幾次三番後,一個膽小的丫鬟顫着聲音道:“不會是鄉君真的來了吧?”

“胡說!”

嚴老夫人重重把手中茶杯一放,道:“她早就死了——”

然而她的話尚未說完,忽而背後一涼,一個陰森可怖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腦海內:“老夫人……呵呵呵呵……”

嚴老夫人吓了一跳,險些打翻桌上的茶杯。

“誰?!誰在說話?”

嚴老夫人起身,環視周圍,厲聲道:“別裝神弄鬼,你活着我尚且不怕,更何況化成了鬼!”

周圍人皆是一驚,哪有人在說話,不過是夜風吹滅了燭火罷了。

嚴睿走到嚴老夫人身邊,扶着嚴老夫人坐下,問道:“母親,您這是怎麽了?”

“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裝神弄鬼。”

他的話音剛落,便覺眼前起了一團濃霧,濃霧之中,似乎有一個高挑身影向他走來。

那人鬓發高挽,穿着素淨的子衿色的三重衣,唯有衣緣腰封與下裙是洋紅色。

子衿色與洋紅色相撞,子衿色越發顯白,而洋紅色,則像是血液在流淌。

嚴睿瞳孔驟然收縮:“阿衡?!”

祠堂內只剩下角落裏的幾盞燭火,孤冷的月色斜斜照進來,濃霧漸漸散開,這下不止嚴睿發覺了穿着三重衣的女子,就連祠堂內侍立着的丫鬟婆子也全部看到了。

上了年齡婆子看到那高挑身影,無不吓了一跳:“鄉君?”

聽婆子喊出這句話,祠堂內炸開了鍋,丫鬟小厮們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剛才高聲喝罵的嚴老夫人,此時見了空中飄着的蕭衡,再無剛才的抖擻威風,吓得魂不附體,手指哆哆嗦嗦指着蕭衡,抖如糠篩說不出來話。

片刻後,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嚴睿亦是面如土色,鬂間冷汗如雨。

“你,你是人是鬼?”

嚴睿縮成一團,抖了半日後,磕磕絆絆問出這句話。

“和離罷。”

蕭衡聲音冰冷,靜靜看着吓得魂不附體的嚴睿,道:“你與謝氏害我早死,有甚資格在我的府邸居住?”

“我,我沒有……”

嚴睿的聲音有氣無力。

自蕭衡出現半空後,他的心理防線便開始崩塌。

這個曾深愛着他的女人,也是被他傷得最深的女人,那年她的父親與兄長戰死邊關,她的兒子死于襁褓之中,他本該對她關懷備至,讓她走出親人離世的悲傷絕望,然而他回報她的,卻是他與謝氏的事情。

蕭衡說的不錯,她本就是他與謝氏害死的。

窗外冷風刮個不停,狂怒着拍打着窗戶,蕭衡的身影輕飄飄的,在空中蕩來蕩去。

嚴睿的聲音越來越低,不敢再看蕭衡。

嚴睿低下頭,身邊桌子上飄過來一張紙,筆與墨,也緊跟着落在桌子上。

“一別兩寬,自此我與你再無瓜葛。”

蕭衡的聲音冷冷的,帶着陰風怒號,讓人止不住發抖。

“不、不和離……”

嚴睿仍在小聲堅持着。

然而他的胳膊,卻不受控制一般,如提線木偶一樣慢慢擡了起來,拿起了桌上的毛筆。

嚴睿大驚失色。

蕭衡道:“夫妻一場,我不想害你性命。”

聽到這句話,嚴睿僅存的理智徹底崩塌。

蕭衡素來剛烈,眼裏揉不得沙子,她與自己父親尚能鬧成那個樣子,叛出家門,更何況他了?

蕭衡發覺他與謝氏的事情時,蕭衡正纏綿病床,若不然依着蕭衡的手段,早就取了他和謝氏的性命,根本不會留他與謝氏在府上享受着她的一切。

嚴睿心中恐懼,只好蘸了墨汁,寫下和離書,按上自己的手印。

和離書一式三份,嚴睿寫好,放在桌子上。

陰風又起,卷起和離書,送至蕭衡面前。

蕭衡不知從何處拿了筆,在和離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冷風将屬于嚴睿的那份和離書送至桌面。

嚴睿瞥了一眼。

字跡淩厲,力透紙背,正是屬于将門虎女的蕭衡特有的筆跡。

旁人縱然有心模仿,也是模仿不來的。

祠堂內又響起蕭衡冷冰冰的聲音:“你我既已和離,你便帶着你的家人離開我的府邸。”

“三日之內,你若不走,我必取你性命。”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帶了幾分戾氣,窗外陰風怒號,叫嚣着想要沖入祠堂。

“好,好。”

嚴睿吓得瑟瑟發抖,道:“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他雖然愛財,但更惜命。

窗外的陰風止住了,祠堂內的蠟燭全部熄滅,周圍陷入了黑暗。

嚴睿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想要逃跑,然而下一刻,祠堂內的蠟燭突然又亮了。

而半空中蕭衡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嚴睿再也承受不住,大叫着沖出祠堂。

木槿淡淡吩咐着祠堂內的女官:“将老夫人送回去。”

女官們将昏迷中的嚴老夫人送走。

李季安輕啜一口茶,輕笑着說道:“女公子好生巧妙的心思。”

“只是嚴右丞到底為官多年,縱然今夜被你吓得魂不附體,倉促之下寫下和離書,但待他明日反省過來,多半不會遵守今夜的約定,在三日內離開府上。”

作者有話要說: 蕭衡:唉,曾經的翩翩少年郎

怎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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