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知道他不會離開。”
“蕭衡”從暗處走出來,将手裏的和離書遞給李季安一份。
此時祠堂裏的燭火全部亮着,她明豔又略顯淩厲的面容便徹底顯露出來。
她哪裏是什麽死去多年的蕭衡,分明是未央假扮的。
原本跪在軟墊上向蕭衡牌位磕頭的“未央”轉過身,竟是柳如眉身邊的丫鬟紅杏。
紅杏畏畏縮縮,不敢去看未央,只是顫着聲音問道:“大姑娘,您吩咐的事情我都做了,您能否饒過我和我家人的性命?”
木槿捧上一杯茶,未央輕啜一口,道:“你放心,我這人賞罰分明,待此事了了,我不僅會饒過你們,還會給你和你家人安排一個好去處。”
未央語氣輕快,帶着幾分笑意,紅杏忙不疊磕頭謝過。
未央向李季安道:“雕蟲小技,讓季安兄見笑了。”
她的模樣本來便像極了母親,穿着母親曾經的衣服,梳着母親最愛的鬓發,配着燭火昏黃,窗外陰風陣陣,很容易讓人将她誤認成蕭衡。
而丫鬟婆子們先入為主的話,和嚴老夫人的胡言亂語,更是讓她坐實了她就是蕭衡的事情。
嚴睿縱然心中懷疑,可紅杏假扮着她的模樣跪在軟墊上,讓嚴睿根本懷疑不到她身上,只能認下空中飄着的人是蕭衡。
至于飄在空中與隔空送來的紙筆,皆是從霜的手筆。
從霜略識些武功,做出這些事情并不難。
而老夫人與嚴睿最初出現的幻覺,則是懂醫的木槿所為。
一切的一切,在嚴睿說除非蕭衡站在他面前,親口說出與他和離的話時,未央便做好了打算。
若沒有十全的把握,她怎會哄着嚴睿立下字據?
李季安輕搖頭,聲音裏有着幾分惋惜之意,道:“短短十日之內,便将一切安排妥當,女公子這般精巧的心思,用在一方宅院之中委實可惜了。”
未央眸光輕閃,道:“待家中事務了結之後,外事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李季安這話,是有意擡舉她。
大夏民風開放,女子地位頗高,這個時代的女人,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一輩子守着後院過日子。
未央道:“到那時,只怕還需要季安兄提攜一番。”
女人雖不能入朝為官,但能做的事情也不少。
更何況,如今晉王強盛,太子病弱,大多數朝臣世家傾向于晉王,哪怕是為了不讓顧明軒踩在她頭上,她也不能讓晉王登基。
李季安微微颔首,道:“好說。”
太子麾下,如今正缺一個心思缜密之人,他尋了許久,總找不到合适的。
直到那夜從霜闖到他面前,低聲說着未央教給她的話,他那時便對被關在祠堂裏等死的未央起了興趣。
而今與未央一同經歷許多事,他越發覺得,未央便是他要找的人。
未央笑着謝過,又道:“今夜勞煩季安兄走一趟。”
“明日之後,怕是又要辛苦季安兄來一遭。”
嚴睿不會那麽輕易離開的,她得盡快安排好一切。
李季安應下,未央讓女官們送他出府——她現在的裝束,委實不大适合送李季安。
李季安走後,未央又扮成女官的模樣,跟在扮成她自己的紅杏身後,回到自己的院子。
至于祠堂裏的一切,早被木槿與從霜二人收拾好了,不留一點痕跡,縱然嚴睿明日來查,也查不出什麽來。
次日清晨,嚴睿果然來祠堂查探究竟,臨近中午,也不曾從祠堂出來。
消息傳到明華院,未央輕笑,道:“看來嚴右丞的精神已經恢複了。”
“即是如此,那便讓人提醒他一下,他昨夜答應‘母親’的事情。”
女官聽命而去。
未央又問從霜:“蕭家回信了沒有?”
她的外祖父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最小的弟弟随外祖父一同戰死,只剩下二弟支撐蕭家門楣。
她那封信,便是寫給外祖父的二弟,她的二外公,奈何二外公在外面帶兵作戰,蕭家如今是她的二外婆主持大局。
這位二外婆,可不是一個好相與的角色,是天家宗室女,有封地食邑的縣主。
母親在世時,便與她性格不大和,不過好在二人并不在一個院子裏居住,倒也相安無事。
母親去世後,這位縣主曾來嚴府看望她,那時的她被嚴睿的話所哄騙,覺得縣主是為與她争奪母親留給她的家産,便罵了縣主一頓。
縣主養尊處優,哪裏受過這等閑氣?
自此之後,縣主便再也沒來過嚴府了。
後來她為了顧明軒的前程,求到二外公面前,這位縣主還對她冷嘲熱諷,說她認人不清,日後必有災禍。
回想往事,未央有些汗顏。
如今二外公在外作戰,她的那封信,自然落到了二外婆縣主手裏,縣主被她狠狠得罪過,怕是看也未看那封信,便丢進火裏燒為灰燼。
思及此處,未央只覺得求助蕭家無望。
從霜看了看未央,道:“縣主雖未回信,但說此事她已告知姑娘的舅舅,姑娘若是有為難的地方,只管找舅舅便是。”
未央:“……”
她那位便宜舅舅蕭飛白?
算了吧。
縣主此舉,明顯是不想幫她,又恐落了旁人口實,便做了面子,讓她去找蕭飛白。
若蕭飛白是她親舅舅也就罷了,偏蕭飛白是外祖的外室子,她的嫡親舅舅死後,蕭飛白本可以繼承外祖父爵位的,是母親從中作梗,讓蕭飛白與侯位擦肩而過。
這種舊怨橫在中間,蕭飛白不對她落井下石,便是看在死去的外祖父的面子上了,又怎會幫她?
未央嘆了一聲,道:“罷了。”
“日後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從霜颔首,不再說話。
未央手指支着下巴。
當年她聽信嚴睿的話,将蕭家的人得罪的很是徹底,而今蕭家人對她置之不理,委實再正常不過,她無權苛責蕭家人。
只是将嚴睿趕出府門這種事情,若沒有蕭家人出面,終歸是不夠名正言順的。
大夏以孝治天下,嚴睿與嚴老夫人終歸是她的長輩,孝字上面便壓了一頭,縱然宗正府站在她這邊,可蕭家若不來個人,此事怕是不好解決——按照大夏的規制,族中若是分家,需要請舅舅出面,更何況她這種将嚴睿一家老小趕出家門的事情了。
未央揉了揉眉心,倒身躺在軟塌上。
片刻後,她突然又坐起身,眸光輕閃,喚來從霜:“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很快便是第三日。
嚴睿果然如未央所料,拒不承認自己在祠堂答應“蕭衡”的事情,甚至就連親筆寫下的和離書,也說做是未央哄騙着他寫的,并不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嚴睿道:“有道是‘七出三不去’,你母親為我的父親送終置辦後事,此為一不去;你母親家中無其他嫡系血親,此為二不去;你母親與我是先貧賤,後富貴,此為三不去。”
“我身為朝臣,怎能違背大夏規制,讓我與你母親和離,那是萬萬不能的。”
“你無恥!”
從夏養了許多時日,精神恢複了許多,聽嚴睿這般說話,忍不住罵道:“你與鄉君也算先貧賤後富貴?分明是你白身入的府邸!”
嚴睿面色微尬,道:“主人們說話,哪有你一個丫鬟插嘴的份兒?”
嚴睿知從夏素來牙尖嘴利,與她糾纏不僅跌份,還讨不到半點好處,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會從夏,只是對未央道:“更何況,自古以來,分家便要娘家人到場,你若想分家也可以,只管把你的舅舅叫來,讓你的舅舅來主持分家,而不是一個晚輩,在這裏說甚麽分家的話。”
未央手指轉着茶杯。
嚴睿一席話,輕飄飄地将她把他趕出家門,變成了分家,更擡出她的舅舅來,這阖府上下,那個不知她與蕭家素不往來,讓她去找舅舅蕭飛白,是存心用這個借口堵死她想将嚴睿趕出家門的路。
從夏氣得渾身直哆嗦。
李季安看向未央。
他雖是宗正丞,又有意為未央出頭,但這種事情,按照大夏的規制,的确是需要舅舅到場的。
李季安眸中閃過一抹擔憂之色。
然而就在這時,二門外突然有人傳道:“大姑娘的舅舅蕭公子過府了。”
嚴睿一怔。
他可不曾将蕭飛白請過來。
上次他将與未央素來不和的何晏請來之後,何晏非但不幫着他,還處處維護未央,那日的弄巧成拙後,他哪怕知道蕭家人與未央不和,他也沒動過請蕭家人過府的念頭,他怕再與何晏一樣,來了個幫着未央的。
難不成是未央請來的?
嚴睿心中不解,看向未央。
未央長眉微蹙,似乎也在疑惑蕭飛白的到來。
嚴睿心下了然,這個蕭飛白,多半是聽說了未央在嚴家大鬧的消息後自己過來的,只是他來幫自己,還是來幫未央,便不得而知了。
有了上次何晏的事情,嚴睿不敢對蕭飛白抱有太多期望,起身将蕭飛白迎進來——蕭飛白與他是平輩,他身為一家之主,自然是要親迎蕭飛白的。
未央立在屋內等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窗外。
不多會兒,窗外廊下走過來一人。
那人不過二十五六歲,身着月白色衣裳,繡金絲線描做金邊,暗紋銀線勾做竹葉。
日頭傾瀉而下,他的衣服雖是素淨月白色,可上面的暗紋金銀線卻流光溢彩,配着他的束發金冠,手中的描金折扇,将他襯得豐神俊朗,粲然若神。
未央怔了怔,忽而便明白,何為世家翹楚,大夏第一公子。
書裏的蕭飛白,便有着這樣的美稱
蕭飛白手中折扇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極為自來熟地走到未央身邊,仔細端詳未央一番後,颔首笑道:“多年未見,未未可好?”
未央被他的那句未未喚得打了個激靈。
自母親離世後,再沒人喚她未未了,而今被蕭飛白喚起,且用的是這般黏黏糊糊的口吻,委實讓她打了個哆嗦。
“呃……”
看着面前倜傥風流的蕭飛白,那句應該喚的舅舅,未央始終叫不出來。
母親當初是為了蕭飛白與外祖父決裂,她此時若将蕭飛白喚做舅舅,豈不是狠狠地打母親的臉?
嚴睿一邊打量蕭飛白,一邊寒暄道:“飛白今日過來,是來替嚴家分家的?”
蕭飛白笑了笑,道:“好好的,分甚麽家?”
嚴睿聽此,松了一口氣,正色道:“正是這個道理。”
嚴睿向未央道:“我就說,蕭家都是知禮的人,才不會任由你耍性子,好不好的,鬧什麽分家。”
未央看向一旁的從霜,示意讓從霜拿出自己一早讓從霜準備的東西。
她深知嚴睿不會輕易離開,蕭家更不會幫她,所以早早地做了萬全的打算,那個東西一旦拿出來,無論今日發生何事,嚴睿的一家老小都要滾出母親留給她的府邸——母親臨終前的契書。
大夏雖有置後律,財産按照置後律來劃分,但當那人立下契書時,便以契書為準,她所準備的契書,是母親将財産完全留給她的。
母親是鄉君,這種契書需要在掌列侯的右扶風處存檔留案,她只需從右扶風處拿來契書,契書上又有右扶風的憑證,右扶風乃京都三輔之一,嚴睿便再無話可說。
當然,這個契書是假的,母親纏綿病床,與嚴睿和離尚且沒精神,又怎會将後事安排得這般妥當?
不過是她重活一世,知右扶風曾酒醉燒了許多資料,無論她的母親是否留下契書,只要她說得言之鑿鑿,且日期對得上,右扶風都會給她送上來一份蓋着右扶風憑證的契書。
——玩忽職守比僞造一份契書的風險要大得多,右扶風是聰明人。
從霜點頭,正欲去拿。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蕭飛白波光微轉,道:“嚴右丞怕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這裏的一切,本就是長姐的,長姐故去,那便是未未的,與嚴右丞有甚關系?”
“既然與嚴右丞沒甚關系,自然也不需要分家了。”
嚴睿張大了嘴巴。
蕭飛白輕笑着說道:“嚴右丞只需帶着自己的一家老小,從這裏離開便是。”
未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僅未央不相信,嚴睿也分外懷疑眼前的蕭飛白是不是未央派人假扮的。
可眼前的這個人,的的确确是蕭飛白,他拿的是蕭家的帖子,身後跟的是蕭家的随從,哪怕他與蕭衡長得不大相似,也不能改變他是蕭飛白的事實。
未央道:“嚴右丞不是要蕭家來人麽?”
她雖然不知道蕭飛白為什麽幫她,不過她從來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未央道:“蕭家此時已經來人,且把話說得這般清楚,不知嚴右丞還有甚麽話說?”
嚴睿張了張嘴,說不出來話。
“既然嚴右丞無話可說,便請嚴右丞速速離去,若在我府上繼續耽擱下去,便別怪我借用宗正府的人了。”
剛才借用宗正府,是以權勢壓人,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蕭飛白以蕭家人的身份來分派蕭衡的財産,嚴睿說了破天,也沒資格在府上待下去,此時讓宗正府的人将嚴睿趕走,是公事公辦,處置賴在別人家不走的刁民。
嚴睿還想再說甚麽,但宗正府的人已經不給他這個機會了,手中枷鎖直接套在他身上,牽着他便往外走。
嚴睿養尊處優多年,哪裏受過這般罪?
更何況,他本是朝廷命官,若是這般被人押出去,日後如何在同僚面前立足?
嚴睿當下便道:“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未央委實不好惹,蕭家更不是省油的燈,他若再鬧下去,吃虧的只是自己,不如先出府去,日後再謀其他法子——他的二女兒嚴夢雅嫁給了顧明軒,顧明軒是晉王面前的紅人,待天子崩天,太子病逝,晉王登基,他今日所受的委屈,便全部能讨回來!
嚴睿這般想着,不再猶豫,出了府。
嚴老夫人罵罵咧咧,中間又有謝氏哭哭啼啼,不多會兒,嚴家的人全被宗正府的衙役清理出去。
嚴家的人走後,院中清靜下來,未央看向一旁搖着描金折扇的蕭飛白,委實想不明白他今日為何會突然出現幫自己。
——扪心自問,她母親與蕭飛白結下的仇怨,蕭飛白設計殺了她一個孤女都不為過,又怎會替她出頭?
難不成是來與她争家産的?
右扶風給她的那封契書雖能騙過嚴睿一家老小,但當對上蕭飛白這種正統世家出身的公子時,便明顯不夠用了。
大夏置後律,毋子男以女,毋女以父,毋父以母,毋母以男同産,毋男同産以女同産,她雖然是置後律的第一繼承人,可蕭飛白到底是母親的弟弟,也同樣擁有母親財産的繼承權。
更別提,母親的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從蕭家搬出來的,而今蕭飛白前來讨要,實在再正常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 蕭飛白:乖,叫舅舅
未央:……滾
毋子男以女,毋女以父,毋父以母,毋母以男同産,毋男同産以女同産
以上出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後律
漢朝女人的地位還是蠻高的,與男人一樣擁有繼承權
死者沒有兒子的話,會以女兒為嗣,一般不會過繼別人為嗣子,不是後世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