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秦青羨無比煩躁,後悔剛才沒有一劍殺了晉王。
可轉念一想,天子立晉王為皇儲,不過是想保住皇孫的性命——晉王的皇位來得名正言順,才不會跟一個什麽不懂的奶娃娃計較,甚至會為了一個寬和仁厚好名聲,會更加優待皇孫。
畢竟現在的皇孫,實在太小了。
主少國疑,身邊又無強臣輔佐,只有他一介武将,怎坐得穩天下之主?
秦青羨揉了揉眉心,餘光瞥見臉色有些凝重的未央。
忽而想起,晉王登基,皇孫或許能活,但他與未央,大多是活不了的。
秦青羨停下了腳步,讓宮人擡着小皇孫的步攆先行一步。
未央見此,便知秦青羨與她有話要說,便放慢腳步。
果不其然,秦青羨向她抱拳道:“夫人,請借一步說話。”
未央颔首,與秦青羨繞開宮道,來到宮道旁的一處小花園中。
四月的天氣,花稀葉陰薄。
未央立于樹下,有斑駁日光落在她身上,縱然滿身血污,她亦是一處風景。
秦青羨便有些明白,何為書中所言的傾城國色。
這樣的一個人,陪他去赴死,委實可惜了——太子對秦家有大恩,他為皇孫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但未央是局外人,不過是偶然被他撞見,抓來哄皇孫,又被他半脅迫地抱着皇孫去守靈,這才身陷奪嫡之中,得罪了晉王。
想到此處,秦青羨心中有些愧疚,便道:“天子有意立晉王為儲君。”
“此事我從何世子處得知了。”
未央笑了笑,道:“晉王若為天子,只怕你我要大難臨頭。”
秦青羨劍眉微蹙,道:“你放心,我會盡力護着你。”
未央有些意外。
眼前的這個少年,忠君愛國,對父輩們頗為尊崇,最是瞧不上忤逆不孝之人,她将嚴家一家老小趕出家門的事情,便是在他道德底線處起舞,故而他才會得知她的身份後,便對她疏離起來,這會兒怎麽又會對她關懷備至?
想了想,大抵是因為他是武人,沒有何晏那麽多的彎彎繞繞,她到底救他一命,他如今關心她,只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并無他意。
想通之後,未央坦然接受秦青羨對她釋放的善意。
宮道處,宮人領着何晏而來。
宮人眼尖,看到花園處與秦青羨說話的未央,便道:“那不是夫人嗎?世子爺,要不要奴婢将夫人喚過來,與世子爺一道去往陛下寝宮?”
大夏民風開放,男女之間說幾句頗為正常,并不是甚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更何況,未央剛與秦青羨并肩作戰,此事有話要講,也在情理之中。
何晏漫不經心瞥了一眼樹蔭下的未央,冷聲道:“不用。”
宮人見何晏面上有些不喜之色,不敢再說,只在前方引着路。
未央并沒有看到宮道上的何晏,只是聽秦青羨說着話。
秦青羨道:“此事因我而起,便該由我去承受結果。我本不該将你攪入局中,只是事發突然,而你——”
說到這,秦青羨聲音微頓,嘆了一聲,道:“罷了。”
“待到天子寝殿,天子若問,你只需将一切事情全部推在我身上,只說是我要你哄皇孫,是我讓你抱着皇孫去靈堂,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你無關。”
“晉王聽此,當會不再與你為難。”
頓了頓,秦青羨又道:“你是天子賜給何晏的妻子,晉王縱然跋扈,終究要顧忌幾分天子賜婚的顏面。”
未央心中一暖。
她本以為這位少将軍是位莽撞之人,不曾想,倒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便道:“少将軍的話,我都記下了,多謝少将軍替我打算,只是不知,少将軍自己有何打算?”
晉王是萬萬不能登基的,哪怕天子将他立為新的儲君。
秦青羨道:“皇孫是太子唯一的骨血,太子對秦家有大恩,前方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護着皇孫。”
未央秀眉微動,忍不住想起秦家的往事。
雍城秦家,乃北方武将之首,世代鎮守北地邊境,數年前,天子對北狄用兵,盡起秦家兒郎,然而這一仗死傷慘重,數十萬大軍,無一生還。
戰報傳至華京城,天子勃然大怒,追究主将過失,秦家由炙手可熱的武将之首,變成人人喊打的敗軍之師。
危難之際,是當時還是皇子的太子挺身而出,言秦家乃是沙場宿将,怎會敗得如此慘烈?此事必有原因。
太子長跪紫宸殿,天子這才下令徹查秦家戰敗之事,還秦家一個清白。
太子待秦家如此,秦青羨如此護着皇孫,也是報太子當年仗義執言之恩。
想到此處,未央眸光輕閃,問道:“少将軍是仁義之人。”
秦青羨嗤笑,似乎對“仁義”二字頗為不屑。
未央道:“只是不知,少将軍在來蘭臺殿之前,可曾見過天子?”
“見過。”
秦青羨挑眉,有些不解未央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未央斟酌着用詞,道:“不知天子龍體如何?”
秦青羨面上有些不耐,直接道:“你想問什麽,直說便是,無需吞吞吐吐。”
未央輕笑,不再猶豫,道:“敢問少将軍,以少将軍之見,天子還有幾年陽壽?”
秦青羨微怔,上下打量着未央,雙手環胸,慢慢道:“天子只是一時悲恸而陷入昏迷,龍體并無大礙,以我之見,三五年之內,朝中應無國孝。”
“這便好。”
未央松了一口氣,道:“我有一計,不僅能保皇孫無虞,更能保你我性命,不知少将軍願不願意信我?”
怕秦青羨疑惑,未央又補上一句:“我與何世子很快便會和離了,晉王不會顧忌天子賜婚便不會我下手。”
秦青羨眼底閃過一抹驚訝。
未央繼續道:“我與顧明軒的事情,少将軍想來也略有耳聞,縱然晉王放過我,顧明軒也會尋我的麻煩,所以少将軍,我與你現在是一條繩的螞蚱,不存在我将事情推在你身上,便能保住性命。”
“此時的我,比你更害怕晉王登基。”
聽到害怕二字,秦青羨劍眉微挑,道:“說說看,你的打算。”
未央眸光輕閃,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秦青羨思度片刻,寒星似的眸陡然一亮,道:“你的意思是——”
未央笑着道:“天子若将晉王封為皇儲,少将軍大可不必與他争鋒,只替小皇孫求了雍王的位置來。”
“雍城乃是少将軍的大本營,縱然秦家此時只餘少将軍一人,但秦家餘威尤在,小皇孫去了雍城,想來是分外安全的。至于晉王麽……”
“皇儲之位的确尊貴無比,但也是衆矢之的。”
秦青羨接道。
大夏立朝百年,鎮守四方的藩王不止晉王。
太子病逝,皇孫年幼,天子年邁,對皇位起了心思的,怎會只有晉王一人
楚王、燕王、蜀王,這些藩王個個不是省油的燈,若得知晉王做了皇儲,其他藩王必會生事,而且會在晉王剛被立為皇儲的時候生事——晉王初為皇儲,根基不穩,這個時候除去晉王,是最好的機會,而不是等到天子崩逝,晉王為帝後,再去起兵造反。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天子将晉王立為皇儲,其實是為了保護皇孫。”
未央輕輕一笑,說道。
秦青羨上下打量着面前未央。
未央又道:“所以少将軍,我們要配合天子,莫讓天子一個人唱獨角戲。”
秦青羨星眸輕眯,手指微緊,片刻後,他自嘲一笑,道:“看來是我莽撞了,你若不說,只怕我要誤解陛下的用意了。”
不僅是誤解,若到必要時刻,他不介意壓上秦家百年名聲,來兵谏天子——在得知天子有意立晉王為皇儲的那一刻,他便讓身邊的親衛聯系與秦家交好的武将,提防天子昏聩,晉王掌權。
未央笑道:“少将軍是當局者迷。”
“不。”
秦青羨搖頭,道:“是我不曾考慮這麽多。”
這似乎是武将的短板,太過意氣用事,縱然長于皇城,身處政治中心,也很難與朝中的那些老臣一樣,天子一個眼神,他們便知天子何意。
想到這,秦青羨看了看未央。
若是未央留在他身邊,他的情況似乎能改觀很多。
秦青羨挑挑眉,忽而想起一件事——未央剛才說她即将與何晏和離。
四月孟夏,青草萋萋子規啼。
秦青羨心情大好,一時間覺得日夜啼血的子規都不那麽惹人厭了。
秦青羨道:“咱們先去找天子,莫讓天子久等。”
未央不知秦青羨心中想法,只以為秦青羨頗為認可她的話,微微颔首,跟着秦青羨走出花園,向天子寝宮而行。
二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未央道:“少将軍出身将門,性格剛烈,寧折不彎,這本是好事,只是少将軍的剛烈,莫被旁人利用了。”
秦青羨劍眉微動,餘光瞥了一眼未央,心中微暖。
他的族人盡數戰死邊關,他在華京城野蠻生長,從來無人規勸他,更無人擔心他被旁人利用。
秦青羨抿了抿唇,忽而有些羨慕何晏。
這般好的一個女子,何晏怎舍得與她和離?
秦青羨神游天外,只覺得路上的時間過得很快。
不多時,秦青羨與未央來到天子寝宮。
天子先召集的是藩王宗室與朝臣世家,商議皇儲之事,議完之後,才會接見未央。
秦青羨将未央安置在偏殿,讓小宮人好生照看未央。
小宮人連連應下,秦青羨帶着小皇孫來到天子寝殿。
寝殿頗大,幽冷龍涎香掩着淡淡的苦澀藥味,藩王宗室朝臣世家們按照身份立成四排,見秦青羨領着小皇孫進來,紛紛向他看來。
床榻上的天子,此時也在老黃門的攙扶下坐起了身,晦澀目光落在秦青羨身上。
這個人,渾身都是刺,他實在憂心,秦青羨能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會不會在他剛剛宣布完立晉王為皇儲,便拔劍兵谏。
可他實在來不及與秦青羨細細商議,太子去的太突然了,根本沒有給他時間讓他布置一切。
立晉王為皇儲,是他能為皇孫做的最好的打算,也是唯一的打算。
天子眉頭深皺,虛虛咳嗽着,老黃門連忙給天子揉胸捶背。
小皇孫一路小跑過來,抱着天子道:“皇爺爺,我好想您。”
天子拂了拂小皇孫的發,聲音微弱,道:“爺爺也想你了。”
祖孫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小黃門便将皇孫領在一旁。
皇孫雖然年齡小,少不更事,但這幾日發生的一切,讓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乖乖的,皇爺爺不會害他,小叔叔也不會害他,他只需要聽他們的話,便夠了。
皇孫乖乖地坐在一旁。
天子見皇孫如此乖順,心中越發心酸,然而面上卻不曾顯露半分,仍是不怒自威的大夏天子。
“今日召集衆卿來此,是有要事宣布。”
天子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着秦青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今日的秦青羨,似乎與往日些不同,但他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麽不同。
天子心中忐忑着,說完立晉王為新的太子的事情。
他的聲音剛落,衆人齊齊看向秦青羨,或幸災樂禍,或饒有興致,頗為期待秦青羨給他們帶來新的驚喜——秦青羨在太子靈堂上差點将晉王殺了的好戲,他們還沒看夠呢。
至于原本應該着急的衆多藩王,此時面上一派風平浪靜,只是餘光用打量着秦青羨——有秦青羨這個刺頭當前鋒,他們樂得在後面撿現成的結果。
萬衆矚目中,秦青羨站起了身。
殿內衆人目光越發熾熱,天子身邊的衛士們面色凝重,手指悄悄按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
然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秦青羨并沒有如往常一樣激烈,他只是平靜道:“陛下此舉甚為英明。”
一時間,殿內衆人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而秦青羨的下一句,又讓他們覺得沒有出毛病。
秦青羨道:“只是不知,晉王為儲君,皇孫又該如何安置?”
衆人心中了然。
這才是秦青羨的作風嘛。
只要天子說皇孫為藩王,秦青羨下一刻依舊會是他們所熟悉的華京混世魔王。
天子斟酌道:“阿羨以為該如何安置?”
秦青羨笑了笑,道:“晉王為儲君,皇孫則為藩王。”
“雍州地處北地邊境,離華京城頗遠,敢問陛下,皇孫可為雍王?”
天子晦澀眸光中閃過一抹驚訝,殿內衆人更是大驚失色——易燃易爆炸的混世魔王秦青羨,怎會這般輕易便接受了晉王為皇儲的事情?
他不是最忠心太子,願為太子刀山火海、萬死不辭嗎?
衆人大惑不解的神情被秦青羨盡收眼底。
秦青羨心中冷笑,想起未央在路上說過的話——莫被旁人利用。
這些敬畏着他的,恐懼着他的人,無不想利用他。
天子久久未說話,秦青羨又道:“陛下?”
“唔,雍州……雍王,”天子思度片刻,深深地看了秦青羨一眼,道:“便如阿羨所谏,立皇孫為雍王。”
秦家兒郎戰死邊關後,接替秦家守雍州城的,是天水姜家。
姜家亦是滿門忠烈,皇孫在雍州,進可穩定帝位,退可保身家性命。
天子道:“而今皇孫年幼,待他年滿十五,便讓他去雍州就藩。”
五年的時間,若藩王勢力可除,皇孫便無需就藩,立為太孫直接繼位,若藩王勢大,便去雍州自保。
天子環視殿內衆人,沉聲道:“衆卿意下如何?”
朝臣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沒有說話。
宗親藩王面上滿是不願,大多立在原處沒動,唯有宗正府下的宗正卿與宗正丞站了出來,道:“陛下英明。”
宗正府出頭,剩下的宗親們也紛紛開始站隊,藩王們見大勢已去,只得強壓下心中惡氣,面上應承下來,心裏卻盤算着如何除晉王而代之。
三公見此,也跟着符合,至于九卿,素來以三公為尊,見三公們同意,自己便連忙跪地高呼天子英明。
晉王面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對着天子拜了又拜。
天子讓伺候自己多年的老黃門親自将晉王攙起,道:“皇弟為儲君,按照祖宗禮法,朕本該讓太常卿擇一時間帶皇弟祭天告知祖宗。奈何太子病逝,朕心痛難以自制,身體越發不中用,便暫将祭天禮緩上一緩,待朕身體痊愈後,再領着皇帝告知列祖列宗。”
此話一出,衆多藩王心思立即活躍起來——不能登臺祭禮的儲君,算什麽名正言順的儲君?
天子今日立晉王,不過是形勢所逼罷了,縱然日後他們尋晉王的麻煩,天子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儲君之位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想到此處,藩王面上的笑意真誠了幾分,紛紛恭賀晉王。
晉王心中原本極其忐忑,本以為天子必會追究自己下令殺死皇孫之責,自己只能冒險走兵變之路奪取皇位,哪曾想,天子到底年齡大了,畏懼如日中天的他,直接将儲君之位雙手奉上。
儲君之位到手,祭天又何必急在一時?
晉王連忙道:“一切都聽皇兄的。”
天家和樂融融,衆人跟着附和,又在寝殿中說了一會兒話,天子精神有些不濟,衆人便退出寝殿。
秦青羨拍了拍小皇孫的頭,對小皇孫道:“你多陪陪陛下。”
皇孫太小,有些話他說了也無用,倒不如讓皇孫多跟着天子,學一學為君之道。
以前太子仍在,哪怕纏綿病床,也幫着天子理政,天子想着太子的病總歸會有好的那一日,便不曾将皇孫當做繼承人,以至于皇孫這般大了,還是懵懂無知。
而今太子病逝,皇孫不能再稚嫩下去了。
皇孫重重點頭,道:“我一定會聽皇爺爺的話的。”
秦青羨笑了笑,又與皇孫交代一番,這才離開天子寝宮。
秦青羨走後,天子與皇孫說了一會兒話,皇孫年齡小,昨夜睡得晚,今日在靈堂處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不多會兒,便有些犯困,天子便讓小黃門抱着皇孫去一旁休息。
小皇孫揉着惺忪睡眼,戀戀不舍向天子告別。
天子眸光微暗,心中越發難受。
小皇孫徹底消失在視線,天子道:“去查一下,阿羨見朕之前與誰說過話。”
這般缜密的行事,并不是秦青羨的作風。
老黃門應下,連忙去查。
不多會兒,老黃門道:“少将軍在花園處與何夫人說了許久的話。”
“何夫人?”
天子眸光微動,道:“便是救下皇孫的那一個?”
“正是。”
天子沒有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嘆了一聲,低聲道:“若是朕的瑱兒若在便好了。”
老黃門聽到這句話,眼皮跳了跳。
瑱兒,是先廢太子的小名。
數年前,先廢太子為謀皇位,害秦家與數十萬将士戰死邊關,天子勃然大怒,拿廢太子追問原因:“這天下終有一日是你的,你為何這般着急,竟做出如此狠辣之舉?!”
廢太子卻道:“古往今來,父皇可曾聽過四十年的太子?”
“父皇,我出生之日便被您立為太子,而今整整四十二年!”
“父皇,我等得太久了!”
廢太子的話,徹底寒了天子的心,天子盡誅廢太子子嗣,與所有牽連此事的皇子公主。
回想往事,老黃門越發小心翼翼,道:“而今皇孫陪在陛下身邊也是一樣的。”
天子本是恨毒了廢太子,可最近不知怎麽了,總是提起廢太子。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天子上一次提起廢太子,便死了兩位皇子,幾位公主,以致自己膝下只剩下一位公主并一位皇子,天子這才将那唯一的一位皇子立為了太子,也就是新病逝的太子。
不知這次天子提起廢太子,是想除去誰。
老黃門心中越發不安,餘光偷偷打量着天子。
天子面上沒甚麽表情,似乎在追憶往事,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子終于再度開口,道:“把何晏喚過來吧。”
老黃門應下,連忙讓人去請何晏。
天子在想起廢太子的時候,總是讓何晏陪着他。
像是想起了甚麽,天子又道:“何晏的那個妻子,倒是個膽大的,讓她一起過來,朕要好好獎賞她。”
老黃門點頭,又派小黃門将未央一并請來。
此時的未央,正在偏殿飲茶。
天子身邊的人,多是踩低捧高的,似未央這種身份,到這裏只有遭冷眼的份兒,但秦青羨臨行前特意囑咐了,讓人好生照料未央,小宮人不敢大意,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還怕未央煩悶,說些趣事給未央解悶。
未央聽得忍俊不禁。
這行宮之中,果然是藏龍卧虎之地。
這些人若去了市井,只怕那些說書人的飯碗要保不住。
未央笑着與小宮人說話,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未央連忙起身,向窗外看去。
秦青羨與李季安一前一後而來,未央起身相迎,小宮人連忙沖茶。
路上李季安與秦青羨說了未央與嚴家人的矛盾,解開了秦青羨心中謎團,再見未央,對她不禁多了幾分同情。
秦青羨略帶憐憫的目光不加掩飾,未央忍不住笑道:“季安兄與少将軍講了什麽,讓少将軍這般看我?”
李季安笑了笑,道:“少将軍問了我一些關于女公子與家人的恩怨。”
未央與李季安關系頗好,聽此嗔道:“都道家醜不可外揚,季安兄倒好,将我家醜事大而化之,說與少将軍取笑。”
美人輕嗔薄怒皆風情,未央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縱然衣衫上滿是血污,依舊掩飾不了她的絕色。
秦青羨劍眉微動。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嫉妒何晏的好運道。
但轉念一想,未央說她快要與何晏和離了,心中不免暢快起來。
廊下的小黃門腳步匆匆,向秦青羨李季安見禮之後,面上堆滿了笑,對未央道:“夫人,天子喚您過去呢。”
“夫人”二字落入秦青羨耳中,秦青羨輕哼一聲。
未央并未留意秦青羨的小動作,起身整了整衣襟與鬓發,道:“少将軍與季安兄稍後,我去去便回。”
李季安颔首,秦青羨略微點頭。
未央在小黃門的帶領下,一路來到天子寝殿。
幽冷的龍涎香闖入呼吸間,未央略有些不适,掐了掐指腹,穩了穩心緒——這可是面見天子,她不能失儀。
未央低頭垂眸,餘光瞧見何晏龍膽色的衣擺,心中了然,在小黃門的引路下向只看到高高軟墊,但看不到天子的天子見禮。
“未央拜見天子,願天子壽與天齊,福祚綿長。”
“平身罷。”
頭頂傳來蒼老但不失威嚴的聲音,未央起身,小宮人送來軟墊,未央正坐在軟墊上。
她剛剛坐下,又聽到了天子略微遲疑的聲音:“蕭衡是你甚麽人?”
“正是家母。”
未央回答道。
天子便笑了一下,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你能護住寶兒,蕭衡竟然是你的母親。”
未央哭笑不得。
母親去世多年,天子仍能記住母親,可想而知,母親當年與外祖父鬧得是何等熱鬧,竟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許是母親的緣故,她總覺得,天子的聲音比剛才平和了三分,與她說了幾件母親的趣事,勾得她輕笑不已,殿內小黃門亦是笑聲連連。
她看着面前須發皆白的天子,忽而覺得,世人敬畏的天子,其實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罷了,沒甚麽可怕的。
這般想着,她心中與何晏解除婚約的想法越發強烈。
老黃門捧來一碗參湯,天子一飲而盡,随手從老黃門手中接過錦帕,擦了一下嘴,又問未央:“你立下大功救下寶兒,說罷,你想要什麽賞賜。”
一旁的何晏,飲完了杯中茶,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茶杯與矮桌交觸,發出一聲輕響。
未央挑了挑眉。
事到如今,她才不怕他。
未央略整衣襟,向天子再度拜下,道:“未央別無他求,只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
一瞬間,寝殿內安靜得幾乎能聽到繡花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未央跪在軟墊上,肩膀繃得筆直,額頭貼在軟墊上。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她的膝蓋開始酸脹,肩膀也跟着微微顫抖——倒不是怕,而是跪得太久了。
寝殿之內,天子終于再度開口:“你不喜歡朕賜給你的婚事?”
“天子賜婚,本是光耀門楣之事,未央萬萬不敢推辭。然未央與何世子,在此之前并不相識,且何世子是風雅博學之人,未央卻俗不可耐,生平只知鑽營。未央深知自己配不上何世子,萬不敢誤了何世子的終身,故而大膽請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
未央聲音清越,響在寝殿。
她的聲音剛落,耳旁又響起天子不辨喜怒的聲音:“所以便是不喜歡朕的賜婚?”
“你難道不怕朕殺了你?”
未央笑了笑,道:“未央今日面見天子,便做了最壞的打算。”
天子聽此,瞥了一眼一旁的何晏。
何晏還是舊日模樣,不悲不喜,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未央今日的言辭。
天子嘆了一聲,道:“你寧願死,也不願意與何晏在一起?”
何晏垂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陰影。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對他的抗拒,從來是不加掩飾的。
未央輕笑,道:“天子剛才說過,未央母親是剛烈之人。”
“過剛易折,情深不壽,你母親是剛烈之人,也是薄命之人。”
這句話雖是天子回答未央,天子卻是對着何晏說出此話,仿佛情深不壽四字,是說給何晏聽的一般。
何晏淡淡飲茶,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天子犯了難。
這樁婚事,本是何晏求他的。
鎮南侯蕭伯信是大夏赫赫有名的人,其女兒蕭衡,亦是不逞多讓。
他頗為喜歡蕭衡剛烈性格,又因蕭伯信的戰功赫赫,便将蕭衡封做蘭陵鄉君,蕭衡死去多年,他仍記得那個剛烈明媚的少女的模樣。
以至于晉王提起顧明軒欲與蕭衡唯一的女兒退婚,另娶旁人時,他心中是不悅的。
是何晏,說自己對蘭陵鄉君的女兒情根深種,求他成全。
那日小雪,梅園紅梅深深淺淺,何晏就着臘雪紅梅,細細說着未央的事情。
未央喜歡甚麽,不喜歡甚麽,何晏如數家珍。
他聽此,這才放了心——世間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最愛你的人,便是最恨你的人。
何晏是前者。
他便賜婚何晏與未央。
鎮遠侯與其子為大夏戰死邊疆,他對鎮遠侯的後人,終歸是要眷顧幾分的,以免寒了沙場宿将們的心。
何晏與未央大婚當日,他還派了宮人前去觀禮,以此來表明哪怕鎮遠侯戰死多年,其後人仍是聖眷長隆。
可哪曾想,未央對他的眷顧不屑一顧。
天子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清官難斷家務事。
未央堅決與何晏退婚,難不成是還念着曾經的未婚夫顧明軒?
天子這般想着,便開口問道:“你退婚之後,有何打算?”
未央聽此,心中松了一口氣,道:“未央孑然一身,不敢言打算,只是覺得皇孫天真可愛,若是可以,未央想留在皇孫身邊,照顧皇孫。”
天子揉眉心的手指頓了一下,放下手指,上下打量着未央,忽而想起,老黃門說的秦青羨來之前與未央說了許久的話。
秦青羨橫沖直撞,并非心思缜密之人,方才他冊立晉王為儲君,秦青羨沒有大鬧寝宮,便是得了未央的指點。
想到此處,天子眉頭微動,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甚麽?”
皇孫需要的不是照顧,而是引導與輔佐。
未央的心思,足夠輔佐皇孫,而她的出身,做皇孫身邊的教引姑姑綽綽有餘。
可他能信任未央嗎?
皇孫是他最後的骨血了。
未央道:“未央出身蘭陵蕭家,蕭家子孫為大夏抛頭顱,灑熱血,未央為女子,不能沙場殺敵,繼承外祖父的遺志,唯一能做的,便是替陛下照顧好皇孫。”
說完話,未央對着天子拜了又拜。
恍惚間,天子想起那年蕭伯信出征前,也是這樣,一身盔甲,紅色披風翻飛着,對他拜了又拜,說:“伯信出身蘭陵蕭家,蕭家世代鎮守南方海域,子孫為大夏抛頭顱,灑熱血。而今賊寇來犯,伯信自當為國盡忠,蕩平賊寇,平定海域。”
他離座,俯身将蕭伯信攙起,問道:“伯信何時還朝?”
蕭伯信爽朗一笑,道:“得勝之日,自當凱旋還朝。”
蕭伯信是熱血男兒,一諾千金重。
可惜,蕭伯信這次失言了,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往事湧上心頭,天子閉了閉眼。
若秦家兒郎仍在,若蕭伯信縱馬凱旋,他又怎會被藩王掣肘,不得不冊立晉王為儲君?
當年的沙場宿将,而今凋零過半,他是時候,再為大夏增添一些新鮮血液了。
片刻後,天子道:“起來吧。”
未央緩緩起身。
天子看着面前明豔女子,道:“你與蕭衡,都像極了伯信。”
未央默了默。
她知道,自己這一次又賭贏了——母親雖與外祖父決裂,但心中仍是挂念着外祖父的,她小的時候,母親曾學着外祖父的口氣說話,其中說的最多的,便是這句話:蕭家子孫為大夏抛頭顱,灑熱血。
蕭家世代忠于大夏,天地為證,日月可鑒。
無數蕭家兒郎的鮮血,才換來了天子的信任,她的出身蕭家,讓天子放心将皇孫交給她。
如同秦青羨縱然是華京城闖禍不斷的混世魔王,将長劍架在藩王脖子上,天子依舊不會責罰秦青羨一樣。
蕭家與秦家,撐起了大夏的脊梁。
天子道:“去吧,你且收拾一番,待皇孫醒來,朕再派人尋你。”
未央點頭,拜別天子。
未央出了寝殿,幽冷龍涎香不在她身邊萦繞,而她與何晏的婚事,也終于圓滿解決,她深呼吸一口氣,只覺得今日的天,似乎格外的藍。
未央腳步輕快,去往偏殿,見了李季安,便笑道:“季安兄,今日怕是又要勞煩你了。”
秦青羨眉梢輕挑,道:“你與何晏和離了?”
“你倒是膽大,天子賜婚都敢推辭。”
李季安輕啜一口茶,眸光幽深,看向未央。
未央輕輕一笑,道:“既是不喜歡,又何苦委屈自己?”
秦青羨道:“你和離狠狠掃了何晏面子,難道不怕何晏報複你?”
“不怕,我現在有靠山。”
未央眸光輕閃,道:“天子允許我留在皇孫身邊了。”
了卻壓在心中多日的婚事,未央心中極其暢快,催促着李季安為她與何晏和離的事情寫契書,又說等傷好了,請秦青羨李季安二人吃飯喝酒。
三人說說笑笑,窗外日頭西斜,小黃門腳步匆忙,來請未央梳洗沐浴。
梳洗之後,小黃門帶着未央熟悉皇孫新的住處——太子病逝,天子怕皇孫再出意外,下令讓皇孫跟着自己居住。
皇孫的住所,是天子寝宮中的一處宮院。
宮院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