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要說我們之中有誰見過烈哥,就只有鬼頭七。
那晚他喝得醉醺醺,道都走不直,卻不忘騎牆頭,從小廚間的後門翻進來,摸黑進屋。
渾身酒臭氣,我掀被子,大聲叱:“啊,你好啊你!夜半三更,飲得醉醺醺,去邊度鬼混喇?”
「粵:你去哪裏鬼混了?」
他吓得像夜半撞鬼,膽戰心驚地撲上來堵我的嘴:“小聲點,咪讓阿嫂聽見!”
「粵:別讓阿嫂聽見!」
“啊!你去揾女人?!居然唔帶我!”
「粵:你去找女人,居然不帶我。」
他支支吾吾好久,要我再三保證,甚至用堂口兄弟入門誓約起誓,今夜的談話半個字都不可以洩露出去:“我講畀你聽啦!其實今晚……我去見咗烈哥……”
「粵:我告訴你吧,其實今晚……我去見了烈哥……」
幾日未見,烈哥的樣子顯得有一點懶怠,頭發斜斜刺在前額,口中咬一截燃了一半的煙,煙霧迷蒙地靠在卡座裏,揚手招過路的吧女給鬼頭七送上威士忌,“裏啲鬼佬最鐘意呢個。”
「粵:洋鬼就喜歡喝這種酒。」
酒是琥珀色的,那些鬼佬水兵手裏人手一杯,看着溫醇無害,實則最劣質,鬼頭七飲到面酸,眼睛眉毛擠成一團,丁烈樂得大笑。
“屋企,最近好嗎?”烈哥主動問。
「粵:家裏最近好嗎?」
“好呀,好呀,烈哥,你幾時返來啦?阿嫂都好挂住你呀……”
Advertisement
「粵:你幾時回來,大嫂她都很想你……」
丁烈指上的半支煙,遽然火光猩紅:“最近……有些事……”他又叫人送上許多酒,各式各樣的,琳琅滿目擺滿一臺面,熱鬧似開酒鋪,“來!飲咗!”
酒不是好酒,但勝在多,鬼頭七人高馬大,實際上身體裏容納酒的地方就一片拇指蓋的大小,丁烈的酒他是一定要喝的,丁烈望他多喝,醉了的人通常會倒去另一個世界,同這個世界暫時失去聯絡,于是自不會追問,亦無須回答。
可今晚,先醉的是丁烈。
他埋頭添杯,一杯接着一杯滿飲,空杯砸在桌上,前額的頭發絲垂下來了,壓住丁烈的一雙眼,顯得陰影下,他的面容愈加邪氣。
他雙眼已迷離,不知同誰講,仿佛手中傾斜的酒杯,快盛不住了,要往外流出來:“女人吖,表面睇都一樣,其實,每個都唔同,你以為佢天真,哇,結果你長多條撚,都唔夠佢搞,好似妖精一樣,将你精氣都吸幹,食到你幹幹淨淨,連骨都唔淨……”說着說着,他把自己都說笑了,“黐撚線,邊個比較天真……”
「粵:女人啊,表面看都一樣,其實每一個都不同,你以為她天真,哇,結果你長多一條屌都不夠她搞,好像妖一樣,把你的精氣都吸幹,吃得你幹幹淨淨,連骨頭都不剩,發神經,誰才真的天真。」
鬼頭七也有女人,看上眼的拉進房,褲子脫了露出條“賓周”①便搞,穿上褲子,隔日在街上遇見,彼此都喚不出名字,都是露水姻緣,無須搞郎情妾意的把戲,放到青天白日下曬一曬,便是作別。
鬼頭七聽不懂丁烈講的話,但烈哥的女人,他只認得一個白盈盈:“烈哥……你有咩唔開心,點解唔同阿嫂講?其實阿嫂佢……日日想第日你翻屋企……”
「粵:你有什麽不高興,為什麽不同大嫂講?其實大嫂她……天天都盼你回家。」
“阿嫂……?”丁烈真的醉了,打翻玻璃杯,來抓鬼頭七的手,“你話盈盈啊?”
「粵:你說盈盈?」
提到白盈盈,丁烈似清醒,只是眼神還留在那邊的世界回不來,仿佛舍不得,無法全然抛棄:“盈盈……盈盈……”他念她的名,笑容逐漸沉下來,爬回卡座的樣子,有一點落拓。
鬼頭七伸手護他:“烈哥,你醉咗了,我送你返屋企啦。”
「粵: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啊。」
被他蠻橫地推開:“唔返!”
「粵:不回去!」
“盈盈……”丁烈自暴自棄遮住眼,橫倒在卡座,任自己完完全全被另一邊的世界奪過去,嘴裏囫囵哼吟,“咩都好,就系太凍淡,凍到好似尊佛……日日對住尊觀音……我見到佢,只系想拜佢,用佛臺供住佢,掂都唔敢掂……搞嘢乜……冇陰公,我搞唔起啊……”
「粵: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冷,冷得像尊佛……天天對着個觀音,我見到她,只想拜她,用佛桌供她,碰都不敢碰,想搞都不行,損陰德的,怎麽搞得起來……」
我聽出一身冷汗,即使鬼頭七不說,烈哥的這番話,我亦不敢到阿嫂面前搬弄是非,人在醉時,或許才敢将真話一一道出,我沒有喝酒,我比鬼頭七更清醒。
烈哥人雖沒回來,但他對阿嫂,一如既往舍得花心思,他從鬼佬手裏花大價錢買下一只碧眼白毛的波斯貓,送到阿嫂手上,又托人傳話,如果覺得悶,只管差小邱陪同出門散心。
小貓雪白一團,除了一雙眼睛,只有四只腳上帶了一點褐色的虎斑紋路,阿嫂很喜歡,給它取名:囡囡。
我念不來這兩個江南水韻的糯音,見它長得虎頭虎腦,便私自稱它作小虎。
“小虎!我哋出街買魚畀你食啦。”
「粵:我們上街給你買魚吃啦!」
我高高興興拉上阿嫂往盧押道去,經過六國飯店,門口張貼了一張喜慶的壽宴單子,有眼饞的蹲在底下念:蟹肉湯、焗鮮魚、烤牛扒、布甸同鮮果……哇,有錢人吶。
別人笑他:什麽有錢人,是興義堂的紅棍丁烈,給他太太做壽呢。
我驚慌:“阿嫂,你唔聽佢哋亂講!”
「粵:大嫂,你別聽他們亂講!」
可阿嫂叫我停車。
她下了車,徑自往六國飯店走,路邊有一個小販,小籃裏裝的是剛撈上岸的鮮魚,兩腮還能動呢,一翕一開的露出裏頭的鮮紅,兩枚眼珠确是陰天海水死氣沉沉的灰藍色,阿嫂彎身,選了一大一小的兩條,又歸返。
回去的路上,她讓我繞道洪聖古廟,在一個張懸算命布幡的攤子前,請鐵嘴張測了一個字。
明明陽光大好,但黃幡随風擺蕩,隔着廟牆,吹來寺廟中的香火味,恍惚又回到當日城隍廟,飛走的黃簽紙——
“該放手的要放手,不想看見的就當看不見。別太執着,到頭來,都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