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姚紅玉回去以後,被那雙綠眼睛折磨了幾日,始終不甘心,無法承認敗給對手,她把那日落逃的狼狽歸咎到藍鳳頭上,帶不出手的丫頭,害她還未與人謀面,就已經失了勝算。
既然是藍鳳的錯,她自是不會買單,于是重拾臺上女将臨陣禦敵的威風,擇了一個白天,風也清朗,陽光也暖,打扮一新再出門。
還是遲來一步,一輛黃包車從洋樓的大門裏出來,匆匆一瞥,姚紅玉瞟到車上露出的一只女人穿的黑色小圓頭皮鞋,忙對車仔說:“快點!跟上前面那輛車!”
車輪在路上飛滾,姚紅玉在颠簸的車裏,視線晃成罐頭裏的兩顆豆,人都尚且坐不直,她仍執意抓緊扶手,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前頭什麽也看不到的黑車篷,好像要将它看穿,燒出一個洞。
她努力回想當晚在窗戶上看到的人影,也是黑色的,在一把鮮黃的燈光下,好像一尊窗臺上的雕像。
并未見得多漂亮,長相不會比她師姐更豔,沒準是個塌鼻梁,敷厚粉蓋住鼻梁上幾顆老姑婆的淡褐斑,總之不及她年輕俏皮,姚紅玉愉快地想。
車子經過洋裝店,拐入小巷,迎面各色招牌,估衣鋪、藥局、跌打館,廊柱上寫的、旗幟上挂的,氣味混雜地擁堵着,陰暗得連陽光也插不進腳。
就在她快受不了時,前頭的黃包車停在一爿小店門口,沒挂牌子,車上的小圓頭皮鞋下來,旗袍擺側的開衩,是一雙白得發冷的女人腿,婀娜體态,步趾很輕,小圓頭皮鞋優雅地邁進店。
是間老式的裁縫店,店很窄,頭頂上的空間全部用來挂女人的旗袍,偶爾從中垂下一兩條長衫綢褲,往裏立着半人高的櫃臺,上面橫擺了好些折疊好供客人挑選的布料,濃豔的絹絲,花卉圖案,都有一種從老時光裏逃出來的暮氣和俗,姚紅玉看不上,随意摸到用蠟紙包裹的一片織錦緞上,反倒挪不開手。
再往裏,眼睛一直望到底,影影倬倬的,似乎有人聲。
“一尺八寸半。”
“常悠伐動,胖之多了。”
「滬:長久不活動,人都發福了。」
“一尺八阿好算胖,阿就小姑娘額身材伐。”
「滬:一尺八怎麽能算胖,也就是小姑娘的身材。」
女子笑了笑:“上趟送得來額衣裳,袖子管緊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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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次送來的衣服,袖子緊了點。」
“好額,好額,格趟吾再放額半寸。”
「滬:好的,好的,我再放出來半寸。」
一只手裏捏着冰涼細滑的真絲,一只手反複把鮮麗的絹絲搓揉,姚紅玉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那些軟糯潮濕的對話,無端的,心虛又冒出一個角,好像絹絲與真絲碰上,差之毫厘,霄壤之別。
她一煩躁,說話的嗓門就傲,帶着股張揚:“沒人做生意麽?!”
師傅撩門簾出來,人和聲音一樣,一張惹不來生氣的笑臉:“小姐,您好。”他沒同她講那種神秘的語言,是一早就看出有分別。
姚紅玉把那塊織錦緞的好料子從蠟紙包裏拿出來,扔到一堆絹絲上:“這塊布,我要了,給我量身吧。”
“小姐,您再看看,這塊布啊,是別的客人……”
姚紅玉把眼一橫:“她出多少,我給雙倍。”這匹緞子她要定了。
門簾又一動,一陣晃眼的白,柔婉的聲音:“給她吧。”堇色旗袍的女人,有張精致的臉孔,鼻子很直,沒有斑,皮膚幹淨得好似一場來不及落到泥裏的雪,“我再看看別的。”
黑色的小圓頭皮鞋,鞋跟在木地板上輕敲,沿着旗袍堇色的裙角,姚紅玉的眼睛追着她輕巧的步趾,織錦緞就在她的手邊,她的指尖越過去,往豔的、繡了花的,五光十色的絹絲上輕輕撫摸。
真搶下這匹真絲緞子,姚紅玉又不滿意,她長得俏麗,身子靈巧嬌小并不十分高,穿不出這種素淨的雅致,這會兒再看,反覺得女子手裏那匹茜色的布料很是喜氣,最襯她青春。
她的眼睛跟着人走,脖子也一路轉動,量身的小學徒還不會招呼,涼冰的皮尺直接往客人的頸子勒:“嘶!”姚紅玉驚呼,“幹什麽你!”
師傅趕忙過來賠不是,好聽話把嘴皮都說幹,還是白盈盈解圍:“我來吧。”
“哎呦,格哪能來噻!”
「滬:這怎麽行!」
白盈盈從戰戰兢兢的小學徒手上接過軟尺,在手心裏揉熱了,沖姚紅玉微微一笑,姚紅玉就拒絕不了:“頭,再擡高一點。”皮尺圈上來,溫熱的,很輕地貼了下。
肩寬、臂根、背長,一個個數字,從她口中輕糯地念出來:“給你量下胸。”不用她提醒,姚紅玉乖乖把手擡起來。
黑色的頭發擦過臉龐,姚紅玉聞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像香水,也不是胭脂,淡淡的,好像師姐裝在荷包裏用來熏衣服的丁香,不對,更清雅一點,像玉蘭……
軟尺來到腰上:“你年紀輕,可以試試豔一點的顏色。”
姚紅玉的目光飛快從那片茜色的絹絲上挪開,她是怎麽窺透了自己的心思?
可白盈盈并未看她:“第一次來做旗袍?”
她講姚紅玉新燙的時髦宮廷卷,還有身上那件和這間鋪子格格不入的洋裝。
“鐘師傅的手藝不錯,什麽款式他都做得來,要是喜歡,不妨多挑幾個顏色,人挑旗袍,旗袍也挑人,要多穿,才找得到适合自己的那件,女人嘛,誰會嫌自己衣櫥裏的衣服多呢。”
和空手而歸的白盈盈不一樣,那天在店裏,姚紅玉一口氣訂下三件旗袍,她說的沒錯,自己正年輕,素的花的,只要她喜歡,都可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