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姚紅玉當然要說,回來的路上她就打算好了,不但要說,還要搜腸刮肚絞盡腦汁,把看見的沒看見的,戲文裏唱的,小說書裏寫的,長三堂子裏流傳的所有下流淫豔籠統編纂到一塊兒,塑出一個金蓮再世,文姜偷情。

這是她扳倒另一個女人的絕好機會,她為什麽不抓住,她住在這棟洋樓的最高層,從窗口望眺望花園都似登雲俯視,卻從來沒滋生出一丁點兒優越感,她知道,下人都知道,這棟房子的心髒在二樓,鄰東陽光最先照到的那間屋子裏。

可情況馬上就要變了,一個家容得下一切藏污納垢,但絕留不得一個名聲敗壞不幹不淨的女主人。

她也确實那麽做了,換來的是丁烈一記響亮的耳光:“我睇你系食飽咗頂冇嘢做啦!”

「粵:我看你是吃飽了撐了沒事做啦!」

丁烈的表情兇極了,像要吃人,花無百日紅,他又說回了廣東話,對姚紅玉再沒有往日的耐性。

挖肉羅瘡生①,姚紅玉捂着臉:“不是我一個人看到的,你問丫頭!”她還有人證,“你說啊!”姚紅玉紅着一雙眼,拖來丫頭,“太太這些天都上哪兒去了?!”

“我唔知呀,我唔知呀……”那麽緊,姚紅玉抓她的手那麽緊,狠得要摳到小丫頭肉裏,叼下一塊來,“你給我說!”

“我只睇到太太上咗架小黑車,其他嘅,我咩都唔知啊!”

「粵:我只看到太太上了一輛小黑車,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姚紅玉把她扔開,昂頭看丁烈,她臉上的紅腫還絲絲痛,可她仍舊止不住的高興,嘴角要翹,什麽都不消多說,只看丁烈現在的臉色,就比打還他一巴掌還過瘾。

“佢去咗邊度?”

「粵:她去了哪兒?」

姚紅玉捋着頭發,靠在窗臺上:“我說的,你還聽麽?”她是得意洋洋的,愉快地享受着拿捏他的勝利感。

丁烈沒給她多少痛快的時間,匆匆調頭出了房,姚紅玉看他的樣子不好,知道要出大事,也慌不疊地追去。

丁烈下了樓,直奔二樓東,白盈盈的房間樸素如常,她生活上過得很輕省,極少添置多餘的東西,唯一的奢侈是每日茶幾上都要擺上一束新采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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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伶伶的花瓶裏斜一朵打蔫多日的枯黃殘花,丁烈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走到梳妝臺前,拉開天官賜福鏡子下收小件首飾的木匣,兩枚濃油濃綠的玉镯,被主人遺忘了一般的撂在裏邊。

姚紅玉趕到,眼睛打四壁空淨的屋裏掃過一圈,變聲地喊:“丁烈!”

他正打開衣櫃,在裏頭胡亂翻,白盈盈常穿戴的東西都在,都在……可……丁烈的拳頭忽然咯咯的響,她從麗都出來時随身帶的東西,一件都沒留下。

“丁烈!你去哪兒啊!”

她随着他,又往西頭的客房跑。

姚紅玉軟着腳地看丁烈從抽屜裏摸出一把黑乎乎的槍,別進後褲腰:“老七,叫埋人!備車!”他拎瘟雞一樣拎起姚紅玉,“你帶路,帶我去搵盈盈。”

「粵:叫上人!帶我去找盈盈。」

鬼頭七喊了七八個人,因去的是洋人的居住區,所以故意分開走,丁烈手下收了個花姑生的小崽子,沒爹,兩只瞟女人的眼珠子倒是生得和街上的鬼佬一樣碧藍碧藍的,巴結丁烈的姿态又盡得前朝遺老的真傳。

他們一行人帶着姚紅玉坐鎮公寓對面的咖啡館,點了兩塊奶油蛋糕,黃連湯一樣苦的咖啡,誰都沒動,看着兩塊蛋糕上的酒漬櫻桃,斷頭一樣的,随着奶油塌下來。

鬼頭七領了兩撥人,人人都帶刀,二個在後面垃圾巷裏守着消防樓梯,三個跟他一起從仆傭走的後門一路摸上樓,蹲在樓梯間等信號,仆街仔,玩人大嫂,冚家富貴②。

轉眼黑車開到,後門打開,白晃晃一個婀娜的人影,不是白盈盈是誰。

丁烈立即想上去,但西崽有點心眼:“烈哥!另一個重未到咗!”

「粵:烈哥!還有一個沒到呢!」

捉賊捉贓,抓奸成雙,姚紅玉被一左一右夾在卡座裏:“哪兒是還沒到呢,人吶,怕不是在車裏,就已經在樓上了。”

丁烈的每一分鐘都過得煎熬:“幾耐呀?”

「粵:多久了?」

“烈哥,啱過一分鐘。”

「粵:一分鐘了。」

“而家幾耐呀?”

「粵:現在多久了?」

“三……三分鐘……”

“我早就說了,人已經在樓上了,說不定啊,這會兒功夫衣服都脫光了……”

“你同我收聲!”一只白瓷的咖啡杯咔噠裂出一道縫隙,黑色的液體在桌上,毒一樣散開,“契弟!唔再等喇,同我上去!”

「粵:你給我住口!混蛋!不等了,跟我上去!」

殺氣騰騰的一群人沖過來,看門的阿三吓一跳。

但他認得姚紅玉,祁先生塞給他一筆可觀的小費,講她是客人,是卡洛斯先生的小姨子,又見她身邊跟的是個碧藍眼睛巴結客氣的西崽,他一個洋人況且低聲下氣,阿三眼睛都沒斜一下,就放他們過去。

姚紅玉不着急走,立在門口,裝迷糊:“我阿姐家是幾樓來着?”

阿三鐵板一樣的面孔即刻軟化:“大小姐和先生住在四樓,拐角數過去第五間。”他大概不太會笑,殷勤的方式是為他們拉開電梯的鐵門,“你們不能進去。”為了顯示自己于看門的崗位,于這棟高級公寓多少還是有用的,他攔住丁烈,“下人走那邊。”他揚下巴颏,指指樓梯。

姚紅玉趕在丁烈動怒前狠起面孔,挽他的手腕,闊小姐一樣:“怎麽,我先生也要走樓梯麽?”她擡丁烈的身份,更因姚紅玉不允許今日的抓奸有一點點的失誤。

電梯格倫格倫把他們一行人往四樓拉,丁烈本來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經過這一番,耐心已經消磨殆盡,可他就是這樣,越殘忍越不聲響,他要弄死白盈盈的情人,要當着她的面,一刀一刀割開他,或者在他身上,用槍開三個洞,一槍在下邊,叫他的玩意兒永生永世不靈;一槍從口中穿過頭顱,轟開他的天靈蓋;一槍必須在心髒,而這一切,他都要白盈盈從頭到尾看在眼裏。

他甚至忘記了,這把裝了八顆子彈的槍,是洪爺交給他派大用處的。

“誰啊?”雕花木門裏切切實實響起男人的聲音。

鬼頭七他們都聚過來了,銅門鎖咔噠打開,門就被幾個男人撞得彈到牆壁,卡洛斯跌倒在地,來不及系緊腰帶的紅絲絨浴袍芭蕉皮一樣敞開,姚紅玉驚叫着捂上眼,他剛從浴室洗了熱水澡出來,來不及擦幹的身子一片紅一片白,是肉體剛拔出情欲的顏色。

丁烈往他兩腿中間那個疲軟的玩意上看,鬼佬的那東西也和他們的個頭一樣,總要欺中國人一頭。

他把手摁到背後,摸到一支冰冷的,沉甸甸的手槍,準備随時拔出來,在他身上開第一個洞。

白盈盈聞聲跑出來,頭一句話,先喊:“卡洛斯!”

“砰”的一聲,那一槍調頭,打在了丁烈自己的心上。

① 挖肉羅瘡生:形容本來無事,自找麻煩。

② 冚家富貴:全家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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