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點多鐘,天還陷在煙紫灰的床帳裏,白盈盈趕到祁天的公寓。

阿三認出她,居然張口荒唐喊了她一聲祁太太:“祁先生?他有兩天沒回來了。”他訝異地看着她,難道是他搞錯?

八點過一刻鐘,辦公大樓的英裔女接待,淺淺擡起她皺褶深邃的蒼白眼皮,用平直的英文刁難,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可以講英文麽?我的天,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們馬上要上班了,能不能請你趕緊離開?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要叫門衛趕人了。

白盈盈亦聽不懂她叽裏呱啦的英語,但她今天必須要見到祁天:“Fiancee,我是祁天的Fiancee。”她把一個單詞救命稻草一般地反複重複。

這句摻和了中文和西語的話,對方竟然聽懂了,她先狐疑地看了看白盈盈,你是他的Fiancee,你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她居然是會講廣東話的。

而後啧啧嘴,不大甘願地告訴白盈盈,祁天都不見好多天了,如果你看到他,最好問問他想沒想好怎麽打消上司的火氣。

可是她也見不到他。

手包裏鵝蛋粉盒中八號的船票似乎是他們最後的也最緊密的聯系,但這種聯系現在已經無意義了,因為距離他們真正離港的時間,只剩兩天。

寶貴的48個小時,她卻找不到他了。

九點差一刻鐘,街上報過幕的大舞臺整個醒過來,汽車、行人從天而降,香港城中的鬼佬國,西裝領帶是他們的布衣長衫,那麽多有色的眼睛在白盈盈的黑發間穿行,沒有一雙懂她的沉重,也沒有一雙像祁天,明明是和她一樣黑的眼睛,只要他想,特別是蓄意,就能把這世上所有的五光十色都贏了個遍。

你現在出現,哪怕是蓄意,我跟你走,白盈盈在心裏念,仿佛下一刻就要靈驗,轉頭向後,她想萬一祁天要是回來,她得去英國女接待那兒,給他留個口信。

還沒有走到大樓門口,她就在一群一色的西裝中望見兩張不尋常的面孔,先前說過了,這片香港土地上的城中城,洋人才是這裏的主人,國人來到這裏,反而像忌廉湯裏落下的芝麻粒,一眼就認出來。

但這兩個人又不同,他們走路看人的姿态是獨成的,沒有亂世讨生活的人避讓的卑躬,他們的長相也特別,滾子碾過平原一樣寬闊的臉,所有的五官,眼睛,鼻子,嘴,都好像是用一根竹蔑信手挑來,可窄薄縫隙下闖出來的目光又過于鋒利,中國人不會有這樣不怕得罪人的眼神,他們就算有,也會和兜裏的錢一樣小心藏起來。

日本人?不,日本軍人。

他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祁天在白盈盈的腦袋裏古怪的一笑,這個讨債精,白盈盈想,真是欠他多還他少。

Advertisement

白盈盈做了一個決定,她大步邁回去,那兩張扁平面孔絕想不到她這樣一個軟弱的中國女人,居然有勇氣朝他們殺回頭,竟然一左一右若無其事地讓開了,白盈盈從他們的中間頭也不斜的走過去,往前一直下去,是早餐供應咖啡面包的咖啡廳,店員認出她,對白盈盈微微一笑,羅曼蒂克的女主人公,祁天那天正是在這兒向她求的婚。

她向他們借電話,撥號碼,等了一會兒,用手輕輕捂起話筒,自報家門的你好都省略:“睡醒了嗎?”店員不需懂她的語言,只聽她說話時的音調,就識相地避遠,把電話留給親熱的未婚夫妻,“我在我們吃晚飯的咖啡廳,一會兒買點面包過來,你上次說很好吃的是哪一種?”

聽筒裏持續冗長的沉悶斷續音,是無人接聽的提示,聽得人心煩意亂,白盈盈的臉上卻看不到慌張緊迫,她在櫃臺前千挑萬選,選定一款奶油蛋糕,白奶油上裝飾的酒漬櫻桃,紅得像一顆立即要去獻給情郎的心。

她提着蛋糕走出城中城,一街之隔就是曲裏拐彎的香港小巷,地上的臭水窪,斑駁牆皮上墨綠的苔藓,這些路祁天都帶她走過,現在輪到她在其中找一個出口,為他,甩掉身後危險的跟蹤者。

但他們已經識破了她的意圖,被一個中國女人愚弄的憤怒,從衣服裏裏掏出槍,打開保險栓,拿黑洞洞的槍口對着她,加大步伐追上來。

嘶——

穿過滾燙的濃霧,花花綠綠的鋪子出現了,毒蛇在網筐裏吐着信,亂麻一樣的纏成團,白盈盈的心怦怦亂跳,但她寧可被毒蛇咬死,也不要回頭,落在狼手裏。

她沖過蛇筐的一瞬,一雙手,猝然從籠子後頭鑽出來,穩穩将她扣住。

嘩啦啦,幾個蛇筐倒下來,大王蛇、赤蛇、眼鏡蛇、緬甸蟒,從天而降的蛇雨一樣纏繞到追趕來的人身上,尖叫聲中,槍聲響起來,一塊奶油蛋糕摔到地上,泥一樣化掉了。

祁天将白盈盈帶到一間離港口很近的廢倉庫,看不見海,卻能聽見碼頭上輪船的聲音,空氣裏到處是海腥的鹹,還有一點血的鐵鏽味,從祁天的袖子下面,慢慢的,越積越多的淌到手背上,再從他的五個指縫,流到白盈盈手上,一把亂糟糟的紅線,綁住他們倆。

白盈盈扯了旗袍的內襯,絞成繩,在祁天手臂的傷口上打了一個死死的結。

她的動作迅速敏捷,淩亂發絲下的臉,同時有護士和天使的神态。

祁天失了血,面色煞白,但看白盈盈的眼睛依舊明亮,嘴也能笑:“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麽一手南丁格爾的本事。”

白盈盈沒他涵養功夫好,不是誰都像他那麽運氣,子彈打穿手臂,沒留在身體裏,于是下手也重起來,故意要讓他吃一點大苦頭。

祁天咬着牙嗯嗯了兩聲,手臂上的手勢又輕了:“我也不知道,你和日本人還有交道。”白盈盈悶聲說。

她擡起眼,一眼就叫祁天規規矩矩:“到底怎麽回事?”

或許愛是這樣的,頂在意的人,多少是有一點怕的,要戰戰兢兢,以她臉上的晴雨表出勤,她歡喜,他便滿足,她要不高興了,他先生氣。

祁天交代,他的司機和太太失蹤了,他找了好久,才打聽到他們的消息。

“你找到他們了?”

也算是吧,祁天笑笑,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疲倦:“他們死了,兩個人,都死了……”

白盈盈牽他的手,往日滾燙的手心,這會兒因為失血,變得冰冰涼。

海風也是涼的,從通氣口上湧進來,濕而冷的腥氣,像從血淋淋的刑房鑽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