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祁天掐掉了很多的內容,包括他們怎麽會落到日本人手上,日本人又對他們幹了什麽,其實他不說,她也可以猜得七七八八,太多的例子,太多人遭殃,上海路上被槍托敲開頭蓋骨的擋路窮癟三,鐵絲網上開腸破肚的盜米賊,她什麽沒見過,都見過了。

“老張是個男人。”祁天對他用人的眼光看得很準。

但硬氣的男人,往往有條柔軟的肋骨。

刑房的那頭傳來張瑩撕心裂肺的慘叫,沒有一個男人聽他的女人遭到這樣的侮辱還能忍得住,他可以受,但張瑩不行,他招了,供出了在日本酒肆裏接過的客人,誰能想到,滿口上海話的老實裁縫,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日本人,他到香港,借着一卷皮尺一把裁刀,在多少洋人高官的府上,從那些太太小姐的腰圍胳膊下頭,遞出去多少情報。

現在日本人将槍口瞄準了祁天:“害怕嗎?”他講完,才輕輕看了白盈盈一眼,不想真的在她臉上看見畏懼,很倉促的一眼,都不知道誰更膽小一點。

可白盈盈卻說:“你流血了,需要休息。”她不說怕,也不提走,發現蛋糕丢了,只講,“等再晚一點,我出去找些吃的,還有兩天……”

祁天沒聽懂,只逮住一個日期:“什麽兩天?”

白盈盈看看他臉上蒼白的茫然:“不是你說的?開船的日子,提前了。”

本來是老張和張瑩前往英國的日子,他們無緣的兩張船票,現在變成他們的。

祁天顯得很激動,忽然紅光返照:“你……你要跟我走?”

他簡直不相信,他到現在還以為白盈盈說的那句出去找食物,只是安慰人的借口,好在她離開他的時候,顯得不那麽拉拉扯扯,有失體面……

但白盈盈比他果決:“丁烈知道我們的事了。”她找了他一天,就是為了告訴他這個消息,可真的說出來,又一點都不急了,“他知道我要跟你走,正到處找你。”

“讓他找好了!”他求之不得,“我正愁他不來……”

“你什麽非要找上他?”他們的話,都說得急了。

祁天懵着,視線落在白盈盈光溜溜的手腕:“你沒戴那對镯?”

白盈盈的肩膀微微起伏,她早料到了,只是想聽他親口說。

Advertisement

她的臉上沒有淚,聲音卻透着破碎,哽咽的:“那對镯子……”無數次的,她對月高舉那雙镯,在玉镯的翠色中,找那道血管一樣的紅絲,“是你母親的……”

祁天看着她,似笑非笑:“有時候,你真是聰明的叫我難辦。”

無奈的笑容一縱即逝:“他欠我小妹一雙手二條人命。”他突然邪性的挑起唇角,“一命償一命,他還是賺了,我向他要債,沒什麽錯吧?”這可不像一個笑了,是有點要瘋狂的前兆。

白盈盈跪在祁天的兩腿間:“一命償一命,你沒有錯。”她靠過去,手輕輕搭上他的胸膛,是個安撫,也是阻撓的動作,“他的命,我來抵……”

祁天的表情從未這樣冷酷:“你來換他?你答應跟我走,是想要救他?”

白盈盈的手還摁着他的心上:“他沒虧待過我。”

方才不覺得手臂上的傷,這會兒痛得作怪,他攥緊拳頭,五指連心,一路痛到心裏:“你非得這麽告訴我,你心裏還有他?呵呵……我真小瞧你了,你可真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女人!”

怒極反笑,祁天看着白盈盈:“你是不是以為你肯跟我走,他就沒事了?可如果你愛他,我為什麽還要帶你走?我帶走你的人,然後放在身邊日日夜夜提醒自己,看吶,多麽偉大無私的女人,你還信她有一點動心,其實她早做好打算,要為她心愛的男人,待在你身邊犧牲一輩子!騙你一輩子!”

他把時間定在這樣一個不長不短的期限上,仿佛說出口前,心裏已經描繪好這一輩子的樣子,他把自己都說信了,好像她願意同他走,他就真的可以放下所有仇恨。

可他最終只是疲倦輕下聲去:“在你眼裏,我就這麽蠢?”

祁天想甩開身上的手,但沒成功,白盈盈撲到他懷裏,祁天現在發現白盈盈真是有點可怕的,為她一句話叫他痛,又一句話令他生。

“我心裏,早就不是他了。”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信她,那你心裏有誰?他幾乎問出口,但臨到張嘴,又恨:“你還在騙我!”

“玫瑰花!我喜歡紅色的,玫瑰花!”

這句話有奇效一樣的阻止了祁天的猙獰,白盈盈從他懷裏擡起頭。

“你說過要為我種一園子的花,這話……還算數嗎?”

祁天不說話,白盈盈就接着往下。

“我很害怕做輪船,我這輩子第一次出遠門,就是從上海逃來香港,我們坐的是一艘很小的運煤的小船,天一陰海風一起來,船就好像要被海浪抛到天上,要靠手腕那麽粗的麻繩把自己綁在船上,才不會跌到海裏去。”

她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有什麽好講呢,都是過去的事,又不是小說書引人入勝,但祁天聽得幾乎認真,甚至真的像怕她掉到海去了一樣,伸手從背後,輕輕圈住她。

然而不跌進海裏,亦未必登得了岸。

“我們同船的一群人,有一個船上出生的船娘,她不用繩子就可以在甲板上走,好像過平地那樣輕巧,但有一天,她突然病了,發寒熱,身子燙得好像燒開了,碰都碰不得,她整整病了三天,第四天才退燒。”

她說燙,人卻怕冷的往祁天懷裏鑽了鑽。

“我去給她送飯,摸她的額頭涼冰冰,手也涼冰冰的,她死了一晚上,人都直的邦邦硬了,他們拿裝面粉的布袋把她套起來紮好,抛到海裏,她也沒逃過……”她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去英國也要做船……比上海到香港還遠……”

祁天把她再抱緊一點,這一次,比上次更用力一點。

可她卻掙了掙,打開自己的手包,從裏掏出一盒鵝蛋粉,吧嗒,鎖芯彈開,從夾縫裏掉出兩張沾滿栀子香味的船票:“我是什麽樣的人,從來沒有瞞過你,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可我沒有騙你……”

白盈盈擡起頭,一滴淚晶瑩滑下。

“我心裏的人是誰,你還想知道嗎?”

她從他的懷裏鑽出去,拿起她的手包,她要走了,這次是真的。

祁天的胸膛起伏得厲害:“好。”他的呼吸很沉重,眼睛也赤紅,“今晚有一班船去西班牙,你……跟我走……”

他咬牙,說話的口氣像債主,眼神卻無計可施的認輸:“你贏了,高興了吧!”

白盈盈轉過頭:“我為什麽要高興?”情這一字,多少不由心,都變作眼淚奪眶而出,“我現在的喜怒,只同你有關……”

祁天狠狠抱住她,吻她模糊的眼,濕透的臉頰:“你……”他想說,你真是最狡猾的女人,但最終只是低頭,帶着鹹澀的苦味,把一切封在一個漫長的吻裏。

他收服了她。

而她……

何嘗不是成為他身上的一根軟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