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回首,正是夜游
間看不清伏晏的神情,便緩緩将雙手從面上移開了。對方表情堪稱嚴肅,雙眸灼熱,語氣卻克制:
“阿謝,不願意也無妨。”
她張張口,他卻以指腹将她的話語封住了。
“我不會因你不願而不快。”伏晏頓了頓,眼睑微垂,“這事本是我逾矩。我也不會因你願意而看輕你。”
他聲音稍稍靡啞:“我不在乎所謂三媒六聘,也不覺得僅憑一紙文書能栓得住人,更不認為所謂貞潔有什麽意義。但要是那能讓你安心,我願意等。”
“你也許覺得口頭許諾很可笑,”他彎彎眼角,“但我不喜歡、也不會食言而肥。只要我還是伏晏,我只會愛你一人。”
像要令自己的話語更可信一些,伏晏緩緩和猗蘇對上眼神,近乎是矜持地吐字:“阿謝,我愛你。”
猗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噗嗤就笑了:“呆子。”
伏晏的神情就微妙起來。
她适時伸手撫上他的眉眼,輕聲說:“我很高興。”
“況且,我不都說了,我相信你。至于那些将人綁在一處的繁文缛節,我不需要它們來讓我心安。”她咬咬下唇,像是使出了畢生的決心:“我也愛你。”
伏晏在她的掌心吻了吻,沒有說活,但兩人的心緒僅憑對視便已明晰如鏡。
他便繼續方才那個停在半途的吻,動作很輕很慢,好像要将每一寸的觸感都銘刻心上。
漸漸的,這層小心翼翼的矜持褪去了,比火還要熾灼的熱度占了上風。這熱情的火焰裏,又隐隐約約透着末日将至一般絕望的瘋狂。
是了,誰也不知道之後會如何,許尋真會如何,冥府會如何,伏晏會如何,謝猗蘇會如何,盡是迷霧中未開的花,樣貌顏色皆一無所知。
只有此刻是可以觸碰的現實。
☆、著以長相思
謝猗蘇自覺是淺眠的人,但次日雨打回廊的聲響卻沒将她立即吵醒。
她悠悠地睜開眼,只見後殿朝着院落的隔扇上沁着點點迷蒙的雨色,外頭滴水的聲響叮叮咚咚,寧定又清脆。時辰尚早,這雨聲只襯得四周靜谧。
伏晏像是早醒了,見機無聲地從後頭将她環抱,下巴在她肩頭蹭了數下,散落的發絲掃過中衣露出的肌膚,只覺得微微地癢。
該做的都做了,猗蘇反而沒什麽自憐羞怯的情緒,回頭飛了個眼色:“今日你有何打算?明日可就是黑無常的三日之期了。”
伏晏身上中單半系不系的,單手撐着頭斜卧,聞言閑閑地一撩眼皮:“如意已經交給他,燕丹已保護妥當,兵力也部署完畢,你說我還有什麽打算?”
“今日落雨,讓我想想,”猗蘇順勢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學着對方的模樣一手撐起腦袋,口中報菜名似地一樣樣數過去,“游園是不成了,打雙陸我看你沒興趣,也不曾見上裏有什麽戲班子,不然……”
她聲音戛然而止。
只因某些人的視線開始還好好和她對着,不多時便往別處溜,沿着松敞的中衣領口一路向下……
“喂!”猗蘇騰地坐直了,暗自诶喲了一聲,忍住扶腰的沖動,盡量兇狠地瞪過去:“我和你好好講話呢!”
“我在聽。”伏晏說話向來能少不多,這三字懶懶地念出來,卻像是有十數倍的韻味藏在了每一筆每一劃後頭,撥得人心癢。
猗蘇噎了噎,算是領略到了聽而不聞的含義,涼涼地睨了對方一記:“既然你沒什麽想法,那我就回西廂了,你自己慢慢忙。”
伏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說話也無什麽動作,還甚是篤定将胸前的散發仔細地捋整齊了掠到身後,一派氣定神閑。他不束發的時候整個人都沒了那股淩厲的神氣,反而疏懶得似話本裏所說的濁世佳公子,只輕描淡寫地一眼看過來,便叫人心動神馳。
猗蘇瞧着卻不為所動,默默地轉了身往床邊挪。雙足觸到後殿微涼的黑曜石地磚時,她才意識到……鞋也好衣服也好,都在床的另一側。
好歹她也算是修行過的,化出全身衣裳來本非難事。
伏晏忽地開腔:“我想好了。”
猗蘇決定也來一回充耳不聞,繼續系衣帶。
窸窸窣窣的一陣響,伏晏也挪了個位子,靠得近了些,語氣放得很軟:“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猗蘇內心掙紮了一下,理腰封的動作卻只是稍緩。
總覺得現在這情狀略微詭異:吃幹抹淨穿衣就走的角色,怎麽就落到了她身上?也就這麽一念之間,伏晏又湊過來些許,手指搭在她停在腰際的手背上,輕輕地畫了幾個圈子,轉而落在她系了一半的腰封上,好像是要幫她将帶子結上,指腹卻隔着本就輕薄的紗衣按了按。
猗蘇覺得腿有些軟,恨恨拍掉了對方的爪子,偏生又怕力道太猛,才下了手就後悔起來,不由尴尬地回過頭偷偷瞧伏晏。
他的眼睛含笑,與她對上了眼角一揚,像是有細碎的光亮落進去,頻作一個個缱绻纏綿的字,無言地傾吐出來。
也就怔了怔的功夫,伏晏動作卻快,手一勾一撐,便又是該死的俯視姿勢。
“嗯?好不好?”相似的問句再次問出來,卻有了不一樣的味道,尾音拉長了撩撥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雖然很想試試回答“不好”對方會作何反應,猗蘇還是很沒骨氣地自投羅網,含含糊糊地應了。
但不過片刻她就後悔了:“喂!你、你!”
“痛?”
“廢話!”
窸窣的聲音便停了停。
“瓷枕硌得後腦疼……”
“……啧。”
“你……”
這陣夏雨下得略急,敲在木質緣廊噼啪作響,急促得很;屋檐之上又傳來沉而低的相合,悶悶的宛如掩了條薄衾在上頭。
夏天真正地到來了。真正的暴雨卻還在後頭,如那本無人問津的描金公文,只在頁腳露出受潮的痕跡。
※
入了夜,雨終于停了,但空氣中仍舊漫着化不開的潮氣。
下裏的斷橋邊更是迷霧森森,行走在其旁連幾步開外都看不分明。
戴面具的黑衣青年略緩了腳步,待紫衣白袷的姑娘跟上來。略一回首,便見着一雙沉沉的絕望的眼。
也是,被帶到這種地方來見神龍不見首的人物,即便是如意姑娘,也是會害怕的。
黑無常沒有向後再看,他知道暗處有精心排布的兵卒虎視眈眈,一聲令下就可出手擒人,但他絕不能露出一絲端倪。
橋洞仍舊一片漆黑,黑無常在洞口駐足,淡聲道:“我來了。”
半晌的沉寂,許尋真那疲倦的嗓音因為回音愈加輕飄:“先讓她過來。”
黑無常側首看了如意一眼,對方挺直腰背踏出一步,頓了頓,毫無踟蹰地繼續走入黑暗。
如意的步子很輕,即便是積水的青石板路面,也只有細不可聞的輕響。
“再過來兩步。”
腳步聲靜默了片刻,才遲緩地響了兩記。
許尋真似乎對此就心滿意足,夢呓一般輕輕嘆了口氣:“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東市,你肯定不記得了。”
“你一直喜歡穿紫衣,這顏色也的确很襯你。”他頓了頓,好像覺得好笑:“你不用這麽怕我,我不會做什麽,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你不答話聽着也好。”
如意卻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你究竟是什麽人?”
許尋真有些訝然,卻還是回答了:“什麽人?我也不能算人了。我自九魇而來,化戾氣而生,是你眼中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你究竟想要幹什麽?”如意的聲音如同碎玉,似乎是惶惶不安的,但底色卻冷硬而勇敢。
黑無常站在那裏聽着,竟然有些佩服這姑娘的膽色:她這是在套話。
許尋真對她并不隐瞞。他的态度甚至稱得上百依百順、知無不言:“冥府并不需要一個君上,我想要的不過是将這些東西摧毀。原本我并不準備這麽快動手,但……”他又悵悵地嘆了口氣。
“但我很擔心你。”
如意的聲音在發抖:“你究竟在說什麽?你要說,是因為我,你才惹出那麽大的禍端麽?”
“只是提前了一些罷了。”許尋真仍舊懶懶的,好像被如意的慌張取悅了般低低笑了,“本就是早晚的事。冥府乃死生之域,本該惡者為王。”
“惡者為王?”
許尋真卻不回答了,只悠長地嘆了口氣:“扯遠了,我想告訴你的只是,我傾慕你已久,但也自知配不上你。但我到底為你做了一件事。”
“你思慕伏晏而不得,我将他重傷,讓你如願接近他。”
“伏晏仍舊不為你所動,所以我會将他的一切奪走,讓他除了你別無選擇。”
說這話時,許尋真的語調甚至罕見地上揚,像在邀功:“你若是仍不高興,我就将這個讓你不高興的世界毀了便是。”
如意發出的每個字音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幹澀而細弱:“為了我?”
“如意,不,阿紫,我希望你能記住我。”許尋真的聲音裏帶笑,卻令人不寒而栗,“我本無生念,卻落入九魇,攜帶其中怨氣從中逃離,每分每秒都被其中戾氣折磨。現在終于要結束了,我希望你能親眼見證。”
如意被他語中的惡意駭到,不由往後退了一步,足下卻一陷,像是踩中了什麽機關。
可她卻毫發無傷。
瞬息之間,刺目光芒萬丈,像要将這殘缺的橋洞以光亮刺破。
烈焰騰地升起來,照亮了正中的人影。他白發在空中飛舞,随火舌的侵蝕化作焦灰。火光點亮了他的臉容。
這是一張原本清俊,如今卻瘋狂的臉。
他的眼比火苗還要亮,臉上帶着高人一等的莫測的微笑,即便白發與衣袂都在化作焦灰散逸也毫無波動。也正因這異于常人的自若,許尋真一眨不眨的眼顯得分外駭人,恍如最熱的烈焰也無法溫暖分毫的深淵,只是窺視便會被其中的陰冷奪去魂魄。
許尋真現身的那一刻,箭矢與咒術齊發,大批人馬現身,不畏烈焰直驅而入。
對此,許尋真只是一笑,揮揮袖子,橫溢的戾氣将箭矢在半空湮滅。咒術如流火,卻被扭曲的空氣吞噬得影子都無。
但到底有本領高牆的人近身去,将許尋真狠狠壓在地上枷起來。
火焰仍然熊熊燃燒,許尋真沒有反抗,卻擡起臉笑笑地看向如意。
“這是真火,你在燒自己的魂。”如意的聲音像冰,臉色慘淡如紙,緩緩後退,“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會記住你,我會忘了你,你這個瘋子!”
許尋真揚聲大笑。
這笑凄楚卻又邪佞,尖利直刺人耳膜。
本就斷了大半的橋在這笑聲中飛震開來,碎石飛濺,水花高高地揚起來,中途被扭曲的氣場碾作塵埃。
空氣也嗡嗡作響,仿佛有萬千的蝼蟻在應和他的笑,邁着步子跳整齊的舞。
押他的陰差察覺有異,想拖着他施術離開,卻被這詭異的真火困在當地,反而有被火焰吞噬的危險。
黑無常立在近處,手中鎖鏈飛舞,化出個強力的結界來,暗紋金印,将火焰往地面逼去,意圖将真火壓垮。這一招有效,火勢略緩,兩個陰差帶着傷将人拖出來,才走不過幾步,身上仍然帶火的許尋真卻又說話了。
“不,你會記住我的。”許尋真清晰地吐字,面容宛如不堪熱度的蠟像,模糊起來,一雙眼卻仍舊黑洞洞的,死死盯着如意。
周遭猛然安靜下來,許尋真每一字都念得輕柔而認真:“你會記住我的,和我解放的世間所有的惡一道。”
應和最後一字的落下,他身後忘川猛然泛起詭異的水泡,宛如熱湯。
黑無常喝了一句什麽,沖上前去。
轟地一聲,熱浪将人拍倒在地。
咕嘟咕嘟,猩紅的,朱紅的,深紅的,褐紅的,黑紅的,血與黑夜的顏色深淺混雜,或深或淺地從水中漂浮起來,緊挨着彼此連成行,行一排排化作方隊,哀鳴嘶吼着伸展開漆黑的利爪,朝着兩岸飛掠。
許尋真以自己的魂魄為引線,炸開了忘川鎮壓亡靈戾氣的封印。
世間所有的惡,再無拘束,橫行三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到要完結的氣氛了嗎(死魚眼)
☆、緣以結不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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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倒計時
一人踏過火焰,直入沸反蒸騰的忘川江心。
黑衣獵獵,黑無常将面具向身後一抛,在額心劃了道符。玄鐵鎖鏈如同佛珠,在指尖一節節撚過,發出金光來。
魂靈的爪牙攀上他的衣袂,啃噬他的骨肉,渾濁蝕骨的江水飛濺。
黑無常的背影肅然而孤寂,屹立不動。
金光強一分,他的背脊便微微佝偻些許,仿佛不堪重負。
熠熠光芒刺透戾氣迷障,黑無常大袖翩跹,俨然是血雨中的燕翅,割雲而上。鎖鏈化作柔軟卻也仙氣凜然的金練,結為圓圈,黑無常立于正中,緩緩俯下身去,落下的袖幅如垂下的翼。
他口吐真言,金圈随每一字震顫,光亮刻入波濤最深處的封印缺口。
以鏈為媒,以魄作牲,以魂換神靈之力封印萬惡。
他知道自己以己身祭陣,不過緩兵之計。但總好過已然因貳負出世岌岌可危的三界,頃刻又多變數。
許尋真之禍因他而起,他無法善了,只能敷衍地以命充數彌補。
金光沖天,将血紅雲朵驅散,露出缺了細細一瓤的月亮。
他擡頭,緩緩阖眼。
那個月下起舞的紅衣人恍若近在眼前。
※
上裏并未料到許尋真會瘋狂到這種地步,更沒想到他真的有能耐打開與忘川同齡的封印。是以到場的人馬雖多,事後消滅流竄惡靈的速度也極快,造成的傷亡還是不小。
冥府才從暴.亂中恢複的安定,可謂是碎了一地。
制止忘川戾氣化形的封印,不過是暫時被穩住,所有人都明白再次破裂是早晚的事。
“上古兇神貳負出世,因此九重天自身難保?”猗蘇話出口,才驚覺自己的聲調稱得上尖銳。
伏晏将玉拂塵的尾端在掌心叩了叩,聞聲擡頭看她,眉眼淡淡的:“貳負與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出世局勢必然兇險。帝臺向來以己身為重,自然如臨大敵。”
猗蘇抿抿唇,像是預知到什麽一般,肩膀微顫,聲音幹澀:“所以呢?修補封印之事便只能由你負責?”
“叔父一身修為在卸任時一半用以鞏固三界鬼門,一半傳于我,無力出手。”伏晏一哂,語聲很平緩,“于情于理,負責的都只能是我。”
猗蘇無言地瞪視了他片刻,啞聲道:“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貳負的事?”她垂睫,淡淡的陰影便落在眼睑下,小小的暗色令她神情愈發顯得晦澀。
“我無法插手帝臺事,即使說了也只是令你徒增憂慮。”伏晏擰擰眉,現出一分愧疚來,“我知道我不該瞞你,但……”
他頓住,調頭看向書房門口的地獄變屏風,視線在栩栩如生的慘淡景象上流連片刻,澄澄的眸裏浮上一分近乎纖弱的情緒。
不用伏晏說完,猗蘇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是不安的,不願讓親近的時光平添陰霾。他會那樣急切而近乎絕望地索求,也應在了這裏。
她不由覺得荒謬:造化弄人,倒好像天道真的容不得他兩人相守,此前坎坎坷坷不算,心心相印後偏要橫生枝節。
沉默了片刻,猗蘇才異常艱難地出聲:“你有幾成把握?”
伏晏唇線緊了緊,沒即刻答話。
猗蘇的心就飛速地沉下去,像猛然被抽去支撐的軸骨,一顆心空落落而麻木,明明不存在于夏日的涼意侵入百骸:得知帝臺無法援助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料到會是這個狀況。
見她一副即刻要紅了眼眶哭出來的神情,伏晏顯得無奈,招招手讓她挨着自己坐下了,溫言道:“都到了這地步,哪裏有十拿九穩的事?此事還要詳加商榷。”
猗蘇張張口尚未出聲,門外有人出聲:“君上。”
伏晏與猗蘇對視一眼,默契地先将此事放下,聯袂起身。
在此之前,他們還要去見一個人。
燕丹。
建在忘川邊的鬥室,戾氣充盈,但紅衣女子似乎還是覺得冷,大紅的直裾外罩了厚厚的黑貂氅。
這是身與夏令時節格格不入的打扮。
猗蘇心中恻然,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阿丹。”
阿丹擡起眼來,微微地笑了笑,眼睛裏卻仍舊是三九寒冬一樣蒙蒙的冷。她無言地将視線調轉回身前桌面,上頭擺了一只長舌的面具。
她指尖的寇丹有缺口,露出甲肉原本的淡色;這本是阿丹絕不會容許的瑕疵。但她卻以這手指輕柔地、熟稔地沿着面具的輪廓描畫,近乎溫和地說:“聽說他什麽都沒留下,只有這個面具。”
伏晏這時走上前去,眼神在那面具上定了定,眉宇間有無法掩飾的複雜情緒。他向着阿丹深深一揖:“我沒料到許尋真會有那般手筆。黑無常以身祭陣,我有愧。”
阿丹卻一側身躲開了這禮,聲氣帶了些尖刻的味道:“先不說君上是否應當有愧,這一禮,我受不起。我與黑大人無親無故。”
她頓了頓,凝眉的樣子像是與內心的什麽聲音作掙紮:“我是恨他的。”她忽然就看向伏晏:“君上便不恨他麽?”
這話中深意,令伏晏蹙眉。
“我也不是瞎的,那一位大人與君上有什麽關聯,并不難猜。”阿丹呼了口氣,又問了一遍:“君上便不恨他麽?”
伏晏一垂目:“談不上恨。”
“他做的怎麽可能只是替許尋真遮掩?”阿丹短促而刻薄地笑了,“他應當先是無意被套出了白大人的行蹤,事後發覺自己難咎其責,只好順便遮掩過去。”
伏晏沒說話。
猗蘇扇了扇眼睫,輕聲問:“你早就知道這些,所以才和他關系變成那樣?”
“也不早,”阿丹聲調低下去,“我也被蒙了很久。”
她和黑無常顯然在那兩百年間另有一段故事,可當事人如今只想将它埋葬。
猗蘇向伏晏望去,對方按了按她的肩膀,退了出去。
室內只留下猗蘇和阿丹兩人。
阿丹露出一抹慘然的苦笑,方才的冷硬自持随兩行清淚直土崩瓦解:“我真的好恨。”
猗蘇坐到她身邊,阿丹卻無尋找安慰的動作,只是執拗地道:“我好恨。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如今都無可以宣洩的去處,只能留給我自己。”
“他到死都是個奸詐的人,自己解脫,将恨都推給我。”說着,她緊緊抓着面具邊沿,仿佛要将它生生摳出個缺口。
她猛然将面具反扣過來,捂着唇,不堪再看般将臉埋在了猗蘇肩頭,聲音斷續:“而且……陰差在任時隐姓埋名,意外亡故後更是魂牌磨滅,留不下半點痕跡,到最後……我也……”
阿丹說不下去了,擡起淚意朦胧的眼看向面具的內側。
在那裏,有一個筆鋒剛勁的“沈”字。
面具主人在阿丹不知曉的地方,在某個她當時一無所覺的時刻死去了。能讓她用來追懷的,最後不過一個模糊的姓氏。
正應了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不會再見到我。”
即便是死,他們也未曾見面。到死她都不知道他面具後的模樣。
“我會轉生。”
嗚咽了一陣,阿丹冷靜下來,極為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決定。
猗蘇怔了怔。
“三界将覆,我改變不了也與我無關。”阿丹笑得粲然而哀恸,“我和他的賬還沒完。只要一次次輪回,我相信總有一個世界,總有一生,我會再次遇到他。那裏既是我的天堂,亦是我的地獄。”
她說完點點猗蘇的額頭:“丫頭你和我不一樣,不要在我走了之後犯傻。”
阿丹是猗蘇在忘川唯一熟識到全心信任的人,如今将別,雖然明白轉生是好事,可從此以後與過去有瓜葛的又少一人,就宛如親眼看着自己的一部分淡去消失,不由傷感。
“保重。”她口拙,最後只憋出了這兩個字。
阿丹噗嗤一笑,撫摸着面具,垂下眼輕輕說:“在那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
※
忘川比往日要更為寂寥,半點燈火都無,只有殘缺的月亮灑下些微的粼光,還時不時因自己的不圓滿尴尬似地躲到雲層後頭。
阿丹盛裝立在江邊,視線透過重重未散的煞氣落在遠方。她的衣袂因風而舞,如一朵盛開的紅蓮。她輕輕一騰挪便到了江中的浮木之上,姿态輕盈而優美。她背過身去,擺出起舞的姿勢,淺吟低唱地開口:“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每一字都唱得缱绻情濃,綿軟卻堅定。廣袖舒展,腰肢輕擺,阿丹徐徐地轉過身來,目含秋水潋滟。她看着空無一人的河岸,笑意盈盈地以紅.袖半遮容顏,誠摯地唱出祈願:“再拜陳三願。”
月亮從重雲中掙脫,澄澄遍地霜色的光華。
“一願郎君千歲,”她數個回旋,裙裾飛舞,鴉發如瀑。
“二願妾身長健,”深深、深深地向後折腰,雙袖從面上移開,露出含笑的如畫眉眼。
她的聲音微微哽咽,吐字有片刻的滞澀:“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常相見。”聲如裂帛,她的衣袖沾水,微微濡濕。
随最後一字吐出,阿丹身姿如風似驚鴻,側腰探海的動作回途雙臂猛揚,大袖回雪,衣袍從風。
她終究是跳完了上次未盡的月下舞。
即便等待她的是歲歲不相見,即便她會飲下孟婆湯将這所有一次複一次忘卻,她相信鬼門後的千千萬世界,總會有一條長路的盡頭,那個人安靜等着她再在月下跳一曲《長命女》。
那時候,他的目光必然含笑,梁上有雙燕常徘徊。
☆、愛短而命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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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這兩章都不知道該說啥……習慣性要吐槽自黑黑男主,但好像沒什麽可以黑的了OTZ
那就……久違地求個作收QAQ
猗蘇伴阿丹将轉生的事宜辦妥,送她走上奈何橋後,天色已然迫近日出前的魚肚白。她放輕了步子從梁父宮正殿門口走過,卻發覺裏頭的燈火仍未歇。
便在此時,殿門中開,從裏頭行出三兩着錦繡天衣的人,駕了雲便開天門離去。其中為首的,隐約是個氣度雍容而冷冽的女子,乍一瞧與記憶裏姬靈衣的模樣相和。
卻不知九帝姬代表九重天大駕光臨,又是帶來了什麽消息。
猗蘇正思索着是否要進正殿去,殿門口又步出一個人。薄明的天光勾勒出他身姿輪廓,赫然是伏晏。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轉過頭來,輕而易舉地與猗蘇隔着殿前的一片空曠對上眼神。
淩晨的空氣潮意氤氲,好像立在當地便能沾濕了衣裳。
伏晏身形晃了晃便到了猗蘇面前。回廊的暗影遮掩下,她只分辨出他皺了皺眉:“弄到那麽晚才回來,還不去睡?”
關乎姬靈衣意圖的疑窦在舌尖轉了轉,最後被咽下去,猗蘇若無其事地應答道:“你個重傷初愈的人不也忙到這時候,還有臉說我?”
伏晏凝視了她須臾,聲調微微拖長了猶如嘆息:“進殿說話,外頭濕氣重。”
猗蘇低低應了,無言地将伏晏的手臂勾住,向他貼近。
伏晏的步子随着她這依賴與親昵并存的動作稍稍一滞。他側目看了她一眼,臉上表情很溫和,眼裏有近乎寵溺的光,卻又含了一分與他作風不符的憂郁。
猗蘇的心被他這一眼狠狠揪了一下,那目光分明是溫存的,但只讓她覺得酸澀而苦楚。她有千萬個迫不及待的問題,卻又寧可對方什麽都不回答。她預感得到,不論哪個答案,都不會讓她快意。
可在冥府命運、三界存亡面前,她這小小的顧慮又算什麽?不過是将被車輪毫不留情地碾成泥的弱花罷了。
後殿裏有未盡的龍涎香味。
伏晏并不嗜香,平素爐裏就算點香亦是淡淡的聊以安神。看來這是九重天那位帝姬的習慣。
猗蘇莫名就生出些領地被侵犯般的不甘。她揮袖将爐中的香灰也壓滅了,方轉過頭向伏晏道:“九重天有什麽動向?”
伏晏将她護食一般的動作看在眼裏,卻不點破:“如我所料,帝臺無力支援,只送來法寶和……”他頓了頓,“母親能給我的一身修為。”
“所以呢?”猗蘇扇動睫毛,覺得眼中幹澀。
伏晏微微一笑:“你已經猜到了。”
她艱澀地問:“你接受了修為,加以九重天的那法寶,又有幾成平安封印忘川的把握?”
他沒答話,反而背着手轉過身去,面朝着镂金錯彩的多寶閣,待滴漏響過了數聲,才沒什麽起伏地開口:“我不知道。”
猗蘇将眼神定在牆上鬥方的山水裏,吐納了片刻,輕輕地道:“都到了這地步。成,我迎你平安歸來;敗,也不過與三界共亡。”
伏晏回轉身,垂眼彎彎唇,難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情态。
他目光憫柔地看着她,靜默片刻,嗓音略顯沙啞:“阿謝,我希望你能入九魇避難。”
猗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雙肩顫抖,喉頭哽了片刻,才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袖:“你什麽意思?”她深吸了口氣,卻還是現出了哭腔:“如果事敗,難道你要我獨活?你覺得我能獨活?”
伏晏疲倦地垂下眼簾,呼了口氣,聲音很淡:“阿謝,你的一輩子還很長。”他以手指描摹她的眉眼,出口的話語卻涼薄:“如果真有什麽不測,你終究是能忘了我的。”
正如她忘了白無常。
這後半句他沒說出口,她卻領會得很清楚。在他眼裏,她便是這般薄幸的人麽?猗蘇氣得渾身打顫,她狠狠推開他,紅了眼:“你一定要出口傷人麽?”
伏晏垂眸,仍舊微微笑着,并無否認的意思。
她覺得全身都涼透了,雙頰卻因怒火而滾燙。她咬牙切齒地道:“我不會走的。”
伏晏轉開了視線:“你安全,我施法的時候也能心安。”
“你這是說我留在此處,只會擾你心緒?”明知對方不是這個意思,可猗蘇心有無限痛楚,話語自然而然帶刺,脫口而出。
“是,你若留在後方,我會擔心你是否會被母親的人乘隙襲擊,會擔心你是否會妄自行事,會擔心你是否會惹上麻煩。”伏晏的語調輕緩而溫柔,分明是隐含譴責的言語,念出來卻如同情話般動聽。
猗蘇固執地搖搖頭,聲音靡啞:“你會擔心,我又該如何自處?一旦入了九魇,為了安全暫封出口,便會徹底失去外界消息,要是……”
她語塞,不知不覺便淚盈于睫:“我豈能心安?”
伏晏伸臂将猗蘇抱住了,任她掙紮推搡,只是攬得更緊。
“便對我那麽沒信心?嗯?”他的聲音含笑,卻生生将她的眼淚給逼了出來。
“有信心就別讓我走啊!”脫身不得,她只能在對方頸側狠狠咬了一口。
伏晏抽了口氣,卻還是沒松手。他貼着她的耳垂輕語:“就聽我這一回,好不好?”
猗蘇繃緊了身體不答話。
“阿謝,”他的唇就附在她耳邊,每一個字的吐息溫熱,敲在她心上要将她的堅持擊潰,“我也并不想讓你走。比起被你忘記,我自然寧可與你、與三界同歸于盡。這是我的私心。”
“但愛短命長,我沒有權利讓你冒這個險。”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即便是你心甘情願地配合我的自私,也不行。”
“如果我知道不論如何,你都會好好活下去;即便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會恐懼。”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請你……求你,在九魇等我歸來,好不好?”
猗蘇默然。她在這一刻恨伏晏的坦誠和對她的了解:話都說得這般透徹入理,他是吃定了她終究無法回絕。她多想繼續逞性拒絕,可她做不到,她知道伏晏是真的為她着想,她不能将這一片心意視若無睹地還回去。
她聲如碎玉:“預定何時封印忘川?”
伏晏的嗓音宛如隔了萬千山水,傳到耳中的時候已然蒙蒙地變了調:“後日正午,陽氣充沛之時。”
她繼續語調冰冷地問:“你要我何時走?”
這次,伏晏沒有立即接口,沉默了片刻才答:“今日入夜前。”
時已近日出,他只留了到傍晚短短一日的時間。
猗蘇失語半晌,猛地從伏晏的懷抱裏掙脫。她目光灼灼,其中的冷意像要燒起來。那一瞬間,她看上去會依舊狠狠拒絕他。
可她只是袖風一掃,帶下了多寶閣上的琳琅擺件,一陣玉碎金敲的脆響,她紅着眼眶立在當地,不甘與酸楚擺在臉上,顯然根本無法以砸了幾件東西驅散。
他便知道她終究是答應了。
心下微微一松,伏晏就沒提防謝猗蘇的動作。
猗蘇氣勢洶洶地踩着遍地碎玉走到他面前,近乎兇橫地一推,将他推到卧榻上,撩了袍子就将他壓住了。
她分明全身都在發顫,下手卻毫不客氣。
伏晏便沒動彈,任由她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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