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26. (2)
她的步伐愈來愈慢。臨近家門前,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藥包,若有所思。
郭奕似乎一早就去了荀彧家,她四下望了望,也不見郭嘉的身影。
她拿着藥進了屋,随手一放,藥包才脫手的瞬間,身後即覆上一片柔軟的溫暖。
熟悉的氣息拂在耳邊,不用多想,也知是郭嘉特意埋伏在這裏吓她一跳。
司馬黎的身姿被郭嘉圈着,稍稍一顫,他就能感覺到。
“……怎麽突然?”司馬黎沒有立即轉身,心口“撲騰撲騰”地跳着,她怕自己此時的面部表情太不自然,一時不敢回頭。
“去哪兒了?”郭嘉的胸膛貼在她腦後,微微震動。他的聲音有些慵懶,似乎是才睡醒。
司馬黎定了定心神,口吻平常道:“給你拿藥。”
“唔。”
片刻後,他松了手,司馬黎也跟着松了口氣。
再擡眸時,一卷絹帛被遞到了眼前。
“這是?”她盯着郭嘉白淨修長的手看了一會兒,才問及那卷絹帛。
郭嘉也垂目瞥了那絹一眼,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道:“司馬懿與袁紹的書信,你前些日子要的。”
司馬黎一愣,卻是沒接。
她伸出手将絹帛放在他手上退了回去,順勢靠進他懷裏,細聲軟語讨好道:“我怎麽會做令你不開心的事呢。”
這的确是一句純粹的讨好,只因她不得不要做一件違背他意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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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頭埋在他胸膛裏,仍忍不住皺着眉擔憂。
可是這話聽得郭嘉愉悅極了,看不見他翹起的嘴角,卻能聽到他柔和的嗓音,用着逗弄的口吻嘉獎道:“真乖。”
司馬黎放在他腰間的手掐了他一下,這一掐卻掐得他起了反應。
“奕兒還在吵着要弟弟妹妹麽?”他的問句裏藏着濃濃的誘惑。
再次見到司馬懿時,司馬黎去荀彧府上接郭奕回家。他大抵也是才拜訪了荀彧,正欲出門回家。
郭奕被司馬黎牽着,仰頭看着一個人高馬大的叔叔走過來,只是他太高了,郭奕這個小不點根本看不清他的正臉。
“奕兒先自己回去吧。”司馬黎輕輕拍了拍郭奕的腦袋,他用力一點頭,“嗯”了一聲就撒丫子跑了。
司馬懿看着郭奕跑開,回頭對司馬黎戲谑道:“不怕他回家找郭嘉告狀?”
“聽說你做了曹丕的先生。”司馬黎沒有應他的調侃,兩人一邊慢慢向外走,一邊聊着。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司馬黎卻能從中聽出飽滿的自信。
這次他的确沒有選錯人。
如果他跟随曹丕,就是有可能随曹操東征了。
“曹丕會随軍出征吧,你作為他的先生,也理應一同去遼東?”若是司馬懿想得到曹操的重用和信任,并為他出謀劃策,只待在文學署探讨文章是遠遠不夠的。
首先,他得能有個出謀劃策的機會。
“即便我跟去,也輪不到我說話。”司馬懿先一步踏出門去,他沒有乘車來,看這情形是要徒步回家了。
謀士也分三六九等,司馬懿在曹營中的地位,也就是一個十八線的小智囊,距離以荀彧郭嘉他們為首的高層智囊團很有一段距離。
愈是重大的決策,愈是沒可能參與。
司馬懿目前就處于一個這樣尴尬的位置上,還好他找到了曹丕。
“如果沒有郭嘉呢,你能否頂替他的位置?”司馬黎落後半拍,說這話時,她幹脆停了下來,等着司馬懿轉身。
“沒有郭嘉?”司馬懿也停下腳步,兩人走到荀彧家旁邊的巷口,隔壁就是郭嘉的家了。
司馬黎雙手置于袖中,看這他的背影開口解釋:“如果奉孝不會随軍出征呢,你可以代替他為曹操平定北方嗎?”
她原本的假設是,如果司馬懿有機會為曹操謀劃,一掃遼東,那麽勸阻郭嘉随軍的難度就小了些。只是面對司馬懿時,她得反過來說。
“原來你打的是不想讓他出征的主意。”司馬懿好似了然地轉身,那戲谑的神情再次悄然浮現,他道:“還真是自私啊。”
他大概是以為自己的小女人情緒作祟,因為兒女情長,怕他凍着累着,不想讓郭嘉離開罷。殊不知,這一次出征攸關郭嘉的性命,她必須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我。”她坦然地看着司馬懿,清亮的目光令司馬懿眼中最後一絲狐疑消散無蹤。這并不是因為他太相信她,而是因為他相當了解她。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司馬懿挑了挑眉,轉回身繼續向前走。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說道:“你讓我想起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司馬黎聽得相握的手一緊,腳下步調卻依舊平穩。
當年司馬懿在街頭撿到她後,毫不吝啬地助她習劍傍身,誰知在兩人第一次出游時就派上了用場。兩人不僅迷了路,還在路上遇見了暴民,彼時饑荒不斷,食物比財物還來得值錢,司馬黎身上還剩了一塊前天沒吃完的烙餅。
還記得那一路上連草根樹皮都被啃光了,司馬懿還笑稱,若是再逃不出去,就只能把她殺掉吃了。
就因為他這一句話,遇到暴民後的司馬黎僅猶豫了一瞬,就将腰間的劍拔下來,還未來得及害怕,第一個暴民就倒在了二人面前。
後來,她将身上那塊烙餅分了一半給司馬懿,兩人靠着這點糧食徒步行走了三天,才看見一座城市。
“現在想想,你果然是為了得到什麽,才将食物分我一半罷。”司馬懿信步走在前,慢悠悠地說道。不等司馬黎回答,他又低沉着笑道:“回想起你當時不情願的眼神,盡管竭力假裝着無私,可人性中的貪婪終究難以掩藏啊。”
“我不像你小小年紀就那樣沉穩鎮定,我甚至懷疑你是故意站在一邊等我拔刀的。”司馬黎沒有否認他的說法,繼續鎮靜地誤導着他。
“哦?”司馬懿覺得有趣,還頗有心情地為自己辯解:“莫忘了那時的我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至于那把劍,早被郭嘉扔了吧。”
“嗯。”司馬黎擡眼瞥了瞥他——她當然沒忘。
說來也巧,自從她重遇郭嘉之後,那把劍就再也沒派上過用場。而且……司馬懿這人目睹女孩子殺人的次數好像有點多了。
“遼東,我會去。”走到郭嘉家門前時,司馬懿停了下來,語态平常道:“春華就委托給你照看了。”
“好。”司馬黎亦平淡地應了,嘴角卻不禁揚了揚。
只是背對着她的司馬懿看不到罷了。
☆、93|3.26.
張春華如今挺着肚子,約有兩月就該臨盆了。
估摸一下時間,司馬懿怕是趕不及親眼看着他的長子出生了,怪不得他要托她幫個忙。自從扶月死後,司馬夫婦二人再沒雇過下人,同郭嘉與司馬黎一樣,将二人世界維系了下去。
司馬黎前去拜訪時,正巧看見司馬懿在煎安胎藥。
她不禁笑了笑,當年司馬懿欠下的帳,是時候還一還了,這時候叫他伺候一下張春華,也是心甘情願的。
“看什麽,莫非郭嘉沒幹過這事?”司馬懿坐在爐子邊斜了她一眼。
他八成是不好意思了吧,司馬黎這般想着。
前些時日,她還與郭嘉相擁在藥爐邊卿卿我我,哪裏會新奇這個……
念及至此,她定了一下。
司馬懿沒管她,起身端了一碗熱好的雞湯,就要給張春華送去。他經過司馬黎身邊時,那鮮美濃厚的雞香味飄入鼻中,令她有些不适地掩了掩鼻子。
若是她也懷孕了……
“我今日還有事,先告辭了,明天再來打擾。”她急匆匆地對司馬懿道別,字句都客氣了許多,聽得司馬懿神色古怪了一瞬間。
回家的途中,她去診了脈,确認已懷孕兩月有餘。
真乃天助……
一直走到家門前,司馬黎的心情都忐忑不已。
“阿母,你回來啦——”甫一進門,郭奕一手一只油雞腿迎了過來,一只被他咬了幾口,一只還完好無損。他喜滋滋地揮舞着雞腿道:“阿父今天特意烤的雞!”
只可惜郭奕小朋友替他爹邀功失敗,司馬懿一聞到雞腿的味道就是一陣反胃,當下扶着門別過頭去,悶聲道:“奕兒先回屋找阿父吧,我馬上就過去。”
“咦——”郭奕沒有聽話地立刻跑開,而是看着捂着嘴的司馬黎愣了。
“阿黎,奕兒,怎麽了?”郭嘉聞聲而來,見到司馬黎不适的反應,當即走上前去扶。
方才正在烤雞的他身上還沾着油煙味,司馬黎嗅了之後的反應比聞雞腿味還要強烈,忍不住彎下腰幹嘔。
她彎下腰的瞬間,來了靈感。
原本她只是偶感惡心,略有反胃,可她表現出的模樣卻像是要把胃酸都吐出來了。
郭奕還小,不懂發生了什麽,當下拿着雞腿呆呆地立在原地,紅着眼眶怯怯地喊“阿母”。郭嘉上前輕拍着她的背,身上的油煙味卻是越幫越忙。
過了許久,司馬黎的不适才“平複”下來。
“奕兒馬上就有一個弟弟妹妹了。”她笑着安撫被吓壞了的父子兩個,原本一臉怯色的郭奕瞬間樂了起來,又揮舞起他的雞腿,興高采烈地叫着:“弟弟和妹妹奕兒都想要!”
“貪心的小東西。”郭嘉松了口氣,眉眼間也都是欣喜。
殊不知,這才是個開始。
懷上郭奕的時候,郭嘉并不在司馬黎身邊,也沒見過幾次女子的孕吐反應,可這一次就不同了。
司馬黎半真半假地将反應誇大了表現,表面上什麽也吃不下,吃了又吐;一面為了肚子裏的孩子,還得背着郭嘉偷吃一些,不能叫他發覺。
這情形看得郭嘉直皺眉。
可憐兮兮地司馬黎愈加粘人,甚至和郭奕争風吃醋起來。郭嘉舍不下大扔不下小,只能一邊擁着她,一邊好聲誘哄郭奕去找文若伯伯玩。
“奉孝……留在許都陪着我們母子好不好……”司馬黎醞釀了數月,終于直直切入正題。
“這是何意?”郭嘉怔了怔。
“曹公要出征遼東的事……我聽唐姊姊說了,你會去嗎?”她抓了抓郭嘉的衣袖,仰着頭遲疑地問道。
問了也是白問吧。
“我會趕在你臨盆前回來的,嗯?”郭嘉溫和地撫了撫她的面頰,他意已決。
“可……若是回不來呢?”司馬黎垂下眼眸,臉上表現出的倉皇失措,卻不是裝的。說到“回不來”時,她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眼前閃過無垠蒼茫的白色,風聲在耳邊呼嘯,那一瞬間她什麽也聽不到。
“怎麽會,”郭嘉以為她是擔憂自己歸期未定,寬慰着笑道:“之前我說百日拿下徐州,呂布殒命白門樓那日剛好是第一百天。這次也一樣,我會提前回來。”
他還是非去不可。
“我怕……”司馬黎低着頭,指尖微顫。原本在演戲的她,演到最後全成了真情實意,她堅定了語氣,直言道:“我不要你去。”
郭嘉撫上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輕嘆一聲,語氣同樣堅定:“主公能否平定北方就靠這一戰,他為人主尚且身先士卒,我不能退居其後。”
“……若是你預知曹公有可能會因此喪命,你會勸阻他出征嗎?”司馬黎閉了閉眼睛,夢中的場景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就連她的聲音也變得空靈。
郭嘉怔了一怔。
“還記得柳城嗎,我總是做着有關于它的夢……夢見曹公的旌旗和他的士兵,夢見漫天的素缟,夢見永不停歇的風雪,還夢見一樽棺椁……”她抓着郭嘉胸前的衣襟,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郭嘉不答話,她就襲擊自顧自地說着:“你說若要平定北方,就得勢必收複遼東;若要收複遼東,柳城就是必經之路……”
須臾,郭嘉放在她背上的手輕輕撫了撫,像輕哄郭奕時那樣說着:“……夢境都是相反的,不要放在心上。何況,你又怎能知道,那躺在棺椁裏的人是我?”
“我夢見過奕兒,”她擡起頭,直直看進郭嘉眼底,聲線微顫:“就在生他的那一晚,我夢見他坐在雪地裏哭,哭得很無助……等我拼命喊他的時候,夢就醒了……這麽多次的夢境,絕不是巧合!”
不僅因為這一系列的夢境,還有她記錄所用的絹帛,那抹“官渡之戰”之後的墨點,也定然暗示着什麽。
頭頂上方一陣沉默。
待到郭嘉開口時,仍是一陣雲淡風輕:“莫要多想了,我答應你,這次出征一定加倍小心。”他說完,将她從自己懷中帶了出來,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半是承諾半是自侃道:“不如我去向主公讨一位專屬軍醫如何?讓他每日都來問診,絕不生一點小病。”
“不行,防不勝防,還是不去的好。”司馬黎想都沒想,立刻否決道。
許是因為她的态度太過強硬,令郭嘉的笑容定了一會兒。
“果然在你心裏,家國天下的夢想還是排在第一位的麽,我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人啊,”司馬黎慢慢掙脫了他的雙臂,坐得遠了一些。別過頭看向一邊道:“如果你覺得我們母子三人,加上你自己的性命,都敵不過這場戰役的勝利,那麽你就去吧。”
他不答話。
司馬黎站起身,背對着他,只覺自己四肢酥麻無力,心口發慌。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一口氣道出:“……況且,你為什麽一定要這麽自負。難道沒有你,曹操就統一不了北方嗎?如果曹操只是一個沒有你郭奉孝,就會屢戰屢敗的諸侯,他還是那個值得你如此欣賞的人嗎?!你的眼光就僅限于此嗎!”
自擁有了有關柳城的夢魇之後,壓在心口腦中無形的力量終于得以釋放。她壓抑了太久,因為這未知的折磨,迷亂恐慌的情緒全部在此刻爆發出來。
郭嘉呢,會不會是以為她只是因為懷孕而心虛不穩、胡言亂語呢?
她想到這個問題時,自己已經跑到了屋外。
郭奕坐在院子裏,沒有聽到她的質問,正在認認真真地抱着沙盤習字。
“阿母,是不是弟弟想我了?”郭奕見她走過來,也不懂大人失魂落魄的情緒,只管歡快地蹭到她身邊,無憂無慮地問着。
“奕兒想要弟弟?”
郭奕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弟妹妹都想要,可是如果是弟弟,我就能學着阿父疼愛我那樣疼愛弟弟了。”
他梳着兩只總角,回答問題時異常認真堅定。
這個孩子比她想象的還要崇拜郭嘉。
郭奕不知道父母鬧了冷戰,晚上司馬黎摟着他睡覺時,一邊粘着人,一邊問道:“阿母不和阿父睡了?要不要奕兒喊來阿父一起睡?”
先前為了早日給郭奕生個弟弟妹妹出來,郭嘉将他帶到隔壁的房間裏,鍛煉他一個人睡。好在郭奕不是一個膽小的孩子,過了幾日就不再吵着和父母一起睡了,這會兒有司馬黎陪着,黏人的功力依舊不減。
司馬黎柔聲哄了哄他,沒有将大人的煩惱吐露出來。在郭奕的認知裏,父母二人還恩愛如蜜,郭嘉也永遠不會離開他。
司馬黎閉上眼睛,将郭奕往懷裏摟了摟。
盡管今日和郭嘉大吵一架,可她不會就此放棄的……
☆、94|3.26.
“這是什麽?”司馬黎看着手上被硬塞過來的紙包,不解地問向站在窗邊看風景的人。
她拿手捏了捏,裏面包着細碎的幹貨,一捏即發出酥脆的聲響。
就在方才,她禮節性地帶了些補品探望張春華,而司馬懿也極為客氣地“禮尚往來”了一番,塞給她一個小紙包。
“給郭嘉的藥。”司馬懿伫立在窗邊,答道。
“什麽意思?”
他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答道:“你想讓他乖乖聽你的話不去遼東,不用些非常手段怎麽行?”見她張了張嘴打算反駁,他揚眉走近了,繼續說道:“看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也不難猜——與郭嘉談不和了罷。”
何止是談不和,已經鬧了好幾日的冷戰了。
司馬懿看着她垂目不語,緩緩說道:“這藥在我’患病’時用過,曹公的使者來看過之後便走了。”
司馬黎狐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看來司馬懿當年也不得不借助些小手段蒙混過關,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連華佗都騙過去了。
“究竟是什麽藥?”
“服用後兩個時辰內,會出現面虛蒼白,四肢抽搐的現象,忍上半天就好了。若是中途出點虛汗,就更加真實了。”司馬懿望進她的眼底,語速極緩:“如何,心動了嗎?”
他是要郭嘉學他一樣“裝病”呢,動都動彈不得的人,何談随軍遠征?
只是,她得背着郭嘉下藥才成。
“日後再議。”她不動聲色地将藥包收了起來。
當真人生如戲。
“阿母,怎麽又吃胡蘿蔔。”郭奕蔫蔫地看着面前一堆紅彤彤,小聲咕哝。
司馬黎在回來的路上收了一些胡蘿蔔,足足半個月的分量。
“你阿父呢?”她一邊削着蘿蔔皮,一邊問道。
郭奕悄悄瞥了她一眼,見她無喜無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父還沒有回來,他說若是回來晚了,就叫我們先吃飯……”
這幾日,郭嘉算是一心撲在事業上,常常連荀彧都回來了,也不見他的人影。司馬黎知道此時正是戰前準備階段,他怕是在司空署裏耗定了。
只是官渡之戰前,也不見他這般緊張,更不至于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地步。
郭奕受了司馬黎的影響,隐隐約約地預感郭嘉要出遠門了,縱使司馬黎什麽也沒說,機靈如他也能察覺到為何見到郭嘉的次數一日比一日少了。
“阿父,你要走了嗎?”今早,郭奕扒在門邊,滿眼不舍地望着正在穿衣的郭嘉,問完話之後便咬起了嘴唇,小手也抓緊了門框。
郭嘉兩步走過來,彎了彎腰摸摸他的頭,沉悶地“嗯”了一聲,卻沒想到郭奕趁機抱住了他的腿。
郭奕将他的腿抱得死死的,小臉趴在上面,突然就哽咽道:“阿父別走。”
“阿父晚上就回來了,到時陪奕兒一起睡。”隔着衣料,郭嘉也能感受到腿上傳來的濕意。他長嘆一聲,縱是不舍也無奈。
一直出了家門口,他也沒徹底狠下心來,仍被郭奕纏着不放,父子兩個站在街頭大眼瞪小眼,誰也不退讓。
最後還是荀彧出面把父子倆分開,将郭奕抱回自己家裏,交給唐氏照看。當着荀彧的面,郭奕就不好意思放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荀彧拉着郭嘉走遠。
“看你臉色不好,是近日又操勞過度了吧。”荀彧回頭瞅了一眼離他半步遠的郭嘉,見他兩手抄着袖,垂眸慢走,眼底一片青色稱在蒼黃的面色上,極為惹眼。
與郭嘉相識數十年,還從未見過他氣色如此之差。
荀彧等了一會兒,不聽他答話,就當他是默認了,嘆口氣道:“現在還不是拼命的時候,你這是何故?奕兒還小,你放心不下,就先多陪陪他……”
郭嘉還是不應。
兩人一前一後迎着春風而行,只是郭嘉的臉上毫無生機,暖風盈袖,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棵枯草顫顫巍巍。
“咳、咳咳——”人可以忍痛,但唯獨忍不了嗓子裏的幹癢。荀彧聽得身後一陣輕咳,回頭一看,郭嘉捂着袖子咳得愈來愈厲害。
“你這是昨夜回去得晚了,吹了寒風吧。現在的天氣還沒暖透,你也別大意了,免不得阿黎還要懸着一顆心。”荀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咳嗽聲才減弱了些。
念及司馬黎,郭嘉捂着嘴的的手也放了下來。
他又何嘗不想好好的?又有誰會喜歡生病呢?
只是他不會想到,這一回他是不得不大“病”一場了。
“阿母,今晚阿父能和我們一起睡嗎?”郭奕舀了一勺胡蘿蔔泥,邊吃邊看司馬黎坐在床邊撕扯着布條。一條條棉布被她撕成條狀,再揉搓成棉繩放在床邊,她使勁掙了掙,确認這繩索堅固地很。
她長籲了一口氣,“嗯”了一聲。
得了母親大人的親口确認,郭奕樂滋滋地吃了一勺蘿蔔泥。
司馬黎看着兒子天真的小臉,一語不發地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過一會兒把他支開,絕不能讓這孩子親眼目睹家暴的場面。
純潔爛漫的小郭奕在飯後被司馬黎帶着洗了澡,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父上歸來。
給他蓋好了被子,司馬黎便出門守株待兔去了。
她一個人坐在廊下等了許久,看着如水般的月光在庭中靜靜流淌,清冷的銀白色給予她安定的心緒。
直到門外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也從廊下站了起來,一面活動着手腕,一面向門後走去。
她等的就是郭嘉回來的這一刻。
靠着牆站在門後,那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今日的步伐格外沉重,一下一下地擊在她心上。
待到腳步聲停止的那一瞬,門也“吱呀”一下被推開了些。
庭中留了一盞石燈,黯淡的光在舒緩的夜風中搖擺,足以照見來人身影的輪廓。
郭嘉輕咳了一聲,見着家裏還有一處留了燈——那是郭奕的卧房,若是前幾日,他們母子早在此時睡下了……
他沒有多想,反身帶上門。正要上闩時,一道似有若無的淡香迫近到身邊,他定了定身形,正欲出口相喚,後頸就是一下劇痛。
失去意識之前,一個柔軟的身體讓他靠了上去,他的頭垂到她的頸窩間,鼻尖觸到一縷柔軟的發絲,弄得他有些癢。
方才的清香,就是從這裏傳出的。
司馬黎撐着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攬着他的腰。意外的是,她竟絲毫不覺得沉重。
自己這般作為,還真像個女變态啊。
她在月色下苦笑了一會兒,撐着昏去的郭嘉往屋裏走。
他受了她一計手刀,不能确定他何時能清醒過來。只是在這之前,她得先把他綁了再說。
郭奕沒等到郭嘉回來就睡了過去,畢竟是小孩子,沒有大人失眠的困擾。司馬黎将捆綁好的郭嘉拖到床上,讓父子倆睡到一處,而她自己則半躺在床邊,摟着郭嘉的肩膀睡了一夜。
他是真的累了,經她這麽一劈,竟是一夜未醒,直直地睡到第二日天明。
待他睜眼時,早過了去司空署點卯的時辰了。
“醒了。”司馬黎久違的聲音響在耳畔,郭嘉偏了偏頭,見到她早已梳洗整理好,坐在床頭,身後一片晨光大好。
他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卻發現四肢都被捆綁住,不知用了什麽繩索,掙也掙不開。身上蓋着棉被,也看不出玄機。
“你這是做什麽?”他的眉頭堆起,隐約記起自己昨夜回到家後,就是一片昏暗,如今看來,正是司馬黎将他給打暈了。
“我不能讓你出征,不能讓你去遼東。”
一句淡淡的陳述激怒了郭嘉,他被桎梏的雙手捏成拳,卻在擡起眼皮時看見司馬黎滿是血絲的雙眼,還有在春日下盈盈反光的淚水。
他緊抿着唇,一時間無法開口。
“今早奕兒起床時看見你睡在旁邊,不知有多高興,”司馬黎擡手在他臉頰上點了一點,淡淡笑着說:“他還在這裏親了你一下,說,今天終于不用看着阿父離開了。”
最初的幾日,郭嘉早上走得格外早,往往郭奕起床時,他就已經出門了。後來郭奕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扒在門邊看着郭嘉,又不敢說自己舍不得他走。可若是不說,再見到他時,就得是第二日早上了,只因他回來得太晚,郭奕每次都等不到他歸家就昏昏欲睡了。
這孩子覺多的毛病,也是遺傳了郭嘉。
“如果你去了就回不來了怎麽辦,如果你在奕兒的記憶裏永遠都是一個見不到面的父親怎麽辦……”司馬黎忍着淚意,遲遲不肯哭出來,她看着郭嘉,一字一句地慢慢說着:“我知道你只有去了才不會後悔,可是我呢……你要我活着後悔一輩子嗎?”
“後悔什麽?”郭嘉躺在床上,語速也很慢,還不待最後一個音節吐露出來,他疾咳了兩聲,又道:“後悔嫁給了我?”
她早該知道的,要和他這種人生活在一起,早晚都得面對今日的問題。
他心系這個紛亂不停的國家,為此追随他欣賞的英主,他們的抱負是這個亟待英雄抛灑熱血的天下。
而站在他背後的人,無從幹涉他的決定,更撼動不了他的決心。
“不。”司馬黎答得不經思索,她看向郭嘉疲憊的眼底,餘光掃到他蒼黃的面色——喂了他半月的胡蘿蔔,終究起了點效果,如今他這般模樣,的确像是患了點怪病的人。
“在長安的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人都是自私的。”她躺了下來,像昨夜那樣擁住他的肩膀。她等了一會兒,見他并不反抗,遂安心地閉上眼睛,繼續說道:“就是那時,我對你動心了。”
彼時他對她說,董卓禍亂也好,天子安危也罷,即使是出于他的私心,他也不會犧牲她去成全他們所謂的野心。
就是那一刻,她被他自私的論調說服了,甚至變為一種信仰。
“我相信你,即使你帶我走到現在,我也一如既往地相信你,”司馬黎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閉着眼睛緩緩說着:“只是這一次,我更相信我自己……我是自私的。若是你出征之後發生一點意外,我會後悔一輩子。”
☆、95|3.26.
“怎麽病成這樣?”曹操站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愁眉不展。
司馬黎才剛為他拉好床帏,用細繩束好帷帳的同時,也不動聲色地聽着曹操的反應。
聽聞郭嘉一連三日沒來上工,曹操就與荀彧一并來看望他了。
荀彧昨日才來過一次,他今天過來瞅了一眼郭嘉的病容,見其與昨天無異,遂把位置騰出來給曹操,自己站到一邊去,也是副垂目深思的模樣。
良久,他看了看候在一旁的司馬黎,好言勸道:“阿黎的氣色也不好,聽奉孝說你又有孕了,這會兒還得照顧個病人……不如請個婢子來吧。”
司馬黎擡手将碎發別到耳後,餘光瞄了一眼郭嘉,他躺在床上聽了曹操的問話,只苦笑了一陣。
“我與奉孝多年來互相扶持,早已習慣了……我唯獨擔憂他的病。”她輕聲說着,又看向床上的人。
如今的天氣早已熱了起來,郭嘉身上還蓋着厚棉被,她終究還是沒用司馬懿給的藥,只道他畏寒,謊稱他得了痢疾,因此這會兒才如此發虛。
近日來郭嘉勤勤懇懇,起早貪黑,都被曹操看在眼裏,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倦容一日比一日明顯,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會突然病倒,也不足為奇。
司馬黎瞄準了這個機會,強行拖着他制造了一出患了急病的假象。此刻在曹操面前,郭嘉也無法戳穿她,只能不得不配合着把這戲演下去。
假若曹操得知她這般算計着他最器重的謀士,不僅會勃然大怒,也不會善待她。鬧到後面,沒準還會令這對君臣之間生了嫌隙,得不償失。
司馬黎又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有恃無恐地撒了個彌天大謊。
只要能保郭嘉平安,無論過程怎樣她都不在乎。
現下郭嘉只能先拖着,虛弱地對曹操說道:“主公放心,嘉定早日康複,随公出征……”
“你先不要想那麽多了,拖着帶病的身子随我走有什麽用?好生養病,不可勉強。”曹操重嘆一聲,也是無計可施。他擰眉看着病中頹然的郭嘉,吩咐左右把許都城內最好的醫生都找來,還留了一個人在這裏守着。
這回倒是輪不到荀彧來操心了。
曹操貴人事忙,指點好一切後便先行離開了,臨行前再三囑咐郭嘉專心休養,不可心急。
他這一發話,所有人都借機從郭嘉房中退了出來。
“看主公這般上心,阿黎你也莫要太過憂慮了,還要考慮腹中的胎兒……若是你照顧不來奕兒,讓他多留在我那裏幾日也可。”荀彧與司馬黎不急不緩地向外走,一陣溫風拂面,雅致的香氣從荀彧袖中溢出,平白無故地撫平了司馬黎焦躁的心。
她有心與荀彧交談一會兒,遂點點頭,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若是奉孝他能在曹公出征前病愈就好了,只是這陣子他一直早出晚歸,怕是積勞成疾……”
兩人在廊下踱了幾步,曹操叫來的醫生和侍者陸陸續續到來,甚至還有特地為他們煮食的廚子。
郭嘉“患”的是痢疾,說白了就是拉肚子。但在這個年代,是死亡率極高的一種急性病,其引起的低燒脫水都有可能将病患引向死亡的關鍵。
曹操對此毫不大意,他的細心程度亦是變相證明了他對郭嘉的重視度。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身體,主公又何嘗不明白這點?”荀彧笑着搖搖頭,郭嘉的命和一場戰役的勝利,哪個帶來的價值更大,不言而喻。荀彧沉吟片刻,繼續道:“也就奉孝他自己一門心思撲在北征烏桓上,沒了他我們就贏不得了?真當我等是吃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