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水之湄(上)
深夜,一勾弦月高挂空中,天上星子點點。朔京城裏,家家戶戶都熄了燈,只有有錢人家門前的長明燈籠,還發出點點幽光。
樓外青山已打了烊,門前挂着的大紅燈籠在夜風裏微微搖晃。二層小樓上,白天斷了的圍欄已被清走,只留下半截木頭在那,還記錄着曾在此處發生的一切。
一個黑衣人輕巧地落在二層小樓上,未發出一絲聲響。确認了整個安定大街都沒有一人後,他輕輕點起一盞小提燈,靠近了白天斷掉的圍欄那裏。
燕淩遠湊近看去,赫然發現,那斷掉的半截圍欄,有一半平平整整,另一半卻呈現不規則的斷裂痕跡。
忽然,遠處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二層小樓上的一點燈火倏忽熄滅。銀月如勾,仍舊挂在夜空之中。一切都似之前的樣子,仿佛從不曾有人來過。
“哇!你怎麽忽然出現!”正要入睡的蘇子揚看着忽然出現在屋子裏一身黑衣的燕淩遠,下意識地抱緊了被子。
“我去看了。”燕淩遠似習慣了般,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兩口。
“我有時候就覺得,安國公府的守衛真的都是吃幹飯的飯桶,除了守在門口趕趕乞丐,什麽都幹不了。你這麽多次回回跑來,他們竟然一次都未發現!這樣可怎麽保證本少爺的安全。”蘇子揚坐在床上,發牢騷一般地小聲說了一堆。
“斷掉的圍欄有一半被切削得十分平整,應是人為。”燕淩遠理都沒理蘇子揚的話,接着自己剛剛的話說道。
“人為的?我就說啊,根本就不可能好好的圍欄突然斷了,還好巧不巧斷在寧王來的時候。”蘇子揚聞言,站了起來,走到小桌這,和燕淩遠相對而坐。
“可是掉下來的人是宛兒,怎麽會呢?”燕淩遠疑問道。
“哎呦,”蘇子揚露出一臉奸笑,“這就叫人家宛兒了?你不會真和元四小姐有婚約吧?我還當是幾位伯母開玩笑說的呢。”
“掉下來的人是……是元四小姐,這事我覺得不太對。”燕淩遠清咳一聲說道。
“哎你是不是害羞了啊?”蘇子揚卻仍興奮地看着他這位好兄弟,“沒想到啊,原來你也有害羞的時候啊。真是……”
“蘇子揚!”燕淩遠忽然出聲,打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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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燕大世子息怒息怒,小的不說了不說了……”蘇子揚嘴上這麽說着,臉上卻仍舊笑得停不下來。
“我在那的時候,忽然又來了個人,似乎有點功夫。”燕淩遠接着道。
“那你沒被發現吧?”蘇子揚聞言,也跟着嚴肅起來。
“沒有,那人斂息的功夫不到家,腳步聲和呼吸都太大了,我提前走了。”燕淩遠說道,“不過,”
“不過什麽?”
“我覺得白天的事是有人刻意為之,但是不是針對宛兒,應該是針對寧王的,不知怎麽把宛兒卷了進去。”
“哎呀又叫宛兒了!”
“蘇子揚!”
“咳……你說得沒問題,我也覺得就是針對寧王殿下的,”蘇子揚立馬坐正嚴肅起來,“不過,究竟是為何,憑我們現在掌握的東西,還不能判斷。”
“那個後來的人定是去将痕跡消去的,可惜我不能再大幾歲,憑我現在的能力,沒法制住他。”燕淩遠似有遺憾地說道。
“無妨。”蘇子揚拍拍他的肩,“過不了幾年,我們這些人就該登場了。”
這話便是了,蘇子揚現年十二,燕淩遠略小他幾個月,按蘇子揚自己的話說,再過個三四年,他可是要下場考試的。二人如今仍在松山書院讀書,可過不了幾年,便要文應文試,武入武行了。
“如今你有何想法?”燕淩遠問道。
“明日問問方睿吧。看看能不能聽聽元四小姐的說法。”蘇子揚答道。
“那我先回去了。”
“嗯。”
而他們說起的元四小姐,此時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春夜,外面已經漸漸的有了小蟲子的叫聲,今日沒有入水的月光,屋子裏黑漆漆的,只能隐隐看見窗外幾叢竹子投下的暗影。
元寧宛翻了個身,抱緊了錦被。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京城感覺到害怕,是實實在在的那種恐懼。
那個二層小陽臺上的女子,那樣仇恨地看着她,卻竟然又在皇宮裏遇見。并且看上去,她和齊王殿下相識。為什麽就和齊王殿下扯上關系了呢?寧宛自問除了在大殿上見到的為數不多的幾次,再沒和齊王殿下有交集。
晚上回來偷偷和哥哥說了此事,可是也沒能弄明白她心中的疑惑。哥哥只說明日再查查,可是真的能查出來嗎?
思緒紛繁複雜,沒有絲毫的頭緒,寧宛在床上窩成一團,皺着眉頭,終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姐昨夜裏沒睡好嗎?怎的臉色這樣不好?”清晨,依舊是落花落雪為寧宛梳妝,落雪端着盆子進來,看見一臉倦容的寧宛,不由一驚。
“小姐怎麽了?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尋郎中來看看?”落花聞言,也走了過來,見寧宛果真不似往日般活潑靈動,便也擔心地問道。
“不用尋郎中。”寧宛擺擺手,“洗漱完了我要去尋母妃,落花尋好了衣服。”
“是。”落花應道,疑惑地看了落雪一眼,落雪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兩人都察覺到了小姐今日的不對勁,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依着規矩,梳妝打扮一番,跟着寧宛到了芷園去尋世子妃。
薛梓沁正在屋子裏瞧着賬本,忽然就見寧宛跑了進來,小臉上也沒了往日的歡快,似是受了委屈般。
“母妃!”寧宛喊了一聲,撲到了薛梓沁懷裏,竟輕輕地哭了起來。
薛梓沁也唬了一跳,擡頭去看跟着的落花落雪,兩人均是一臉驚恐地搖頭,她複又低頭,看着自己的女兒。
“宛兒可是受了委屈?有什麽話,同娘說,娘給你做主。”薛梓沁一邊說着,一邊輕輕拍着寧宛的後背。其實她也大概猜到了,女兒許是見了這許多事,仍不太适應朔京,這才積在心裏,今日爆發了出來。
寧宛哭了一會,才平靜下來,眨着濕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妃道:“娘,宛兒想回褚州去。”
薛梓沁輕輕笑道:“宛兒說什麽傻話呢,朔京城才是我們家,褚州只是曾經住過的地方。你看,你祖父、祖母、叔叔嬸嬸、兄弟姐妹,都在朔京呢。”
“可是宛兒在褚州很快樂,也沒有遇到這許多事情。”宛兒仍委屈地說。
“傻姑娘,”薛梓沁嘆了口氣,摸摸女兒漸漸變長的頭發,說道:“那時宛兒還未長大,自是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需管,只管自己開心了便好。可是人總是要長大的,要慢慢遇到更多的事情,學會處理麻煩,學會保護自己……”
“宛兒不要!宛兒有娘親保護!”寧宛卻突然哭得更厲害了。
薛梓沁忙将女兒摟進懷裏,安撫地拍着她的背,道:“娘也想永遠保護宛兒。可是,宛兒要知道,你終會成年,而娘終會老去,到那時,即使娘想要保護宛兒,也做不到了啊。”
寧宛又如何不知呢?娘親身體很不好,自打回了朔京,便似乎更不好了,平日裏要處理些王府裏的事,遇到大的宴會還要帶着她去,寧宛已經感受到了自己娘親的力不從心,可是她不想承認,她不想自己承擔一切。她其實,就是在逃避啊!
逃避這個嚴苛的朔京城,逃避潛在的危險,逃避那些她不願面對的流言蜚語。可是如今她發現,她躲不下去了。
“宛兒,你是恒親王府唯一的嫡出小姐,是整個元家你這一輩唯一的嫡出小姐,你的身份,就決定了你不能同普通的孩子一般,什麽都不需知,什麽都不需曉。娘親不知道你遇見了什麽事,娘親只想你知道,無論遇見什麽,都要去面對,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着,你才有機會去改變,去創造。”
薛梓沁看着寧宛的眼睛,柔柔地說道。她清楚,她的女兒身上背負了太多,所以不得不狠着心讓她成熟起來,讓她長大。至少,在她活着的這幾年裏,讓她把女兒培養得能獨自面對未來可能存在的風雨。
寧宛愣了半晌,有淚自眼中劃落,可她已停止了抽泣。
“宛兒日後,會慢慢明白的。”末了,薛梓沁又補充了一句。
繁華熱鬧的安定大街,樓外青山這座朔京最大的酒樓和一品居這座朔京最大的茶樓相對而開,似是非要從奢華和淡雅裏拼出個高低來。往來于樓外青山的,不乏高官貴族,他們一頓酒肉錢,便要抵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
一品居裏則多得是自命清高的文人和出身貧寒的學子,蓋是因為這裏最便宜只要五文錢一壺的清茶。當然,一品居作為朔京城首屈一指的風雅茶樓,自是也不會少了風流名士。比如此時正在一樓最靠裏的小桌上相對而坐的太傅大人楚潛和禮部侍郎柳運,那是真名士;再比如此時正在二樓小隔間侃侃而談的蘇子揚,那也是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