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進李家那日,如常前腳踏進李家,後腳便腿一軟。
若不是身旁那個婦人牽着她手,只怕小小一個人已經栽到石階下去。
婦人見她抿着嘴巴,一張俊俏的小臉緊繃繃的,笑着戳了戳:“別害怕,這段時間就當我就是你母親,識字嗎?我這兒有許多話本子,也有小人書,你都可以拿去看看。”
如常仍舊抿着嘴巴,她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豪放的笑出來。
她方才轉了好多錢啊,心裏的小人叉着腰仰天長嘯,自豪!
若是她知曉,剛賺的銀子,還未捂熱乎,轉眼就被衛蒙投進了廟裏給她捐功德保佑,不曉得會不會被氣哭。
可現下她不知曉,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快樂得冒泡泡的情緒裏。
李娘子很溫柔。
如常透過她仿佛能看見了她前半生,嬌俏溫婉的秀才家姑娘,仔細凝目看去,她夫妻宮子女宮皆不好。
還待細看,如常只覺腦中生疼,冷汗只下。
李氏輕輕捂住她額頭:“可是見風頭疼,我也覺着這園子總是起風。”
她看着一池殘荷,笑了笑,抱起如常,她實在太瘦小,只怕手一松,這個孩子掉到池子裏爬也爬不起來。
如常順着她看過去,碧波蕩漾下,亮晶晶的紅色錦鯉懶洋洋游動,魚眼漆黑木讷。
李氏将她換了個方向抱着,如常就看不見池子的方向。
李氏突然吐出一句話:“有時,不看那麽仔細才好些。”
如常頭疼好些,不知她為何說這樣一句話,可和她說的一樣,不再刻意探視一些東西,她就不會那麽難受,她好奇問:“為什麽。”
小姑娘聲音淡漠又清脆,隔層白霧一樣飄過來。
李氏以為她問剛看見的東西,她吓到了,拍了拍如常背心,低低發笑:“我有時看着那個池子,也會覺得離奇,害怕。”
“像是假的一樣。”
她說話這句時,如常明銳感覺到,背後一道瘆人的視線,冰涼地直視過來。
“天突然涼了嗎?”李氏裹了裹衣衫,将如常抱得緊些:“你覺得冷不冷。”
不是天變涼了,是園裏起風了。
李氏将她抱到正廳,李貨郎和繼子李橋在等着。
如常吃過了晚食,坐在凳子上不說話,李貨郎老實相,可眉間低迷,印堂發黑,已經快看不出皮膚顏色。
李橋八九歲的年紀,眉間膚色發灰,稍比李貨郎淺淡些。
李貨郎是不想要閨女的,有兒子就好了,可他仙姑想要個女娃。
這個小女娃看起來和她娘子一樣,也是個光喝露水不幹活的。
他懶得理,挑起腳邊的擔子,讓李橋跟着他出去。李氏抱起如常臨窗看,李貨郎舀着一捧紅色東西往池子裏倒,那尾紅色錦鯉慢悠悠浮出水面,李貨郎對着它低語,李橋腳一滑差點滑下去。
李貨郎抓着他,但他還是一只腳踏入了水裏。
見此,李貨郎摔了擔子,抓起兒子,指着水面訓斥他,如常隐隐約約聽到:“……跌進去了沒人能撈你起來!眼睛放利索點!”
他倆往正廳走,李氏抱着如常回屋,如常注意到李氏的屋子,軒窗上粘着一尾正紅魚尾,鮮活地像能移動一樣。
察覺到如常的眼光,李氏只說了句:“別看,無事也不要去水邊。”
如常點頭,仆人推開為她準備的閨房,點上燈。
李氏放下她,牽着如常的手往木床走:“看看我準備的,喜歡嗎,這個可真好看。”
仆婦掀開帳子,木床上鋪着金絲錦被,被面在燈光下像金色海浪,上面點點白色珠光,滿是珍珠。
是那日衛蒙留在來祠堂不願意拿走的東西,原來被李貨郎撿了回來。
如常搖頭,她後來要去拿,衛蒙卻說不許。
他說了其中的厲害,那些不是普通人能用能在市上流轉的東西。
李氏摸着被子,臉色也不見多好。
“他總是能撿到這些東西,一次兩次還是運氣好,碰到了,次數多了,就不是了。他最開始和我說,是仙家回報他,後來,我見他越來越能撿東西,我便害怕。”
她好像是有感而發,看起來并不是在與如常說,只是想自己說說話。
如常沒打斷,細心聽着,從中抽絲剝繭找出一些消息。
“幾月前,他突然跟我說要帶我搬到大房子住,幾進幾出的宅子,一條小水渠穿繞着整個宅子。”
“住進去那天,他從外面抱回來一條魚,起先那條魚不會動,浮在池面,他跪在那兒好半天,黑着臉回來。晚上他做噩夢,掐着我的手,說不是故意的,請仙姑原諒他。”
“也許,仙姑是一條魚吧。”李氏笑了一下,拍着如常的背哄她入睡。
哄着哄着,她自己也躺下來。
不想回丈夫的房間。
在這個小姑娘身邊,她很舒服很安心,閉眼也能穩穩入眠。
也許,是因為是衛道士家的姑娘吧。
總有些獨特的本領。
如常借由一個人害怕,幾日都留她一起睡,才問起家裏情況,為何發達,池子裏的魚很好看在何處采買的,李氏簡略說着便閉口不言。
李氏摸着身上蓋的被子,摟過如常,被子被柚葉灑水掃過,有一股安心的氣息。
她手指摸上彩線繡的鷺鸶笑了笑。
窗外啪嗒一聲,是什麽東西砸到窗紗上。
如常偏頭去看,李氏将她腦袋按懷裏藏住:“不用理,睡覺吧。”
第二日起來,天又有些降溫,秋色越深,風越冷。
李氏抱着一件稍後的衣衫過來,她今日氣色很好,給如常穿衣裳的時候,都能看到她眼裏的高興。
李氏帶着她和李橋外出去買針線和料子。
路過衛道士棺材鋪,棺材鋪關着門。
他不在家。
說好了要來看她,衛蒙都沒來,她特意和李氏出來繞遠路路過這兒,他也不在。
如常一整天都不開心,踢踢踏踏地跟着李氏,路上的糕點果子也不吸引她了。
李氏瞥了她一眼,掩着嘴巴好笑,拿錢讓路邊的老太婆給兩個小孩兒一人一包糖果子。傻姑娘,一眼見不到就這般樣子,倒讓她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如常捧着糖果,做着毫無感情的吃糖機器,做成白色的糖糕,拇指大小,做成梅花狀。
李橋舍不得吃,只摸一個含在嘴裏,舌尖輕輕舔着,其餘的攥在懷裏。
母親對她很舍得,她看到的東西超過三息,就會到她手上,糖糕一點不珍惜,一口一個。
李氏大方的态度,和如常來而不拒的接受方式吸引了一大波小孩兒,她被李氏牽着,穿着好看的裙子,頭上的小蝴蝶釵子活靈活現,像個小公主一樣。
李氏知道身後溜了一大群小孩兒,眼巴巴地看着如常手裏的吃食,指望從她油紙兜裏落出一兩樣糕點。
李氏不得不點了點發呆的如常:“再不回神,糖果都要被人搶完去了。”
這句話的殺傷力極大,如常連忙回神,狗屎糖一樣的衛蒙怎麽比得上五顏六色的糖糕糕!
李氏推己及人,女孩子眼中,果然,愛情還是沒有好吃的糖糕糕重要的。
因為兩個小的在外面吃了很多東西,回到家中晚膳李氏便只讓兩人喝了羊奶和蛋羹。
如常逛了一天,閉着眼睛,出浴桶後馬上就睡着了。
她貼着李氏而睡,鼻尖暖香香的,夢裏還有衛蒙,捧着一堆糕點做的屋子,請她随便吃,躺着吃,站着吃,睡着吃。大大一個房子,全可以吃。
“如常……”
“開開門如常”
誰在叫她,如常睜眼,按着腦袋有些昏沉,眼前破開白霧一般傳來衛蒙的聲音。
是衛蒙來找她了嗎?
李氏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屋子裏只有一盞朦胧的小燈,紙罩子罩住,微弱火苗閃動。
敲窗的聲音停了一下,繼續響起,如常下床玉白的腳踩在地上,腳尖輕點,以細白腳趾為點,圓圈如水波蕩開。
整個世界消退,白茫茫一片,水汽從鏡面升起,她低頭一看,一朵朵蓮臺蓮葉,蒲團鋪在碧綠蓮葉上。
她的衣裳在變,華麗紋飾,腰間的肌膚露出一截,銀飾叮當。未束發,綴着小銀鈴铛的青絲鋪蓋至水面,蜿蜒在水上而不墜不濕。
對面白茫茫霧中走出一個少年,挺拔修長,是衛蒙,可他戴着一張瓷白無面面具,眉間位置一抹紅色游魚。
顏如玉,身如松。
他伸手,來牽如常,如常躲了一下。
瓷白面具搖曳着游走過來,邊走邊脫掉衣服,紅色肌膚在衣料下若隐若現,它聲音嗡嗡壓下來:“如常你不牽我嗎?放我進去啊,好冷啊。”
瓷白的面具将戳到她鼻尖,幻化成衛蒙的樣子。
不可能是衛蒙!他都沒有把那做糕點房子搬過來!
如常猛地睜眼,白霧退散,氣鼓鼓掃看窗邊,無聲的氣推過去,窗戶震動,窗外的魚影僵住,吧嗒一聲,重物入水。
竟敢入她夢,裝衛蒙……
不可原諒!
用力過猛,如常捂住腦袋在床上抽搐,嗷嗚,頭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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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天未亮,李氏起身,懷裏的小人暖呼呼的,出了一頭汗。
李氏手捂上去,掌心裏火燒一樣,手忙腳亂穿衣出門去找郎中,匆忙中她看到蓮池裏,那尾錦鯉匍匐在水面像死了一樣。
李氏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隊人翻入李家。
仆人進來送水,扶如常起來,如常感覺自己連呼吸都是滾燙的。她神魂不穩,昨夜那鬼物闖入夢中,那樣接近她,妄想奪她肉身。
如常一時受影響,有些陰虛。
屋外很吵鬧,不知道是在幹什麽。
如常睜眼一瞧,正準備問。就看見屋裏兩個婢女,印堂已經黑到如昨日李貨郎的程度。
此刻院子裏驟然尖叫起來,兩個婢女驚慌地想出去看一眼。
如常鼻尖一動,濃烈的煞氣和血腥味。
“別亂走,快躲起來!”
不容多想,如常翻身下床,婢女領着她逃到平日洗菜的小渠,兩塊大長石板蓋住,中間留有一尺不到的窄縫取水洗菜,連着池子,底下無人知有多深。
窄縫在大銀杏樹下,陽光不易照到,水下青苔深幽,極不易發現下面藏人。
她們是藏不下去,如常卻可以,婢女一人捉着一只手放她下去:“千萬別出來啊。”
如常銜着掰斷的竹管,點頭沉下去,兩個婢女跑進竈房。
衆人逃竄,尖叫,卻沒人能成功跑出李宅。好似隔着一層結界,外面的人聽不見,裏面的人出不去。
池塘裏翻面的錦鯉望着外面開心得冒泡泡。
李貨郎被壓在池子前,頭按進水裏,他手抓着黑衣人布料拼命掙紮,呼吸漸漸弱又被人提起來。
他在黑市上偷偷賣掉的珠串被扔到面前,黑衣人踩着他的臉道:“你盜了墓,墓主人在哪裏,還活着嗎。”
“什,什麽墓主人”李貨郎大口喘息,涎水順着嘴角流到地上,肺管裏火辣辣疼,“我不知道什麽墓主人,這是我撿到的。”
“撿到?這麽容易被你撿到?”
“不說實話是吧。”黑衣人挽了個劍花,向李貨郎劃去。
李貨郎只覺耳邊一熱,眼前出現一柄劍,上面薄薄一片血肉模糊的耳朵,他抖了抖,臉挨着地上磨蹭:“我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你們這樣,還有沒有王法!我要告官!”
“告官?”那群黑衣人突然讓開一條道,一個男人走出來:“我就是官,你要去何處告我啊。”
李貨郎爛肉一樣攤着的身體突然一抖,立即哭求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麽啊!”
“不做什麽,你只要說你在哪找到的這些東西,當時還有什麽人,我就放過你。”
“是仙姑,仙姑說那裏能撿到寶貝。”李貨郎連忙說道。
“仙姑?誰是仙姑,”黑衣人招手,後面推出個小男孩,身量不高是李橋,“你知道仙姑嗎?”
仙姑,一定是說的公主殿下了。
神巫的本事,說是仙姑也不錯。他一定要将她找出來,再殺掉。
天下最後兩個蜀山氏神巫族人,他愛慕的桃花姬和長壽殿下都有通鬼神的能力。
長壽殿下不祭天,就得桃花姬祭天。
他不願看到桃花姬被活埋致死,那就只得殿下死。
可殿下沒死,甚至還去找過陽華皇帝,陛下讓他來這邊接殿下,果然,殿下是還活着的。
墓被破開了,陪葬品也沒了。
打聽下來,陪葬品在黑市上,從李貨郎手裏流出去的,而李貨郎,近期養了個兒子,如珠如寶。
除了殿下,還有誰能讓他突然有這麽多錢財。那個孩子,一定和殿下有關系。
李貨郎不知想什麽,眼珠一轉:“不,不,他不知道仙姑,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張着的嘴還未閉上,一潑熱血噴灑在臉上,白刃帶血從李橋腹腔裏抽出來。
“爹…”李橋驚恐地瞪大眼睛。
“既然他不知道,那就不用活了。”
粉白的臉頰倒在他旁邊,李貨郎狂吼着後退:“你做什麽,仙姑,仙姑!救我啊!”
“閉嘴。”黑衣頭子帶血長刀一甩:“吵。”
李貨郎瞪大眼睛倒下去,頭顱滾到水池裏,他瞪着天,最後的畫面是魚身的仙姑沉下來,愉快地繞着他吐泡泡。
仙姑…為何不救我,你故意讓我撿到那些珠寶是不是,李貨郎頭沉下去,死不瞑目,漸漸生出一團鬼氣。
一早上,李家幾乎沒有活口,池子裏被血染紅。
掉落到池子裏的新鬼,渾渾噩噩在水裏泡着,他們還反應不過來自己已經死了。
躲在廚房米缸和土竈裏的兩個婢女也沒逃過一劫。
黑衣人在李家轉悠了幾圈,如常沉下去大氣不敢出。
腳下水影晃動,是幾尾鯉魚慢悠悠游動。
這一天,李家很靜,李氏帶着郎中回來時,靜悄悄的,她奇怪的看着煙囪,沒有白煙,是沒人起來做朝食嗎。
敲門沒人應才知不對勁,郎中叫來街坊合力将門撞開,裏面陰涼一片,屍體橫七豎八,血腥彌漫,李橋趴在門口,身下一條長長血跡,還有氣。
李氏身體一軟,尖叫聲還未出喉已經暈過去。
路過的人這才反應過來,“報官啊——”
衆人擡起地上的李橋和暈倒的李氏逃竄,膽大的再要進去收斂,卻像是被鬼打牆,在門口進不去。
衆人那才一合計,去叫衛道士,才有了聚集在衛家門口的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衛蒙:位置低下到已經比不上一塊糖如常:不不不,比你的認知再高一點,在我心裏,你是狗屎糖。
衛蒙:(|3[▓那還不如不比。
作者:其實狗屎糖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