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到了李越的寝宮,福喜很自覺的候在了外頭。
龍榻之上,李越正伸着頭朝外望,聽到腳步聲,當即便閉上眼躺好,還不忘很誇張了的皺着眉,乍一看倒真有幾分病态。
趙尋走過去掃了一眼少年的面色,而後坐在榻邊伸手試了試李越的額頭,并沒有覺得燙。
少年早已猜到是趙尋,旁人也不敢這麽摸他額頭。
“哪裏不舒服?”趙尋低聲問道。
“頭疼。”李越擡了擡眼皮,聲音聽上去十分虛弱。
趙尋未進門之前,便知道他在裝病,但并未打算拆穿。李越不想去,應有至少一半的因由是為了自己,趙尋即便對少年尚未有占有之心,但這份心意卻不得不念。
趙尋又問:“要不要宣太醫看看?”
李越搖了搖頭:“不用了,朕睡一覺就好,你讓福喜去告訴張大人,就說朕身體抱恙,改日再看。”
趙尋聞言便起身去了殿外,卻并未照着李越的話吩咐。此事他終究也有責任,總不能任由李越在這個當口去白白得罪人。
“公公,勞煩你差人去給陛下炖一碗青菜粥,陛下早膳吃得太油膩了,怕是不太舒服。”趙尋道。
福喜聞言忙應聲吩咐人去照做,他對趙尋這人十分有好感,雖猜不透趙尋對李越的心思究竟有幾許,但趙尋護着李越的心思是毋庸置疑的。
趙尋猶豫了片刻,又問道:“公公可知,張大人找來的這些女子,都是什麽來歷?”
這事兒張玉張羅的很大,京城之中知道內情的人不在少數,福喜人脈廣,自然也打聽清楚了,當即便與趙尋說了。趙尋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片刻後他又回了寝宮,李越這會兒倒是睜開眼睛了,只是面色依舊不大好,躲在被子裏眼巴巴的看着趙尋,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倒是平添了幾分可愛之氣。
趙尋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随後俯身在他額頭上貼了一下,兩人鼻尖相貼,呼吸彼此交融,李越呼吸一亂,臉登時便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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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發燒,看起來還是很精神的。”趙尋道。
“不精神,頭疼,沒力氣。”李越小聲反駁道。
趙尋笑了笑,終于忍不住戳破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裝病能解決問題嗎?”
李越被他拆穿倒也不惱,只是耍賴般道:“我不想去。”
趙尋道:“你是皇帝,到了這個年紀終歸是躲不過這一關的,你今日不去見張玉,他明日可以再來,你能日日稱病躲着他嗎?”
“躲一日是一日。”李越道,說罷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你怎麽知道張玉來找我是為了什麽?誰告訴你的,是不是福喜說的?”
趙尋見他面上閃過驚慌的神色,當即便有些心疼,伸手拉住李越的手,而後溫言安慰道:“這種事情不需要瞞着我,我一個大男人,還不至于為了這個争風吃醋吧。你是皇帝,将來……”
“不許你說了!”李越突然打斷他道:“将來的事将來再說,總之現在朕不會娶一個女人回來。”
趙尋不知怎麽的,見他這般耍賴,倒是覺得十分可愛,不由便露出了幾分笑意。李越這會兒原本便不痛快,見趙尋還笑,當即心裏便越發不是滋味了。
趙尋如今跟着他,遇到這種事情,非但不争風吃醋,竟然還強顏歡笑!終究是自己對不住趙尋啊,李越心道。
“你有什麽顧慮?”趙尋望着他的眼睛問道。
“我……就是不想大婚。”李越道。
李越不肯說,趙尋卻驟然想到了什麽。李越的父皇一生只有一個女人,也就是說上一朝宮裏只有皇後沒有後妃。
尋常人或許以為先帝是對皇後情有獨鐘才會如此,卻不知皇帝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為他實際上鐘意的是個男人。
皇帝和皇後的恩怨,外人無從得知,但無論如何,想必兩人也是不怎麽相愛的。
一個求而不得郁郁終日的父皇,一個辜負青春自怨自艾的母後,李越幼時的生活,定是在這種暗無天日的陰影之下過活的。
經歷過這樣的悲劇,李越自然不想重蹈覆轍。
“你是怕沒有合意之人吧?”趙尋問道:“可是你都沒去看過,怎麽知道那些女子中沒有中意的呢?”
李越望着趙尋,對方面色清冷卻在面對自己時難得帶着幾分溫和,那雙眼睛似乎無時無刻都蓄滿了缱绻的溫柔,讓他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想溺死在裏頭。
他心道,這世上哪會有人比你更好的呢?
只是這話,他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
“你這麽想讓我去?”李越問道。
“嗯。”趙尋道:“若你是因為擔憂沒有合意之人,那我希望你能去,若你是因為我的緣故,我更希望你去。”
李越心思坦率,但趙尋不能在這種事情上哄他。他知道李越對自己有心,可這心究竟是一時新奇還是暫時的沉迷,抑或是情窦初開的茫然,他無從判斷。
李越總會長大,不可能自始至終心系于他,既然如此,趙尋便沒有理由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李越平白耽誤了自己的人生。
他願意在李越孤單的時候陪伴對方,甚至取悅對方,但他也做好了準備,一旦李越擁有了更好的伴侶,他便會全身而退。
趙尋心裏很清楚,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男寵罷了。
李越看着趙尋半晌,見他面上絲毫沒有不悅,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倒像是一點也不在意此事。
“朕去見張玉。”李越說罷從榻上下來,而後也不看趙尋,自己取了外袍穿上,徑直出了寝殿。
外頭福喜一直等在門口,見李越終于肯出來,當即便殷勤的上前請安,而後小心的跟在李越後頭也不敢說話。
“你告訴他的?”李越冷聲道。
“奴才該死。”福喜忙告罪。
李越停下腳步看了福喜一眼,福喜見李越衣袍尚未扣好,忙伸手去幫李越整理衣袍。這少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雖說是主仆,但他心裏亦有些心疼對方。
“三王爺進退有據,他不願讓陛下因他落人把柄,這份苦心……”福喜生怕趙尋因此事惹了李越不快,還試圖替趙尋說話。
李越卻打斷他道:“朕又不傻,他是什麽心思朕豈會不知?要怪就怪朕自己,身處高位,到叫他處處替朕擔憂。”
“陛下想通了就好,張大人還等着呢。”福喜道。
“走吧……”李越嘆了口氣道。
朝中諸事諸人都牽扯着權利和人情,李越雖懵懂卻也不是全然不知。他既然要親政,早晚都得顧忌這些事兒。
今日之事,趙尋知道背後關系到京城的權貴們,李越又豈會不知。可他終究是少年心性,無法做到面對所有事情時都理智冷靜,他還下意識的想做從前那個任性無為的小皇帝。
可惜,他很快就要做不成了。
寝宮裏,宮人端來了青菜粥,李越不在,趙尋便坐在矮幾前,一口一口的喝了。
待一碗粥喝完之後,趙尋又吃了兩塊點心,而後便望見了不遠處書案上攤着的宣紙。那宣紙垂了一半在案下,看起來是李越正寫着什麽的時候突然被人打斷了,所以沒來得及收起來。
左右寝宮裏也沒有奏折或機要,趙尋不需要避嫌,所以所以他便帶着幾分好奇朝書案走了過去。
走近之後他才發覺,案上擺着的不是字,而是畫了一半的畫。嚴格來說那畫其實已經基本完成了,只是一旁的字只提了一半。
畫上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一襲衣袍随風翻飛,雖然畫的十分寫意,但寥寥幾筆便将畫中人的神韻勾了出來。若是趙尋沒有看錯,那畫中之人應是自己無疑。
他将目光轉向一旁的題字,李越只來得及寫出了前半句:心悅君兮。趙尋雙目微眯,似乎被這幾個字燙到了一般。
李越到底是少年心性,是以才這般坦然純粹。
趙尋很是羨慕,卻做不到像對方一樣。
但他依舊忍不住猜測,依着李越的性子,該如何應對今日之事呢?是委屈妥協,還是魚死網破?不知怎麽的,趙尋突然便有些擔心了起來。
情窦初開的少年,有什麽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這時一個宮人端了茶水進來,趙尋又看了一眼那畫上的題字,忍不住眉頭一擰,叫住宮人問道:“陛下去見張大人,是在哪個宮裏?”
“回三王爺,宮外的女眷進宮,一般都是在浮翠閣。”宮人答道。
趙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可否勞煩你跑一趟浮翠閣,幫我給陛下帶句話?”
那宮人自是不敢拒絕,忙應了。趙尋終究還是不太信任旁人,于是不敢把話說的太白,幹脆将其寫在了紙上。他寫的言簡意赅,但依着李越的聰明應該一看便知。
那宮人拿着紙便要走,趙尋又叫住人道:“你将這話先帶給福喜公公,要他斟酌一下,再決定是否拿給陛下看。”宮人聞言應聲而去。
浮翠閣殿外,福喜靜靜在外頭候着,殿內不時傳來李越與張玉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那小祖宗的情緒倒是很高昂。
片刻前,六名進宮的女子已經被送出了宮,李越依照她們各人的身份賞了好些東西,還當場将其中一個女子,賜婚給了剛及弱冠的安郡王。
這安郡王是李越的叔叔輩,平日裏好舞文弄墨,是個閑散王爺。那被賜婚的女子是戶部尚書的侄女名喚馮韶,自幼便是名滿京城的才女,曾在十四歲時與安郡王對過詩。
兩人對詩都是有人從中傳遞往來,并未曾當真見過面,但這一來二去的早已惺惺相惜。安郡王曾對李越提及過此事,言及若非馮韶年幼,早有提親的想法了。
李越念及此事,随口詢問了兩句,見那馮韶提到安郡王時面色緋紅,想來心中也是有些傾慕對方的。李越當即大手一揮,便為二人寫了賜婚诏書。
李越這一手拒絕的很漂亮,既沒傷了誰的顏面,又将衆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馮韶和安郡王的婚事上。只是張玉愁的臉都皺了,好不容易張羅了這麽久,到頭來讓這小祖宗推得幹幹淨淨。
“陛下,這人都是您親自從畫像裏挑的……”張玉苦着臉道。
“可這畫像裏頭看着還不錯的女子,真到了眼前又不一樣了,朕沒有合意的,你總不能叫朕勉強就收了吧?”李越道:“到頭來朕大不了把人養在後宮裏,可這樣不是白白耽誤了一個好姑娘嗎?”
張玉無從反駁,李越面上也不好太過張揚,便一臉嚴肅的上前幾步,對張玉道:“張大人的苦心,朕都知道。如今也快入冬了,往年的冬狩都是草草了事,今年朕想着人好好操辦一下,到時候還要勞煩張大人張羅。”
冬狩原與宗正寺無關,但若是參與冬狩的人,涉及到過多皇室宗親,宗正寺倒是有理由參與。像這種為皇室服務的機構,職能本就很模糊,皇帝欽點了張玉操辦,旁人總不能駁了這個面子。
“陛下言重了,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張玉道。
随後,李越又留張玉說了許多關于冬狩的事情,張玉平日裏甚少有什麽能派上用場的時候,因此倒是頗為重視此事,朝李越提了許多想法。
君臣二人說了足足近半個時辰。
待張玉走了之後,李越從袖中取出那紙條放在手裏又看了看,上頭只有六個字:欲拒之,先安之。
要想拒絕,先安撫。趙尋這法子倒是很及時,此前若不是福喜及時進去給了他這個,李越說不得便要當着那些宮外女子的面,與張玉翻臉了。
這法子雖然看着尋常,若是他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八成也能想到,可他心煩意亂的,只想着賭氣,哪還有心思想着如何解決問題?
倒是趙尋……都替他想好了。
李越看着那紙上的字,簡直是看不夠。趙尋的筆跡飛揚灑脫,雖然不知是不是因着身體尚未恢複的緣故,乍一看缺了幾分內勁,但看着依舊十分賞心悅目。
李越拿着那紙條反複看了好幾遍,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了幾分笑意。看來趙尋打心底裏,還是希望自己拒絕此事,那是不是意味着趙尋還是有些吃味的?
那人明明看着雲淡風輕毫不在意,但心裏想必還是別扭的很。李越這麽想着,便又開始想念趙尋了,只恨不得能立刻見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