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了乾承殿,只看到穆謙一人伏在案桌前寫着什麽。待請安後,穆桓止湊過去看,半大的字不認識幾個,卻發現了他的名字。手指着墨香仍存的字跡,他問道:“父皇這是何意?”因為他極有理由相信皇上深夜召他來次的目的只是為了秀他近日所練的書法。
果然——
“桓兒覺得父皇這字寫得如何?” 穆謙收了筆,滿腹自信的看着穆桓止,滿腹自信的發問。
“好,妙贊!”在拍穆謙馬屁這件事上,穆桓止一向很有心得。“桓兒覺得甚妙!”
穆謙聽後果然極為滿意他的答案,以至于他抱起了穆桓止。這倒令穆桓止有些失措,畢竟這是他記事以來穆謙給他的第一個擁抱。其實在這件事上,穆桓止一直覺得奇怪,因為在外人看來皇上是極為寵愛他這個兒子的。穆桓止在沒被送走前也很認同外人的這種看法,但只一點他搞不明白,皇上既然疼他,為何從不抱他。後來得知了一些原因,也是讓人無奈異常。
穆桓止垂着眼,無措地抓着他的袖擺,問穆謙:“不知父皇深夜召兒臣來此所為何事。”
穆謙将他放下,道:“朝堂之事,想必桓兒已有耳聞。”他一邊說着一邊把信函攤在案幾上吸墨。
“是,兒臣略有所聞。”穆桓止說話時心頭突地一跳,心中隐約有個猜想,而這個猜想在穆謙接下來的話中得到了證實。
“若父皇依從朝臣意見将桓兒送走,桓兒可會怪父皇?”穆謙用一種帝王慣用的不容置喙的語氣同穆桓止打着像是商量的問話。
“會的,”穆桓止不假思索說出心中答案,“沒有哪個孩子願意離開家,父皇應該知道,兒臣一向不是最懂事的那個。”
眼前忽然一暗,是林然擋在了他面前,只見他倏地跪下,伏地惶恐道:“皇上恕罪,太子年幼,不知所說沖撞了皇上,還望皇上您......”
“朕何時說過要治太子的罪?”穆謙打斷他,面露不悅,“朕在你心中,就這麽殘暴?”
林然前額俯地,整個身體因為恐懼不受控制的發抖,“奴才,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只是......”
“父皇,”穆桓止出聲為他解圍,“林然也是護主心切,還望父皇贖罪。”
穆謙若有所思地看了林然一會兒,不再說什麽。他一沉默,整間屋子都靜下來,連呼吸都可聞。良久,他開口:“桓兒,形勢如此,你怪不得父皇。待你日後承了父皇的位子,你會明白父皇的選擇。”
穆桓止不說話,只赤紅着一雙眼瞪着那盞欲滅的剪燭發愣。他如何不懂?父皇父皇,皇宮裏叫出來的“父皇”二字,實則該颠倒順序,先皇後父。與其說皇帝和太子是父子關系,不如以君臣關系形容更貼切些。因為君臣關系,所以君要臣為,臣不得不為。
“罷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穆謙打發穆桓止走,而林然被留在了殿中。穆桓止只得行禮辭別,走至殿門的腳步頓住,穆桓止轉過身啞着聲音問他,“兒臣離京那日,父皇可會送兒臣?”
穆謙擺擺手,眉眼呈現疲态,像是累極,“依情況而定罷。”
然後穆桓止一個人回到了東宮。
幾近未眠的一晚,心裏裝着太多事。少年已知愁滋味,今日穆桓止确實大有領會。在床上長籲短嘆半天,也不見消停多少。原以為一夜就這樣過去,卻不想翻來覆去幾遭後竟有了睡意。睡夢中口渴,迷糊中似乎有人給他喂了杯水。酣暢過後,輾轉入夢。
近幾日的朝堂可謂熱鬧。對于穆桓止是否該依道士批命所言送去外地教養,朝堂上可分為三派。主送走的那一派以右相為首,人數居多。主留宮的那幾位以梁王為首,人數也算不得少,而剩下的則保持中立,不揣摩聖意,也不得罪兩派。關于這個問題,朝堂兩派立場鮮明的大臣引經據典,搬國法律令在朝堂上吵了三日也不能讓穆謙給個準信。說他主送走吧,他說太子将立,實在不妥;說他主留宮吧,他又說道士所言,不可不信。聖意難測,如此模棱兩可的态度,讓群臣捉急的很。
而今日早朝,群臣不可謂不驚訝。因為他們在朝堂上看見了穆桓止。穆桓止雖是太子,但總歸還小,沒那能力入朝堂議事。但小小年紀便進了朝堂,皇上對他的态度就可謂耐人尋味了。群臣暗自揣摩穆謙這麽做的目的,穆謙一道聖旨頒下來便讓他們了然了他讓穆桓止上朝的原由了——原來是接被送走的聖旨。
穆桓止接過聖旨,三拜九叩謝恩時,群臣不可謂不傷心。抛開穆桓止太子的身份,他總歸是個只有十歲大的娃娃,沒了親娘不說,還被親爹送走。想來生于帝王家,也是有諸多不得已和不如意的。如此一番想下來,衆臣子對年幼太子的同情又加深了幾分。
穆桓止被送走的聖旨已經下達,接下來的幾日就是準備行裝,安排出宮的相關事宜了。穆桓止心情抑抑,整日無精打采,難得太傅體恤不再安排課程,所以穆桓止更加心安理得的窩在東宮養膘。整日過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偶爾頓悟不該這樣頹廢下去了,于是摸出珍藏在箱底的志怪小說來讀,一來二去,倒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也許是老天爺怕穆桓止長得這麽一個标致的娃娃長久以往這樣養下去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胖球,所以這種令穆桓止安心養膘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在某個沒有下雪的夜晚,穆桓止在喝了一碗濃稠的桂圓八寶粥後,一覺睡到昏天地暗,待人醒來,已經遠離臨安。
回憶至此,也算了然于心。歷朝太子做成他這樣的,穆桓止恐是第一個。東宮的角角落落還沒刻上他的名字,小黑的死因還沒有查明,人便被送走,而且還是在自己不知情且親爹不送的情況下被送走的!不可謂不窩囊!不可謂不悲涼!穆桓止将下巴擱到林然肩上,甕着聲音問他:“林然,太子當成孤這樣,是不是可悲?”
林然搖搖頭,似是嘆了口氣,“殿下,陛下有他的難處。朝堂上的重壓讓他不得不在您和社稷之間做出選擇,他雖貴為天子,但總歸是不自由的。而人一旦被這種不自由束縛,就不可能為所欲為,任意專斷。所以,從這一層面來講,皇上必須依大多數人的意見将您送走。但您是他的心頭肉,他自是不願意将您送去那麽遠的地方磨練的。只是殿下,人總得學着長大,您也一樣。”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穆桓止沉默不語表示并不懂。
“林然,父皇會不會不愛孤?”穆桓止又問他。
“殿下,天底下的父母總歸是愛自己孩子的。”
“那可不一定,”穆桓止眨眨眼,同他舉例,“昭陽殿裏當差的蘭秀你知道吧?她未進宮前,就常遭她爹打罵。還有新入宮的阿芳,險些被她爹賣進妓院!還有……”
“殿下!”林然不得不出言打斷他:“小孩子還是要多知道些美好的事情的。”
“哦。”穆桓止悶悶地回應他。
“殿下生氣了?”
“沒有,風雪太大,埋了眼。”
“殿下,您也不必多想,凡事只要您不往那方面去想,它就沒那層意思。”
“恩,”穆桓止懶懶地回應他,既來之則安之,這個道理他也并非不懂。于是尋了另外一個話頭,問道:“林然,我們去的地方叫什麽啊?父皇都不告訴我的,只說是個很遠的地方。”結句還有點委屈的意思。
“霧宿山。”林然答。
“霧宿山?”穆桓止歪着頭問他,“孤怎麽聞所未聞?”
“奴才倒聽旁人提過,好像是随穆氏建國後開辟的一處荒山。距今來算,也有百餘年。至于山上住着什麽人,外界說法莫衷一是。不過殿下您也別擔心,皇上既然選擇把您送去那兒,那就證明住在這山上的人還是很可靠的。”
穆桓止欣賞地拍了拍林然肩頭,涼涼地道:“無知真好,盲目樂觀。林然你可別忘了,太傅可是父皇親自給孤挑選的,不一樣是個半吊子麽?”
“殿下!”林然糾正他,“尊師重道還是要講的。太傅雖然沒有把您教好,但總歸是您的老師。以後這種話,還是不要在旁人面前再說了。”
穆桓止不屑地“切”了一聲:“放孤下來。”
林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将他放下。
路上覆有厚雪,穆桓止無地可坐,只好站着。林然在他面前蹲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動手一邊将散了的披風給他系好,一邊囑托:“殿下,先前在皇宮有皇上庇護您,如今出了宮門,就只有奴才這個不中用的護您周全了。人世險惡,您是太子,不免有歹人以您相脅危機社稷,所以為安社稷,保皇室,從此刻起,您便要忘卻您太子的身份,也不可在外人面前說起您和皇室的關系,明白嗎?”這便是那晚穆仁帝留下林然交待給他的事情中的一件。
穆桓止不說話,只盯着林然系的好看的蝴蝶結出神。
“殿下?”林然小心喚他一聲。
穆桓止回過神,問他:“這些話是父皇讓你帶給孤的?”
“殿下,”林然艱難開口:“皇上也……”
“孤知道了!”穆桓止有些煩躁地止住他的話頭,“不過是不再以“太子”自居而已,那你以後也不必叫我“殿下”了,聽着別扭。”
“殿……”
“叫名字!”
“奴……”
“以後你我再無主仆之分,不必再自稱“奴才”了!”
“是。”
山間的風忽然大肆刮了起來,攜卷着飛雪刀子似的割在人臉上,生疼。而穆桓止心情幾個起落,終于跌到了最低。他沉默着,按捺着,試着将窩在心頭的那團火壓下去。他都已經做好既來之則安之的打算了,不想他那父皇還不滿足。既然不是太子了,那日為何不在聖旨中一道說出來?又何必借他人之口難道還嫌他不夠難堪嗎?眼角落下幾點雪,轉瞬化作水。穆桓止一邊踹腳邊雪團解氣,一邊說:“其實在離宮前我就知曉會發生什麽,那些被父皇流放到邊關的臣子,沒一個活着回來的。我貴為太子又如何?皇室從不會去養一個廢物。饒是父皇再疼我,他也會妥協立了我那幾位叔叔中的一位做儲君。”穆桓止深吸口氣,看向林然時多了些悲憫,“林然,我們這條命自離宮那刻起就不再是我們自己的了。”
林然看着他,仍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勢。穆桓止走過去抱住他,表達着相依為命的意思。良久,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在蒼茫一片的雪地裏響起。
後來他們回憶起這時的場景,林然總是感慨:桓兒,那些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是有些震驚的,若是可以,我到希望你懵懵懂懂,做個孩子更好。
但林然不知道的是,生在帝王家的人,永遠沒有可能懵懵懂懂做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