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穆桓止被林然送到拂諾那裏,林然則被肉球帶到了軒墨那裏。到了目的地,他恭敬地立在門外給軒墨行禮。軒墨擡頭示意他進來。“可識字?”軒墨問他。

“識,不過不多。”林然誠實回答,既不自謙,也不誇大。

軒墨點點頭,“好。”說罷遞給他一張紙,林然接過打開,白紙黑字,娟秀異常,而上面只寫一個“未”字。

“軒墨公子這是何意?”林然不解。

軒墨神色淡淡,“你的姓。” 其實之前他給林然取的是“魏”姓,但他在紙上寫下這個字後,又覺得這個字寫出來不大好看,便找了個同音的寫出來又好看的“未”來代替。

林然微訝,突然覺得手上這張紙的分量變得重起來。

軒墨見他不說話,便問道:“還是你更想拂諾給你冠姓?”

“啊?”林然愣了一愣後,适才想起拂諾說過要給他冠名的事來。不過,拂諾在說了那個話後沒踐行就是了。林然微微一笑,拱手行了個禮,道:“那就多謝軒墨公子。”

“不必。冠未姓,佐然名,以後就叫你未然。還有,這裏不是皇城,這套虛禮便免了。”軒墨平日話少,能用一個字回答的絕對不會在後面再加一個語氣詞,而在遇到不得不用一句話來回答別人問題的情況下,他也會用最簡潔的詞組組合以達到讓人聽懂的效果。今天遇上林然,怕是把這些年沒說的話都說了。

“好。”林然應承下,想拱手道別,手剛擡起便想起軒墨剛剛說的話,擡起的手只好放下,服帖的垂在大腿兩邊。“軒墨公子可還有事?”他問。

軒墨搖搖頭,那就是沒事了。

“那我先告辭了。”

“嗯。”

“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未然?”回去的路上,仍是肉球帶路。他仰頭問未然。

未然這才記起他的存在來。這着實不怪他,而是肉球在軒墨那裏過于沉默,而這種沉默反倒讓人覺得不忽略他都對不起他的這份沉默…

好在未然反應快,立馬道:“也好,只是不知該如何稱呼你?”

肉球磨着牙齒忿恨道:“哼,不提也罷!早知道就讓軒墨給我取名字了。拂諾那個半吊子果然靠不住!”想到拂諾給自己取的新名字,肉球心裏就竄起一把無名的火。加上今日又在軒墨這裏聽到他給林然冠的姓,心中那把無名火燒的更旺。稍微撺掇一下,就能呈燎原之勢。穆!湯!圓!未然。兩相比較,誰的好聽,一目了然。

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我先前聽桓兒提起過你······” 見肉球龇牙咧嘴一臉兇相,未然有意把話頭往別處引。果然,聽到穆桓止的名字,肉球眼睛亮了亮,忙道:“他說我什麽了?”

“嗯······”未然摸了摸下巴,決定先不要說實話,“他誇你。”随即想了想,補充道:“誇你厲害。”

肉球聽後咧嘴一笑,毫不謙虛地點頭,“他說的就是實話嘛。”

“……”

“還有呢?他還誇我什麽了?”

“誇你愛鬧騰。”未然一本正經的胡編濫造。愛鬧騰也值得被穆桓止誇?肉球滿臉狐疑,但見未然的樣子不似說笑,便接受了這句聽着像貶義的誇獎。“只是今日在軒墨公子那裏見你,你意外的安靜。”

肉球撇嘴,“軒墨這人,沉悶無趣。”說罷轉過身來,面朝未然無奈地攤手,“在他面前,我習慣裝啞巴。”

未然輕笑出聲。肉球口中的軒墨和穆桓止口中的軒墨真的是同一個人嗎?一個言說的沉悶無趣,一個描述的毒舌珠玑。

“軒墨這人,為在言語方面規束自己,還定了個什麽“三不”原則,你知道是哪“三不”嗎?”肉球倒退着繼續行路,腳下步子卻并沒有因為這個姿勢而慢下半分,反而邁得十分穩健。仿佛腦門後長了雙眼睛似的。

未然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彎了彎腰,道:“願聞其詳。”

肉球彎曲拇指和小指,并出餘下三根,晃悠道:“其一:不說廢話。其二:不說髒話。其三:簡詞答意。不過,”肉球收回手指,幸災樂禍的一笑,“軒墨的這些原則,遇上拂諾,就通通作廢咯!”

未然笑出聲來,至于怎麽個作廢法,他早在穆桓止的描述中領略過了。

“唉,也只有拂諾那個厚臉皮的能讓軒墨丢了原則,失了風度了。”肉球雖作惋惜語氣,卻聽不見半點惋惜之意,反倒夾雜着幾分幸災樂禍。想來拂諾和軒墨二人,為這霧宿山平添了許多樂趣。未然在心中默想:不知自己何時能親眼觀摩這種樂趣。

與此同時,正帶着穆桓止去後山賞梅的拂諾有所感應地打了個噴嚏。

穆桓止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他,“師傅感冒了?”哭久的聲音還有些啞,氣色也不太好,饒是寒風凜冽,臉色也沒怎麽見紅,還是慘白慘白的。拂諾今天帶他去後山,說是賞梅,也不過是讓他散散心。

“沒事,”拂諾揉了揉鼻子,“大概是湯圓在罵為師。”

穆桓止停下來,不轉身,也不說話。拂諾只好跟着停下來,繞到他跟前解釋道:“真沒感冒,每次湯圓在背後說我壞話我都會打噴嚏的。”

穆桓止無聲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相信。“真的,”拂諾拉起他的手,繼續往前走,“你要是不信,等會兒咱們回去了你去試試,讓他罵為師,看為師打不打噴嚏。”

“……”

瑞雪祥兆,梅開争豔。拂諾拈一朵在手中把玩,他今日所穿,是件棗紅色大氅,他膚色本就白,如此穿着,更襯得他明豔動人。而眼角那粒紅痣也在棗紅色大氅顏色的映襯下顯得愈發鮮豔。穆桓止無心風景,正興致缺缺,無聊一撇,餘光裏撞進一個人來。

紅衣媚顏,拈花帶笑。這個人,是自己的師傅,他說會護他一世安然。穆桓止想到這裏,忽然開心的笑出聲來。

“想到了什麽?笑的這麽開心。”拂諾信手扔了梅花,指尖染了點紅。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又替他系了系松開的披風錦帶。

穆桓止仰着頭順口說道:“想到師傅了。”放在錦帶上的手滞了滞,山間寒風拂面,待臉上燥熱褪去些,拂諾才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道:“學壞了,也會尋師傅的開心了。”

“沒有尋師傅開心,”穆桓止一本正經道:“剛剛徒兒确實在想師傅。”

“好好好,為師信了。”拂諾拿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無法,只好順着他。而臉上将将褪去的燥熱又升起來。拂諾起身,吸了好大一口氣,才算壓住心頭躁動。心中卻奇道:拂諾你這是怎麽了?以前也不是沒被人調笑過,今天怎麽盡出洋相?

“師傅,”穆桓止複又擡頭,問他:“既然當初身份是假,又為何讓我拜師?”

這個問題倒問住了拂諾。他回過神來,擰眉深思,反問自己:是啊,為什麽呢?皇上要送穆桓止到霧宿山來接受教義這件事情在穆桓止将立太子時他就已經知曉。而在知曉這件事後他去了趟皇宮,打着熟悉熟悉當事人,以便日後和諧相處的旗號,在臨安街頭厮混了好幾日。

待腰間盤纏将将用盡,他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來。當晚便溜進了皇宮,他趴在東宮外的圍牆上,看穆桓止盤坐在正對東宮大門的正殿裏,一臉的苦大仇深。面前堆的是兩寸高的抄書,左手邊是一盤糕點,右手邊是筆墨。這是他被立為太子的第三天,在曲解小然子做太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意思後,他便被皇上禁足東宮,罰抄三遍昨日太傅布置的沒抄錄的書文。

想到太傅,穆桓止牙關一緊,憤憤道:“以後孤若有了皇子,定不給他找太傅!”說罷便抄手往嘴裏塞了一塊糕點,腮幫子鼓的滿滿的。拂諾看他周圍,除了正殿門口六個侍衛,屋內不見一個侍從,怕是被皇上故意遣走的。

第一塊糕點吃完,又拿起一塊送到嘴裏。這次沒有塞滿腮幫子,而是慢條斯理的慢慢吃。須臾,一盤糕點見了底。穆桓止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這才慢騰騰地拿筆蘸墨抄錄起書來。穆桓止抄了多久,拂諾便趴在圍牆上看了多久。他是靈怨,趴多久都不會覺得累。但穆桓止就不同了,他昨天下午屁股剛挨了板子,今晚又規規矩矩的在大殿裏盤坐了兩個多時辰,早就坐不住了。是以,他剛抄錄完三張紙,就嚷嚷着累了。

他這麽一嚷,果然有侍從從內屋出來。卻只有一個人,面容清秀,眉宇間頗顯秀氣。“殿下可抄錄完了?”

“林然!”穆桓止像看見救星般抱住那內侍的胳膊,左晃右晃,撒嬌道:“我累了,我真的抄累了。你知道嗎?我今天一個下午都在抄書,晚上又抄了三張,手都酸死了!”林然被他晃的無法,也沒聽出他在人稱方面的變化。只好道:“殿下先放手好不好?”

“不放,”穆桓止撒潑,“我放了手你定會走的。”這次林然聽出來了,忙低聲糾正他:“殿下,您應該自稱‘本宮’。”

“……”穆桓止撇撇嘴,道:“本宮想睡覺。”

“殿下書還沒抄完。”林然堅持。

“書抄不完可以明天抄,但今天的覺要是不睡明天可就補不回來了。”

“……”論耍嘴皮子的功夫,林然一向不及穆桓止。

“孤覺得父皇不愛孤。”穆桓止不依不饒,“父皇若是真的疼孤,昨天下午就不該打的那麽重。”說罷正了正屁股下面扭向一邊的蒲團,繼續道:“哎,母妃離世的那麽早,父皇又忙于朝政,本宮當真是沒人疼,沒人愛……”說到最後,聲音已漸漸低了下去,隐約間,還能聽到哭腔。

“……”

穆桓止臉上悲傷的表情做的太真,拂諾信以為真,将他這幅樣子記在了心裏,莫名心疼起這個孩子來。林然仍是沉默。

“其實吧,本宮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子,若不是太子這個身份,想必你們也不會搭理本宮的。本宮都知道的……”見他越說越遠,林然只好打斷他,道:“既然殿下累了奴才這就去伺候殿下歇息好不好?”

“好啊!”穆桓止立馬答應,生怕慢一點林然就會反悔。他手腳麻利地爬起來,對林然付之一笑。

待伺候穆桓止睡下,林然拿出那疊紙,任勞任怨的替穆桓止抄錄起來。

這本是拂諾臨安之行的一個小小插曲,卻被他記下,刻在了腦子裏。如今想起來,還能清晰地記起穆桓止委屈巴巴的臉來。

穆桓止見拂諾半天不說話,以為他不便回答,剛想開口詢問,拂諾開口了。卻是一句不着調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啊?”穆桓止聞言果然蹙眉。

“沒什麽。”拂諾彎腰将他抱到懷裏,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為師餓了。”

“……”

大概是将他委屈的模樣記得太深,所以當即在心底發誓一定要給他一方庇佑。只是這方庇佑得來的名正言順,所以拜師成了最好的理由。以一個師傅的角度,對徒弟表以關心,便不會讓穆桓止覺得別人對他好是因為他太子的身份。

許諾向來容易,嘴巴一張一合,不需起承轉合便可許出一句或輕或重的諾言。難得的往往是踐行承諾。拂諾活了許久,輾轉人世百年,人情冷暖不太懂,過得有些沒心沒肺。但為了這孩子,他竟生出了些許恻隐之心,想好好護着他,踐行自己當日許下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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