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間寂靜,雪落無音。幾只寒鴉結伴掠過,不留痕跡。拂諾倚在自家院子回廊外朱紅漆就的柱子上,偏頭看着院子裏開的正豔的臘梅,出神。若是細看,會發現他的眼睛并沒有囿于那方豔色,間或轉一圈,又不曉得盯在哪處了。
若是追溯起來,臘梅的年齡比他大了一輪還不止,也不知道是何時被何人值在這山上的。軒墨喜歡臘梅,偏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袖口卻常有冷冽的梅香。拂諾用水藍發帶綁了頭發,松松散散的,到底是沒散。他踱步去了院子,撚了朵梅花在手,近嗅了下,果然冷冽的很,一如軒墨的性子,難怪他喜歡……拂諾尚在這裏暗自傷神感懷舊人,就聽得一陣夾雜着胡喘亂咳的聲音鑽進耳朵。
“拂諾,拂諾 ———咳,你······”湯圓慌裏慌張的聲音破門而入,“你看見穆桓止了嗎?”
“怎麽了?”拂諾蹙眉,走近了邊拍他前胸給他順氣邊問。
“他不見了!”湯圓拉着拂諾的手就往門外跑。現在是午時末,距離穆桓止失蹤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而在他拉着拂諾去未然院子裏的路上拂諾從湯圓上氣不接下氣的敘述中了解了事情大概。
原來是午膳時間到了,穆桓止還沒去吃飯。然後未然去拂諾院子找了一圈,沒看見人。那時拂諾施了屏障在閣樓裏靜坐想心思,故而并不知情。随後未然又去了軒墨院子裏,那時軒墨正在描一副依山傍水宜居圖,未然便等了等,等軒墨隔了筆喝了茶才問穆桓止可在此處,軒墨搖頭說沒有。然後未然又想着可能是穆桓止貪玩忘記了時辰,便随了軒墨一道去了後山,結果後山也沒見人。幾番找尋無果,未然這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來。于是軒墨找來湯圓去給拂諾報信,一便給他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得出的結論是穆桓止失蹤了。
“失蹤?”拂諾趁着湯圓換氣的空擋問了句。
“也不确定,這只是軒墨的猜測。”湯圓順嘴接了句,結果一道冷風順勢灌進了嘴裏,湯圓只覺喉嚨一緊,在一陣毀天滅地的咳嗽聲後,他的一張娃娃臉生生咳成了烤熟的包子臉。
“我說,”待那陣毀天滅地的咳嗽聲過後,拂諾蹲下來,拍着湯圓的後背給他順氣,“你還行嗎?”
青松擺枝,冷風又灌過來一陣。湯圓緊着喉嚨,搓了搓臉,然後虛脫地擺擺手,才道:“還湊合還湊合。”說完,他努力挺了挺胸膛,想表現的如他所說的那樣 “還湊合”,于是他又道 :“男人不能說不行。”心裏想的卻是這具身體果然還是太脆弱了些,只一道冷風灌喉而已,就把他整得像得了絕症一樣。
拂諾看了他一眼,暫時把穆桓止的事放在一邊。他很是難為情地看了湯圓一眼,然後掏了掏耳朵 ———大概是覺得他的這句話實在是辣耳朵。 “我說,你能要點臉嗎?”屁大點孩子,還男人。拂諾聽了他的話都替他害臊。
湯圓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是奇怪地道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 ?哦,對,近墨者黑。我跟了你這麽多年,還要什麽臉 ?”
“······”
拂諾想:我的錯。
湯圓還想再說什麽,喉嚨又是一陣發緊。于是,又是一陣毀天滅地的咳嗽聲。
拂諾好歹是幫湯圓占靈為人的一把手,看着他這麽遭罪的咳嗽,不免想起了自家徒弟紅着眼睛嗡着聲音叫自己師傅的可憐勁兒。于是腦子一熱,大手一揮,就把湯圓托上了背。
背上泰山壓頂的重量好歹壓回了拂諾半點剩在腦子裏的理智。面上端的風平浪靜,內裏掀起波濤海浪。誰讓你腦子發熱當好人的啊!看着和穆桓止一樣的身高,怎麽比他重了一個不止啊!這才是顯山不露水的最高境界吧?!
“你是不是又胖了?”拂諾緩了口氣,憋着嗓子問。
“又?”湯圓不解,随後立馬反應過來“你嫌我胖?”
“用得着我嫌棄?本來就胖!”拂諾毫不留情陳述事實。
“拂諾你再說我咬你啊!”湯圓龇牙咧嘴,虛張聲勢。
“要不是看着你剛剛咳得要死要活的,我才懶得背你。”
“喲,”湯圓陰陽怪氣,“那我還得謝謝您了。”
“呵,不客氣,要不是……喂喂!你別晃!會掉下去的啊!知道胖你還晃!”
“你再說我一句胖試試?!”
“幼稚!”
“幼稚總好比某人弱智。”湯圓嗤道。
“你說誰弱智?”
“誰搭腔說誰。”
……
穆桓止悠悠轉醒,迎目而來的日光頗讓他阖了半日的眼睛感到不适,随閉眼,眼皮裹着大黑眼珠子轉了幾遭,複又才睜開。視線所及,是一方帳頂,賬無飾物,色為淺灰。由此可見,屋子主人審美實在堪憂,穆桓止得空還鹹吃蘿蔔淡操心的這麽吐槽了一下。淺灰的賬看着有些壓抑,旋即将眼珠子向賬外轉去,屋內陳設,桌椅銅鏡,再無其他。
……
穆桓止沒去過冷宮,卻有種被抓來關進冷宮的錯覺。
他又在床上躺了會兒,許久,不見有人進來。穆桓止索性賴在床上後知後覺的回憶起當日發生的事情來。脖頸後方适時傳來的銳痛恰到好處的提醒了他是被人一記手刀放倒的。既然是被人以手刀放倒,而現下自己又完好無損的躺在這裏,那麽略一思索,就只剩兩種可能。一是被人所救,而是遭人綁票。樂觀來說,兩種可能暫時都沒有性命之憂,想到這裏,穆桓止嘆息一聲,不免揩了把命途多舛,劫後還不一定餘生的熱淚。
“醒了?”一把男聲突兀從外間傳來,門簾自外被人撩開。穆桓止尋聲望去———眉目俊朗,淺藍衣袍,折扇輕晃,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唇角勾着笑,端的一派風流倜傥。随後視線彙集到男子手中那柄折扇上,嘴角免不了微微抽搐,穆桓止想:這大冷的天,還搖把扇子附庸風雅,也不怕把風寒招來。真真是作妖的很。
真真作妖的人走到床前收了作妖的折扇握到手裏,在離床半步的距離時站定,豎起手中折扇輕敲穆桓止頭一下,“小鬼,可還有哪裏感到不适?”
……穆桓止掙紮着坐起來,低頭順勢将被陌生人敲頭的不滿之色掩飾,“沒有不适……”醒來後久不說話的嗓子還有些喑啞,穆桓止清了清嗓子,問道:“我昏了多久?此地何處?你又是何人?”
一連串的問題像炮彈一樣一個接一個的蹦出,陌生男子納罕,卻不着急給他解惑,只是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莫名覺得熟悉的很,仔細想了想,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孩子。于是挑了挑眉頭,複又展開折扇,開口,卻問了句不相關的話,“你可姓林?”
“……”穆桓止點頭,正好省去他新想一個姓的麻煩。點過頭後,開始臉不紅氣不喘地扯謊,“我的确姓林。”穆是國姓,他還沒蠢到自報家門。
男子意味不明地“啊”了一聲,狐貍眼微微一挑,一副看破不說破的做派。他看了穆桓止好一會兒後,這才禮尚往來的自我介紹,“我叫顧念景。”他說着收起折扇,眯了眯眼,補充道:“你的救命恩人。”
“多謝。”穆桓止行了個虛禮,誠心致謝。既是被人所救,眼下至少沒有性命之憂。穆桓止這顆懸了半日的心終于覺到踏實。
“好說好說,”顧念景把玩着手中十六方象骨扇,漫不經心道:“你都睡了一天了。”
從穆桓止昨個兒被他救下的中午昏睡到今天的正午三分,穆桓止完美錯過了四頓飯點。顧念景倒是覺得他還應多睡些時間,這樣能為他省下更多的飯菜。此等想法,十分符合他鐵公雞的行事風格。
“……”穆桓止低頭不語絞着手指。身處異地,昏睡一天,無人來尋,怎麽想怎麽凄涼。唉,也不知師傅何時才能尋到我……穆桓止兀自絞着手指,待發現實在絞不出一朵花後,終于又開口了,“此為何地?”
“霧宿山啊,”顧念景随口應到。霧宿山是整座山體的名字。山中住有人家,不過因為霧宿山山體過高,加之常年皚雪阻道,所以只零星住了幾戶人家。想來顧念景便是這零星戶中的一位了。也不知這顧念景所住是在山尖還是山腰。
穆桓止心裏這麽想着,嘴上已經問了出來。顧念景答:“山腰。”師傅所住是在山腰的百裏處,自己身上也有湯圓結的引路繩,想來不多時他們就能尋來。這麽一想,穆桓止只覺神清氣爽,心中一片澄澈。全然忘記引路繩還是得依靠他手上沾血才能發揮作用。
他眼睛往顧念景臉上瞟了瞟,再想了想拂諾,軒墨和湯圓,腦子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句:看來霧宿山風水果真不錯,所以養出來的人個個都這麽标致俊朗的不相關的話來。
床榻陷進去幾寸,是顧念景大咧咧坐下來,他一柄折扇搖得稱心應手,“禮尚往來,你還沒告訴我你姓甚名誰。”
“我叫……”穆桓止眼珠子骨碌轉了幾圈,随後左手握拳掩在嘴邊輕咳一聲,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林二狗。”
顧念景神色微僵,追問了一句,“當真姓林?”
穆桓止面不改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當真叫林二狗。”
“……”顧念景動作略僵硬地收了附庸風雅的扇子,嘴角略略抽搐,附和了一句,“這名字倒是接地氣。”
穆桓止不甚謙虛地點頭,假言假語道:“賤名字好養活嘛。”
顧念景瞅着他的體型,不甚贊同地點頭,“的确養活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