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驚變

“芳林,你要氣死我是不是?”賀老爺端着剛剛熬好的中藥,看着躺在床上,不肯吃藥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就算賀钰走了,難道你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嗎?”

“他不叫賀钰,他□□生。”賀蘭芝面如金紙,雙唇青紫,只有一雙鳳眸還亮的出奇。他暗暗捏緊了脖子上挂着的琥珀,那是他托人把梅花融進了蜜蠟裏,保留了盛開時最美的姿态。

賀老爺總是無法做出強行灌藥的舉動,只好遞給了一邊的管家,“想辦法讓他喝藥。”

“是,老爺。”管家應道,看着父子兩人如今水火不容的情勢,也很是無奈。

賀蘭芝這一躺就躺了大半年,等到寒冬的時候,房裏燒了很旺的火爐,但他依舊感覺到刺骨的冷,就連大夫也屢次告誡道:“賀少爺是心疾郁結,藥石枉然。”

“咳咳!咳咳!”賀蘭芝強撐起身,對着身邊的管家說道:“扶我去院子裏看看。”

“少爺,這兩天暴雪連連,外面着實冷的緊,你這身子就別……”管家還想攔住他,賀蘭芝卻用勁一翻,從床上摔了下來,管家急忙把他抱起來,本來瘦削的身形如今摸起來更是只有一把骨頭,“好好好,你別亂動,我去拿鬥篷。”

賀蘭芝裹着厚重的鬥篷,在管家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了院子裏,這裏依舊種着滿園的梅樹,卻徒留了光禿禿的枝丫,看起來蕭瑟又孤寂。

“為什麽……還沒開呢?”賀蘭芝艱難的在雪地裏行走着,他伸出纖瘦的手,摸着那粗糙的枝丫,似乎陷入了回憶:“我總叫他別折梅枝,他卻年年挑着最好看的折,還故意擺到我面前。”

“……”管家看着賀蘭芝那一截瘦骨嶙嶙的手腕,難過的沉默着。

“咳咳!他還說,明年就算我求他,他也不會折來給我了。”賀蘭芝收回手,捂着嘴壓下咳嗽,“管家,現在我又該去哪裏求他呢,他都不要我了。”

“少爺……會開的,梅花還會再次綻放的。春天不遠了,你應該養好身體,才能賞花。”管家扶着賀蘭芝回到屋內,把熱好的中藥遞過去。

賀蘭芝看着碗裏黝黑濃郁的液體,再苦也不過心裏的苦澀。

這年的冬季似乎像十五年前一般,異常的冗長,甚至嚴重的多。持續了一個月的寒潮,百姓的炭火幾乎都要殆盡,街頭巷尾都籠罩在了死亡的濃霧中,而從北方傳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

“管家,為什麽遣散了仆人?”賀蘭芝裹緊了大襖,站在門邊,看到仆人紛紛拿着行李,行色匆匆的出門了。

“少爺,北方出事了。”管家有條不紊的收拾着賀蘭芝房裏的東西,“我們也得趕緊走,老爺正在想辦法疏通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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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把衣物裝好,有些猶豫的看着那滿櫃子的書本和畫紙,“少爺,我們要輕裝簡行,這些書畫……”

賀蘭芝回過身,在畫紙裏翻找了一陣,找出了一副梅花圖,“就帶這一副就行。”

“好。我們等老爺回來了就走,少爺你再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的。”管家把包袱堆放在門邊,曾經興旺的賀府如今人丁蕭條,任誰看了也不禁悲從中來。

賀蘭芝和管家等了三天三夜,都沒有等到賀老爺回府,倒是等來了氣勢洶洶的強盜。

“少爺!你快跑!快跑啊!”管家推搡着賀蘭芝從後門跑出,前廳傳來各種打砸桌椅的聲響,瓷器碎裂之聲像鞭炮般不停的炸響。

賀蘭芝背着包袱,慌張的扯住管家,“管家,我要等父親!我不走!”

“我會等老爺的!你先走!我找到老爺就馬上和你彙合!”亂世将臨,管家聽聞過不少慘烈的打砸搶燒,尤其是他們這種書香門第,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根本抵抗不了。

“繼續搜!搜到女人留下活口,男人直接殺了!”猶如死神的號角,賀蘭芝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聲音,心思一定,拉着管家一起跑出,“不行,你留在這裏太危險了。我們一起走,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說!”

管家眼看着舉着刀槍的重重人影越來越近,後門外的小巷幽深且長,此時只有他們兩人,太紮眼了。

他看到不遠處有個還未清掃的垃圾堆,索性脫下外衣,一把套住賀蘭芝,“少爺,對不住了!你先躲在這裏避避!”

賀蘭芝眼前一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管家塞進了一堆垃圾裏。他剛想開口,便聽到那些死神的聲音:“這裏還有個男人,看看他的包袱裏有什麽?”

“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的強盜!”管家奮力把包袱砸過去,只聽“砰!”的一聲槍響!躲在垃圾堆裏的賀蘭芝感覺到身上一重,他大睜着雙眼,就要爬出去的時候,聽到了管家虛弱的聲音:“別出來…活下去……”

“唔——”賀蘭芝死命的捂住嘴,豆大的淚珠不斷的滾落,他聞到了,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鐵鏽味,那是……血。

“老東西,包袱裏都是些破爛,走了!”聲音漸漸遠去,賀蘭芝卻僵着身子,不敢出去,他必須活下去!為了管家!

天色逐漸暗下去,賀蘭芝在冰冷又潮濕的黑暗中抱緊了自己,呼吸間都是揮之不去的垃圾臭味混雜着血氣,好冷……他的牙齒不自覺的打顫,腦袋也越來越沉重。

不行……不能睡過去……

賀蘭芝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臉,此時萬分後悔這大半年任由自己的健康敗落下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卻看不見父親和管家為他所付出的一切,如今,還……賠上了管家的性命。

愧疚和自責充斥了整個胸腔,賀蘭芝用力咬着手指,似乎只有身體上的疼痛才能減輕一些心口的難過。

他不知道自己躲在這裏多久了,偶爾有經過的腳步聲總是讓他膽戰心驚。突然身上一輕,好像是管家的身體被移開了。

賀蘭芝閉氣凝神,攥緊了拳頭,如果是那幫強盜……

“芳林!芳林!”熟悉的聲音響起,那是父親焦急的呼喊。

“父親!我……我在這兒!”賀蘭芝聽到自己沙啞難聽的聲音略微一驚,随機眼前的光亮讓他無法控制的眯起眼睛。

“芳林!你還活着!”賀老爺滿是滄桑的臉上流下兩行熱淚,一把抱住了已經快凍僵的賀蘭芝,“你還活着!”

“父親……管家他為了我……”賀蘭芝抓着父親的衣服,勉強站了起來,這才看清了管家已經青紫的屍體,和一邊散開的包袱,裏面還有那副梅花圖,染上了管家的血跡,“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是這麽無能……”

眼淚溢滿了眼眶,賀蘭芝跪在了管家的身前,嗚咽着說道。

賀老爺抹去眼淚,嘆道:“他自小便跟着我,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賀家,我卻沒有給他一個安穩的老年……芳林,我們把他安葬了吧,這是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賀蘭芝點點頭,費力的背起了管家,一步一步的,離開了曾經的家。

……

“你說什麽?”賀钰揪住了男人的領口,“你們前天去了城西的賀府?!”

“放……放開我!”男人有些害怕的看着這個新進來的賀钰,雖然年紀不大,但打架真是狠辣兇厲,“是去了啊,二把手親自帶着去的。”

“那賀府的人……算了,我自己去看看。”賀钰放開對方,眼裏難得閃過不安。

他跑到久違的賀府,大門上的牌匾已經掉在地上,摔裂成了兩塊。

賀钰感到胸口越來越急促的心跳,他翻找了這個府邸,沒有發現任何血跡,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經過院子的時候,他看到有一株梅樹剛剛發了嫩芽,忍不住走上前,想像以前那樣,折下來,送給賀蘭芝……

——“花被折下,不久便會死去。”

耳邊似乎響起一句話,賀钰手一頓,還是沒有折下那梅枝。他走到後門,瞥到了一灘暗紅色的血跡,心裏大驚。

賀钰撿起一邊散落的包袱,看到了一副染着血跡的梅花圖,那是賀蘭芝的畫……

點點猩紅如同嬌豔的花瓣,散落在潔白的畫紙上,刺痛了賀钰的雙眼。

……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父親吧!”賀蘭芝背着父親,從街頭跪到了街尾,但是每一家醫館都不肯診治。

“放棄吧,你父親已經病入膏肓了,哪怕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了啊!”關門之前,大夫好心的勸慰了一句。

“不行……求求您試一下吧,我只有父親了啊……”賀蘭芝連連彎腰,額頭重重的磕在石階上,嘴裏懇求道:“求求您,求求您!”

大夫擺擺手,關上了大門,徒留賀蘭芝絕望的跪在門外。

漫長的冬季終于過去,賀蘭芝穿着純白的麻布服,随着逃難的人流日複一日的奔走着,好幾次他幾乎就要死在路上,但想起管家和父親臨終的話,他硬是咬着牙挺了過來。

“有吃的!前邊在發救濟糧!”

“哪裏哪裏!快去搶啊!慢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別擠啊!你推我幹什麽!”

“滾開!你踩到我了!”

賀蘭芝費力的擠在人群之中,不小心被別人用力一推,就這麽摔到了地上,而四周的人只顧往前推搡着,一時間混亂不堪。

賀蘭芝擡手捂住頭,胸口被胡亂踩了好幾腳,他悶哼了幾聲,嘗試着爬起來,膝蓋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忍不住叫出了聲。

他的慘叫聲終于驚動了邊上的人們,衆人紛紛散開,看到賀蘭芝的雙膝上一片血紅。

“救救我……求求你,幫我找個大夫……”賀蘭芝知道自己的腿恐怕是骨折了,他伸手嘗試着向身邊的人呼救,但衆人像躲避瘟疫一樣,散的遠遠地。

賀蘭芝看着他們裝作無視自己的樣子,停下了呼救。他低下頭,奮力翻過身,用雙手支撐着身體,往街角一點一點的,爬了過去。

粗粝的水泥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賀蘭芝靠在街角的牆上,一口一口的喘着氣,他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語:“活下去……我必須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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