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概要:沒有你的時間都是碎片-程洹篇
「碎片一」
填報志願時許鶴年不知道為什麽把黎鴻安也喊到了小洋樓,倆老頭在電腦面前争個不休,各執一詞。
許鶴年建議我填報研究精神病學的下屬分支學科,黎鴻安則更希望我能報考軍校的最高學府,他有很多優秀門生都是從那兒出來的,對我應該有很大的幫助。
黎鴻安擠在我左手邊搶着鼠标,中氣十足地吼:“什麽精神病不精神病的?他一輩子就和精神病糾纏在一起了是吧?老子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就想讓他學那什麽軍事外交嗎?”許鶴年擋在電腦屏幕前,反唇相譏:“當初黎凱沒學成,你就把主意打到這上頭了是嗎?”
我夾在他們中間,耳朵都快給吵麻了,也不知道兩個加起來百來歲的老頭怎麽就這麽有精力,他們辯不出高下,就把矛頭一起指向我——
“小子,你說,學什麽?”
猝不及防被點名,我愣了一下。
出成績的那天晚上,我去紋身店把黎凱寫下的那五個日期在腳踝上刺成一個小小的閉合的環,電針在皮膚上留下細密的痛。
整十五個阿拉伯數字,被紋身師設計成莫比烏斯帶的樣子,我踩在地上,靈魂又重了幾分,從今往後,我每走一步都有歸屬。
我看着黎鴻安,從那雙眼裏看見小小的自己。
“我想學醫。”
這個答案在黎凱答應去部隊時就清晰地在我心裏生根發芽,我覺得他們會懂我,并且不會阻止我。
黎鴻安果然沒再堅持讓我去國防大學,許鶴年也松了口,不過他比較幼稚,嘴上總要勝一籌:“反正都是醫學,殊途同歸罷了。”
“你當是為了誰啊?又不是因為你,少自作多情。”黎鴻安重哼一聲,臉色不虞地走到紅木椅裏坐下,喊我:“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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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這麽喊的時候我都有種下一秒就要被槍指着頭伏罪的錯覺。
“晚上過來吃飯,老許也來……家裏有瓶酒,也該拆了。”
許鶴年私下告訴我,其實他就是借口想讓人陪他吃飯而已,老頭一個人住在大院,脾氣又倔又臭,沒人陪,現在好不容易我踏進了他們老黎家的狼窩,就逮着我一只羊薅羊毛了。
我不置可否,覺得黎凱和他爹在這點上不太像——因為黎凱總把想要我挂在眼裏,犯病時還特別黏人。
……怎麽辦,有點想他了。
「碎片二」
開學前我無事可做,黎鴻安找了人教我格鬥技巧,偶爾上完課他還會親自指點兩番。
有時他會和我聊天,大多時候都在聊黎凱。
我在他的書房看見很多黎凱小時候的照片。
剛出生光着屁股露小雞雞的,騎着小馬駒挺拔正經小男子漢似的,上箭術課時認真專注的,犯了錯被罰做俯卧撐的……還有十五歲之後眉眼間逐漸籠罩上陰郁的照片。
都被黎鴻安細心保存在相冊之中,相冊的末尾,有一張全家福。
那個年代像素不算好,黎鴻安還很年輕,他偉岸似山側身站在一個女人旁邊——那女人穿着一身織錦緞斜襟旗袍,身材曼妙,深邃秾豔的五官不像亞裔,倒更有些混血的痕跡。
“這是他母親。”黎鴻安的手指輕撫上照片中女人的臉龐:“我們認識時她還是風光無限的留洋大小姐,我只是個粗魯的兵頭子。她那時有個很好聽的俄文名字,叫娜斯塔西娅,嫁給我之後随夫姓,倒漸漸不怎麽聽她說起原來的名字了。”
有一只溫柔深情的蝴蝶飛進了黎鴻安的眼裏,他這一生所有最柔軟的注視都給了照片裏永遠年輕的女人。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她最後的結局。
“是我沒照顧好她。”黎鴻安最後這麽對我說:“……比起我來,你做得很好,身為父親,我或許該對你說聲謝謝。”
「碎片三」
九月初,我正式入學。
以前總聽人調侃一句“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開學一個月後我深刻領會了這句話的意思。我他媽好像夢回高三那段魔鬼時光,每天學習十一個小時,圖書館裏咖啡紅牛輪着灌。
那些說什麽用忙碌來填充生活就可以讓人心無雜念都他媽騙鬼的。
盡管我每天回寝室倒頭就睡,卻越來越常夢到黎凱……不知道他有沒有這樣夢到我。
「碎片四」
給他寫了信,但是不知道往哪裏寄,先存着吧。
「碎片五」
第一堂解剖課,班裏同學吐了一大半,我都不帶眨眼的盯着看得好認真,我要把人體的每一個骨骼,每一寸筋肉都記清楚,他們說我變态。
我不是變态,只是因為我愛的人總是受傷,希望以後都由我來治好他。
「碎片六」
期末,累成狗,班裏有聚會不想去,以及,想他。
「碎片七」
連續兩個學期拿了獎學金,沒什麽想買的東西,但又去紋身店在後腰紋下兩行別人都不懂的數字——
21h0m23s/-18°1m16s
是他送的那顆小行星的赤經赤緯的坐标,這是我身邊最富有最寶貴的東西了——我他媽可是擁有一顆行星的男人,牛逼!
「碎片八」
大二,有個女的追我,隔壁學校播音系的系花,胸大腿長腰還細,說話字正腔圓禦姐音,高調跨校追了我倆月,我拒絕她好幾次,奈何妹子太執着了,我只能使出殺手锏。
我把相冊裏偷拍黎凱的睡顏給她看了,告訴她,哥是有主的人了,漂亮妹妹另尋姻緣去了。
終于擺脫系花,可他媽怎麽最近越來越多男的加我?操,失策了,煩死!
「碎片九」
又到期末,真頂不住了,怎麽還不結課?想裝病請一天假,病理學老師讓我親自去他辦公室看病,算了,是我冒犯了。
「碎片十」
年末,還是和兩個老頭一起過年。
吃完飯又收到了一次壓歲錢,還是感覺很新奇。
「碎片十一」
下雪的那天終于收到了黎凱寄過來的一封信。
很硬的牛皮信封紙,黑色火漆封口,背面有好多郵戳,不知道是歷經多少輾轉才到我手裏。
信封不厚,拿在手裏很輕。
裏面有兩張照片和一張橫格信紙。
第一張照片裏黎凱身穿一身深色迷彩作戰衣,腰帶收得很緊,他負手挺拔地站着,筆直的褲腿收進軍靴中,望向鏡頭的眼神裏黑亮有力。
照片的背面寫着——攝于09/20,駐紮在中東部族裔暴亂地區,安好,勿念。
另一張照片看上去則更像是抓拍,他半蹲着,身邊圍着一圈笑得燦爛的黑人小孩兒,專心致志地看他給一條受傷的小狗包紮。
我把這兩張照片夾進我最厚的那本書裏,然後才去看信紙。
那信紙上用黑色墨水筆重複寫了兩個字,力透紙背的勁道,滿篇都是——想你。
「碎片十二」
去紋身店在尾椎骨的位置紋了一支細莖黑玫瑰——我也想他。
「碎片十三」
又熬了一學期,他是不是快回來了?
「碎片十四」
壞消息,黎鴻安說南國現在局勢不穩,軍隊得協助大使館進行撤僑的工作,歸期暫延。
「碎片十五」
郁悶了一整晚,終于決定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我們學校每年都有醫學生報名參加國際援助活動的項目,剛巧今年帶項目的人是我的指導老師。
瞞着倆老頭,我報名了。
出發時天氣不算好,一起同行的共有二十五個志願者,男女比例14:1,一群臭烘烘的爺們裏夾着個文弱秀氣的姑娘,我對她有點刮目相看。
從近兩個月的國際新聞上可以知道南國戰事激化,政府軍和當地族裔的沖突愈發嚴重,平民傷亡數目多,各界記者和無國界醫生都在往那兒趕,而我們是第八批志願者。
轉機轉機又轉機,我他媽坐飛機都快坐吐了,其他人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導師老神神在在地閉目養神,偶爾看我們一眼,感慨道:“不讓你們從溫室裏出去,你們就不知道這世界有多殘酷。”
等飛機終于落地南國的時候,撲面而來的燥熱蒸得人頭重腳輕,有人在隊伍裏小聲吐槽:“我操,這他媽得有四十多度了吧,這麽熱。”
導師讓我們閉嘴跟上,坐上一輛武裝車颠啊颠進了主城,住進當地一家條件簡陋的旅館。
我帶的小風扇快沒電了,扇葉緩慢轉着送來熱風,透過糊滿報紙的窗戶看見主城的街道,做生意的小販用當地語言大聲交流着,偶爾能看見一群小孩光着腳呼啦啦從街這頭跑到那頭——主城沒有失守,目前政府軍的大部分軍力都駐紮于此。
那黎凱所在的部隊呢?我會在這裏遇見他嗎?
耳朵上的耳釘微微發燙,我在南國第一個夜晚睡得賊香,不知道是不是離他更近的原因。
「碎片十六」
到南國的第三天,跟着導師和其他志願者一起救助了許多在戰事中被流彈中傷的民衆。從沒感覺血肉軀體如此直觀,脫離了課本赤裸裸地呈現在眼前。到處都是痛嚎和呻吟,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他們眼裏流露出來的恐懼和無助我能看懂。
最常從他們嘴裏聽到的單詞是“help”和“thanks”。
「碎片十七」
第六天,仍沒機會見到黎凱。
但是倆老頭快把我的電話給打爆了,每天晚上在旅館休息的時候倆人劈頭蓋臉輪流把我罵一遍,我耳朵都快聽起繭了,然而擡眼一看,周圍的同學都在和家裏打電話,聽着相同的埋怨和擔憂。
好在有他們兩個老頭打給我,讓我不至于成為沒人挂念的另類。
罵就罵吧,聽多了還挺順耳的。
「碎片十八」
戰事稍歇,休息的時候我就操着一口燙嘴的英語和政府軍聊天,打聽部隊駐紮地,聽說有幾支軍隊都駐紮在主城東部,那裏是最前線,也是戰事最集中的地方。
「碎片十九」
返程前一天,情況有變,主城裏驟然湧進來很多周邊城鎮的民衆,有人告訴我們離主城不遠的小鎮戰損嚴重,又因為地處偏僻沒有醫療條件,已經死了很多人了。
志願者的隊伍要抽調一部分過去,我主動報名跟着動身。
小鎮在主城東北方向,天色漸晚,我們摸黑出發。
沿途越走越荒,街道上的氛圍也越發凝重,大家收了說笑的聲音,臉上開始有緊張神色。
沿着破舊荒涼的街道一路搜尋,偶爾能從炸毀的民居裏找到一兩個幸存者,很快,志願者的隊伍在當地向導的帶領下找到一所廢棄的加工廠。
裏面避難的民衆是我們這次救助的主要目标。
他們将以傷勢輕重分成兩隊分別從撤離出去,就在差不多快撤完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聲,夜色裏,大家都繃緊了神經,從彼此的臉上看見相同的恐懼。
向導蹑手蹑腳走向門口,片刻後大聲呼救“help”,并轉頭對我們說:“是駐軍!”
我心跳剎那失衡,緊盯着身穿迷彩服端着槍走過來的幾個人。
但只掃了一眼,我就知道裏面沒有我要等的人。
我們被前來搜救的軍隊帶回駐地,每人分到了一塊面包和半袋牛奶,晝夜溫差大,空曠的室外有人燃起小堆篝火。
待到徹底夜深,同行的人都回到房間的通鋪裏休息,我還守在那堆将熄未熄的火團面前發呆。
某個時刻,駐地外傳來一陣密集引擎聲。
幾個晚歸的駐軍的朝營地走來,他們都戴着頭盔和半截黑色面罩,露出的一雙銳氣的眼,最高的那個人手持對講機,白噪音的電流聲中,他的步伐沉而穩:“A隊已搜救完畢,B隊繼續留守。”他的目光四處梭巡,并沒刻意停留:“B隊注意周圍,小心……!”
他猛地回過眼,視線落在我身上。
「碎片二十」
好久不見,我或許被這一眼瞧出心髒病。
「碎片二十一」
“注意周圍,小心叛軍。”他邊說話,邊大步朝我走過來。
他周身氣勢太盛,讓其他幾人都注意到我。
對講機的紅燈閃爍,傳出斷斷續續信號不好的聲音:“黎隊……收……收……到……”
濃稠的夜色裏,我臉上蒙住口鼻的半截三角巾被唰一下扯掉,他看上去震驚得說不出話。
“黎隊,這是志願者裏的大學生,您認識?”有人小聲問道。
他小幅度點頭,揮手打發那些人離開。
火堆裏燃燒的木材發出噼啪的爆裂聲響,晦澀光線裏有沉浮的灰,我慢吞吞扯掉他面罩,終于看清這張臉。
月亮躍在他睫毛上,清黑的眼裏倒映出我微紅的臉。
他戴着半指作訓手套,難以置信地摸了摸我的臉,怔然道:“是真的?”
「碎片二十二」
得,還他媽和以前一樣傻,沒錯了,他是黎凱。
我沖他小幅度翻了個白眼,正想張嘴說什麽,卻被他一把箍住了腰杆貼上去,激烈放肆的吻帶着淡淡咖啡的味道撞進我的口腔,汲取對方的每一口呼吸,用舌頭代替手指撫弄唇角、耳腮,他托住我的臀抱起來,手上不規矩地揉捏臀肉,直至唇舌分開時,嗓音嘶啞,确信道:“是真的。”
我被親得七葷八素,還好夜已深,周圍沒什麽人,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也跟着犯傻:“你他媽都分不清真假還敢親?”
他低笑了一下,舍不得移開半點目光:“太想你了,還以為出現幻覺……如果不抓牢,怕又錯過一次。”
「碎片二十三」
有點心酸,我捧着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湊在他面前認真地盯着他。
炙熱的荷爾蒙把我變成一杯正在發酵的橘子氣泡水,時隔一千二百一十五天,我們終于重新見面,在異國的陌生駐地。
我在他眼裏看見整個星系垂臨,他克制又狂熱的目光裏仿佛燃起不盡的焰火,以滾燙的溫度吻我。
我附在他耳邊小聲道:“黎凱,好久不見啊。”
「碎片二十四」
他咬着我的耳朵,愉悅地笑:“好久不見啊,小浣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