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錦官城

“孔明還在劉将軍那裏,約莫着這次益州來使,他們也該将進攻益州的事提上日程了。”我沉吟道。

白楚并未多問,他本身是個不關心世俗紛争的人。我就帶他去田間看了看,回府後他稍稍休息了一晚,而後便告辭去了襄陽。

這年秋,孔明傳信回來,說是法正來荊州,言劉璋想讓劉備去益州和張魯對戰,獻計讓劉備攻打劉璋,拿下益州。龐統進言劉備,劉備便允了法正的計謀,安排孔明和關羽留守荊州,他和龐統則進軍益州。

一月後,我和均兒還有孩子們也遷往襄陽,一是因為孔明在襄陽已經安定了下來,二則是為了均兒和南陽林家定下的婚事。林家的女兒已然十八,均兒也已經二十有二,林家催着讓二人盡快完婚。臨別前,臨烝的百姓們依依不舍,出城門相送。均兒下了馬車,連聲感激,場面之感人自不必言。

到襄陽後,我們安頓下來,鶴奴也從隆中趕來,于是我便讓他幫着照顧兩個孩子,在隔壁為均兒起了一個院落,其間又以長嫂身份去了林家拜訪。一切安排下來,終于在半月之後得了空閑。

這日清晨,我正在書房看着喬兒和果兒一起念書,均兒卻來找我。我二人便到了堂中坐下。

“嫂嫂,我……”他欲言又止,仿佛不大好意思開口。

我坐下來,自斟自飲了一杯茶水,奇道:“均兒今日倒是腼腆起來了,還有什麽事需要在嫂嫂面前支支吾吾,啊?”

“嫂嫂連你小時候哭鼻子都見過,你要說的莫不是什麽更丢臉的事?”我打趣他。

“倒不是更丢臉的事,”他不好意思地開口,“只是均兒想着和林姑娘這門親事,總是覺得太快了些。”

我看着他笑出聲來,他的臉更紅了。

“原來是為這事。”我看他害羞,也不再笑他,“那你是有心上人,不想娶人家林姑娘?”

他連忙搖搖頭。

“既然不是,那你害羞什麽呀?你二哥當年定下這門婚事,就是因為你和林家小丫頭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林家各位長輩對你很是喜歡,林丫頭又知書達理,溫和娴雅。得妻如此,怎麽還覺得太快了?”

“均兒是覺得,自己還一直在二哥的庇護之下,連修身都不曾做到,怎能齊家呢?”他回道。

我看着他,恍然想起那個七八歲的少年。時光倒真不曾慢過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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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修身,均兒已經做得很好。只因孔明和大哥皆懷過人之才,你才會覺得自己有所不及。但你想想,我們荊州逃亡時,你也護了我和徐老夫人一路,跟着白楚游學的時候,白楚說你也很有長進,又在臨烝城裏觀農事,學的東西已經很不少了。你若覺得自己還沒有修身到足夠的境界,那就從治家中慢慢學習。”

均兒點頭,而後便應了明日去林家拜訪長輩的請求。

第二日清晨,我和孔明帶着均兒到了林家拜訪,他兄弟二人在前院同林父講話,我則同林家丫頭阿蓁聊了聊,發現這姑娘很是可愛,而林家的長輩也對均兒十分稱許,于是我們便留下用了午飯。下午歸家時,我順道去了一趟刺史府探望鬥兒。自孫夫人嫁到荊州,鬥兒便交給了她看管,也不知孫夫人将這孩子養的如何。

進到孫夫人的院子,發現很多婢女執劍侍立,其他的婢女都不大敢靠近。一位婢女迎在院門,問我何事,我施禮道:“妾為諸葛亮之妻黃氏,來探望阿鬥。”婢女去通報,不多時便出來引我到屋中。

我和師父去江東時曾見過孫夫人幾面。那時候她只有七八歲,看着年少,行止之間卻有着超過同齡孩子的成熟穩重。那時候她愛穿紅裙,常常笑臉迎人,孫策疼她,她便總愛往孫策身邊湊。沒想到孫策去世後被孫權當做籌碼,嫁來了荊州。

屋中的她倒是穿了一襲素淨的衣裳,見我進來,微微颔首。阿鬥坐在她的身邊,正習着字。我看鬥兒被孫夫人養的很好,也知曉她大抵不會滿意這門親事。但是身在荊州,又是個女子,她不會輕易對鬥兒做什麽。

鬥兒見我進來,小眼睛便開始轉起來,孫夫人知道他在這裏練不下去字了,便讓他同我聊聊。我問了他課業如何等一些問題,問罷點點頭,孫夫人就讓婢女帶他去花園玩耍了。我坐了下來,孫夫人吩咐婢女為我倒了茶水,而後讓她們退到門外。

“我記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你。”她看着我說。

“也許吧,我與伯符相交有年。”我回道。

“你去過江東?認識我大哥?”她的眼睛忽然亮起來。

“我師父曾在會稽隐居,略知醫術。當時伯符來尋,請我師父出山為一故人治病。我曾随師父出入吳宮,也曾随伯符山中采藥。”我飲了一口茶。

她皺眉想了想,問:“尊師姓名,可否告知?”

“家師姓白。”我簡短回道。

“白……”她皺眉想着,自言自語道“原來是他。”

“我記得,夫人在江東的時候,很愛着紅裙。”我不接她的話,只是問道。

她聽我此言沉默了一下,而後哂笑一聲,眼角眉梢都帶上了幾分悲傷。我知大約是觸到了她的傷心事,便起身告辭離開。

之後的幾月,我常常到刺史府中看望鬥兒,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帶着喬兒和果兒。孫夫人和我常常只是坐在一邊飲茶,少有言語,但還是慢慢熟絡起來。

其實孫夫人應該很寂寞的。她遠離家鄉,舉目無親,于兄長而言,她是嫁給敵人的暗線;于丈夫而言,她是不可傾訴的枕邊人。她讓婢女持劍而立,看似跋扈,實際上是她最後留給自己作為江東郡主的尊嚴。

時值盛夏,喬兒和果兒不願出門,我便獨自到刺史府。這一日的孫夫人,同平常有些不同。

她長發束起,穿了一襲紅衣。見我來了,吩咐婢女在院中擺酒,為我斟滿一杯。我婉拒了,只要了一杯茶來。

“我有個故事,從來沒有講給別人聽過,但我想着明日就要離開了,回去之後,更無人傾訴,不如今日訴與你聽。”她飲盡自己杯中的酒,向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離開的時候,她已經醉的很深,我借了紙筆,留了字給她。次日上午,便聽聞了夫人離開的消息,說她臨走時帶了阿鬥一起,孔明和趙雲趕到,才算是奪下了鬥兒。百姓皆言孫夫人嫁來便居心叵測,我聽得傳言,只是一嘆。

随着夫人遠去的時間越來越久,阿鬥也到底被帶了回來,便不再有人提起這位女子。也許再過上幾年,更不會有人記得她。

十二月,傳來張松被殺的消息,劉備劉璋由此反目。龐統向劉備上了三條建議,帶着白水軍一路過關斬将,勢如破竹,占領了涪城,迫近成都。

建安十九年,孔明和趙雲、張飛等人一起去攻打白帝、江陽等地,我為他收拾好行囊,将縫制的護身符為他系上,他擁住我,而後轉身離開。我看着他的背影,雖知道劉備軍勢頭正好,可還是隐隐擔憂。

數月後,攻克的消息未至,龐統的死訊卻先一步到來。想到那年的木讷少年,如今身死異鄉,年僅三十六歲。幼子寡妻,無人斂骨,只能魂留落鳳坡,當年許諾再見一面,到底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得見,不覺潸然淚下。想孔明痛失摯友,心裏應當也十分難受。便飲醉一日,而後只能如常生活。均兒見我難過,将喬兒和果兒接到他府上看護。他已經結婚一年有餘,妻子林蓁也有了身孕。曾經跟在二哥身後的孩童,而今已經将為人父了。

這年十一月,劉備兵臨成都,劉璋出城請降,馬超亦投降于劉備。十二月,孔明受金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并受任為軍師将軍,署左将軍府事。劉備勢力一時風頭無兩。

過了十二月,有信使回來,說孔明讓我準備準備,不日去成都。父親母親都已安置妥當。數日後,我便再次告別了襄陽這方故地,帶着兩個孩子走上西遷的道路。均兒因着林蓁臨近生産,未能同行。

離開襄陽的時候,諸葛均夫婦出城相送,我看着越來越遠的城池,心裏有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到達成都已是四月,還未入城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将近一年未見的孔明牽着一匹白馬,在門口等候着我們。孩子們在馬車上看見他都探着身子向他揮手,他翻身上馬,我二人對視一笑。馬車入城,很多百姓都在道路邊上圍觀,到了軍師将軍府門口,他将兩個孩子先抱下車去,而後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笑着将手交給他,他扶我下車,輕擁着我的肩膀,與我一左一右牽着兩個孩子進了府中。

聽說這府院原本是劉璋手下的權貴所購置的別業,劉璋投降之後,這權貴也逃出了成都。孔明喜愛這府院後的花園,便向劉備要了來。他和兩個孩子玩耍了一會兒,我吩咐着府裏的幾位仆人将荊州的家什收拾妥當,正想着看看屋裏還缺些什麽,孔明卻走到前廳拉過我的手,臉上帶着幾分得意的笑,說道:“阿月,你來。”然後便拉住我的手,像十幾歲的少年一樣牽着我跑向後院。

剛剛踏入後院,眼前便映入了濃濃翠色。

青瓦白牆之間,是一片茂盛的竹林。

我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四肢百骸都通暢了起來。

“這是?”

“這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孔明沖我狡黠地眨眨眼,拉着我在錯落有致的竹林之間踏石而行。

走了一會兒,突然開闊起來,只見竹林盡頭是一間草堂,像極了隆中舊居。我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孔明見我停了下來,笑着走到我面前,柔聲說:“我想着,阿月從不曾在益州定居,怕你住不慣。”我的心中被他這一句話激起漣漪,久久不平。正當我的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眶的時候,卻聽見草堂裏傳來果兒的呼喚。她和喬兒跑過來牽起我飛奔着進了草堂。前廳和後堂的陳設和隆中一般無二,穿過後堂,便有櫻花林映入眼簾。我的淚水終于在見到櫻花林時奪眶而出。

孔明從身後輕輕擁住我。

“阿月,我們到家了。”

于是我在這年的春天裏,回到了久違的家中。

之後數日,孔明常常早出晚歸,有很多政務需要辦理。我便随着仆婢去了趟城外的葛陌,這是劉将軍分給孔明的田莊。陌上有桑林,還有十五頃水田和一處院落。小院亦是青瓦白牆,陳設簡單。

我讓一位名叫小星的婢女幫我将葛陌的産業記錄收集起來送回府中,又吩咐鶴奴暫居小院,管理葛陌諸事。自己則在成都城中閑逛,和當地百姓聊聊天,或是在葛陌上問問農人最近的生活。走街串巷,把成都的方言學了個七七八八。

在成都閑逛的時候,我倒是發現了不少有趣的事。比如成都有很多繡娘,手藝精湛,一幅繡品逼真生動。我想着蜀錦之名早已名滿天下,便靈機一動,回府裏草堂寫下了自己的想法。此後兩個月,我接着在各處尋訪繡娘或是織錦手藝人,向他們細細詢問關于織造和售賣、以及傳承的一些問題,而後再回家修改自己的建議。到六月,才草拟出了四條總的建議。概括而言,就是蜀錦為售賣之用,蜀繡為邦交之禮,錦繡設置專人管理以及織錦機的改進。并将兩種技藝的困境和我認為可行的解決之法一一列出。

這日傍晚孔明回來,我們一家用過飯,我便将前幾日拟好的帛書交給他。

他看着帛書上的條條建議,時而蹙眉,時而點頭。待他看罷,笑着對我說:“亮得一妻,賢才如此,更有何求!”

而後便在我寫的“設置專人掌管蜀地錦緞織造”這句之後寫了“錦官”二字。

當晚,我二人細細研究了錦官的設置和售賣的管控,直到天色将明。他一夜未眠卻興奮異常,縱筆寫了一份奏章,而後便匆匆去了左将軍劉備的府邸。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到了錦官這點了。

孫夫人的故事會更在番外耶!

昨天看了蜀繡的視頻,然後激情下單了一個荷包,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繡好了。

下一章也不想虐,讓月亮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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