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竹花落盡
孔明去世之後,姜維依孔明所言,秘不發喪。我則按照姜維所言,回成都等待孔明靈柩,布置靈堂。
小小的瞻看到屋中一片素白,幾分懵懂地問我。
“母親,父親是不是不回來了?”
我看着他,所有的話都鲠在喉中。
“父親寫給瞻兒的《誡子書》,瞻兒已經會背了!瞻兒還找蔣叔和費叔要了父親的《論交》和《知人性》兩篇文章,如今也都熟背了。可父親他不回來了。”瞻兒失落地低下頭。
也許是因為自小沒有父親在身邊,又經歷過喬兒的離世,瞻兒有一種超乎尋常孩子的聰慧。他能敏感地感覺出身邊人的情緒,也比尋常的孩子多了幾分成熟穩重。他不像其他的孩子,受了委屈會回到家中發脾氣,會對父母哭訴,他只是聽話地完成我和孔明安排的一個又一個任務,然後小心翼翼,甚至帶着些讨好地展示給我們看。可他越是懂事,我越是心疼,也越是擔憂。人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瞻兒的早慧,常常讓我為他的未來憂心。
孔明靈柩回返成都時,已經是十一月。
向來溫暖無雪的錦官城,在孔明靈柩回返時卻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我站在相府門口,發現整個街上都是白茫茫的,有滿天的雪花,也有一身孝服的百姓。
姜維站在隊伍前,對我深深行禮,我安安靜靜地站在靈柩旁邊,看着孔明安靜而瘦削的臉頰。
“夫人,這些百姓自城門一直跟随至此,維不忍驅趕。”姜維向我解釋道。
“既如此,便不必驅趕了。鶴奴、小星,多備些孝布和飯食罷。”我安排下去。
停靈三日,很多人入府吊唁,對我溫言問候,我一一回禮,有的時候,甚至忽然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要來府裏。
到了夜裏,我才能單獨和孔明呆在一起。我總覺得他只是睡着了,于是就把想起來的點點滴滴傾訴給他。
“孔明,今年的成都很冷,我有些擔心農家的牲畜,聽說葛陌上張大娘家的牛棚被大雪壓塌了,牛死了。我很是擔心她家明年的春耕。”
“瞻兒這孩子懂事地讓人心疼,我想着你不在,我總要多陪陪他,看着他長大我才能放心。”
Advertisement
“前幾天我看見姜維了,這孩子的性格同你幾分相似,怪不得果兒喜歡他。”
“果兒現在也沒嫁出去,但我想着由她去吧,這孩子從小性子倔,逼着她出嫁會讓她一輩子不快樂。”
“孔明……”
我絮絮地說着,好像靈柩中的他會忽然醒來,将我的問題一一解答。
“夫人。”身後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回頭時,那位曾經的廣都長一臉哀戚。
“尚書令來了。”我擡起眼,看着他微微颔首。
“琬是來和丞相道別的,順道告訴夫人,李平聽說丞相去世,也自殺離開了。”蔣琬的聲音聽不出悲喜,只帶着一股淡淡地惋惜。
“唉,又何必?”我搖搖頭,兀自走回了卧房去。
陛下依孔明遺囑,将其靈柩歸葬定軍山。起靈那日,我看着靈柩被擡出府邸,緩緩跟在靈後。
路上都是百姓自發設立的祭壇,到了葛陌更是人皆缟素。過了葛陌,姜維便勸我不要再跟着了,我依言回府,走向府後的草堂。
此後六年,我的身體漸漸虛弱下去。
由于相府太冷清,我便上書陛下,想要回葛陌住一段時間,陛下允了。
延熙二年,春。
葛陌的櫻花開得正好,在櫻林裏,一位少年正在舞劍。劍身古樸,劍氣逼人,細細看來,還能分辨出劍上的“章武”二字。
我坐在櫻花樹下,旁邊放了一個坐墊,幾上擺着兩個酒杯,斟了滿滿的櫻花酒,對着空無一人的對面遙遙致意。
這六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白天,我會去到處逛逛,讓自己忙起來,這樣留給思念的時間就會很少。可到了晚上,當黑夜掩蓋了一切,我總是會在徹夜難眠時,在午夜夢回時,想起曾經的年歲。于是便很多次展開帛紙,有的時候寫一封信,更多的時候,只是重複地寫着他的名字。仿佛一筆一畫間,都帶着貫通生死的旖旎情思。
我常常覺得他還在,只是去北伐了,只是一直沒有回家。
少年幹脆利落地收劍,對着我和空坐席躬身行禮。
瞻兒已經十四歲了,眉眼漸漸長開,身姿也越來越像他。
“母親,姜司馬上次教給孩兒的劍法,孩兒已經熟記于心了。”我點點頭,斟了一杯酒給他。
“瞻兒今日練習得很好,下午與我一同去錦裏看看吧。”瞻兒點點頭。
下午去了錦裏,老錦官看着我和瞻兒到了,便喚道:“夫人。”“葛侯。”
我皺皺眉頭,“老先生,葛侯之名,瞻兒還當不起。你只喚他瞻兒便是。”
老錦官欠身道歉,我嘆口氣,扶他起身。
我在瞻兒八歲時的擔憂,到底不是沒有原因。因為孔明的名聲太盛,瞻兒自出生起,就一直被百姓贊賞有加。有的時候,即使不是瞻兒的功績,百姓也常常會稱贊說“葛侯為之”。尤其是瞻兒一天天長大之後,更多人對他恭敬,更多人喚他“葛侯”。可若沒有與名聲匹配的心神,這孩子遲早有一天會毀在盛名之下。
錦裏是我和孔明當年徹夜讨論而誕生的,他是孔明和先帝留給蜀地百姓和陛下的財富。現在即使兩個人都不在了,錦裏的織錦産業也依舊不停地運轉着。我看着經緯之間,紡錘靈活穿梭,仿佛一針一線織就的不是錦緞,而是時間。
五月裏,伯約來葛陌找我,訴說起一些往事。
“當年在漢中初見果兒,伯約便很是欣賞。可惜到底是錯過了,我不願意誤了果兒,也不願意她為我放下最珍貴的東西。夫人莫怪。”
“我記得那是在祁山的一年七夕,丞相因為用兵北伐而不曾歸還。當時我和丞相一起走在街市上,看到一個年輕的兵士買了一對玉跳脫細細端詳,丞相問起,才知曉那位兵士是想着給家中的妻子買一個七夕的禮物。于是丞相也很是仔細的在小攤前,讓我和他一起挑一支好看的簪子。後來那個兵士戰死了,丞相命人從他遍染鮮血的衣襟裏找到那對兒玉跳脫,托人帶給了他的妻子。”
“我陪在丞相身邊的時候,丞相常常和我講起荊州的風土人情。說話見,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
“我記得丞相說過,人生就是這樣,不可能什麽都擁有。他選擇了興複漢室,也就意味着放棄了溫情。”
我聽着身邊的将軍,将那些我不曾參與過的歲月在我眼前一一鋪開。
沉默了許久,我讓一旁站着的瞻去屋裏,将一個白色的瓷瓶取出來。
這瓷瓶周身是鳳凰的紋飾,還有一個用連理枝的形狀扭成的蓋子。
“阿月,這些土扔了可惜了,我們用它燒些瓷器吧?”孔明看着在葛陌小院建成之後棄置的沙土,惋惜的對我說。
“好啊,但我可不會燒瓷器。”
“沒事,前幾日在城中,亮認識了一位高人,他的瓷器燒的極好。”
“那燒成什麽樣子的呢?”
“鳳求凰吧!畢竟,是亮求夫人燒制的呀!”
我從回憶中醒來,看見身邊兩人關心的神色。
“瞻,你聽着。”
“我去世之後,不必另起墳茔,将我火化之後,骨灰裝入瓶中,不必多耗人力,只需埋在你父親的陵墓邊上就行。”瞻兒看着我,眼眶微紅。
“伯約,我時日不多了。瞻兒以後便托付給你多加照管。這孩子早慧,我怕他慧極必傷,也怕他為盛名摧折。”
“夫人不必如此,來日方長。”姜維起身跪下,瞻兒随着一起跪下,齊齊低着頭。
我嘆了一口氣,揮揮手道:“去吧,我累了。”
延熙二年,六月。
葛陌小院裏又起缟素。
丞相夫人去世的消息,一時傳遍整個成都。
十日後,成都相府,許久不曾有人開過的大門“吱呀”一聲開啓。
一身铠甲的将軍手捧一個白色瓷瓶,緩步走進相府前廳。
穿過前廳和內堂,便到了後院。青翠的竹林間,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次第開放,将軍恭敬地手捧瓷瓶,對着空蕩蕩的草堂躬身一拜,而後毅然回頭,走向北方那片還未被征服的土地。
後來再沒人進過這破敗的相府,直到又一個新的王朝統一了川蜀。
所有悲歡離合,都在這片土地上周而複始的上演,而後又歸于寂靜。
沒有人再去了解這座府院中曾經發生過什麽,即使它是大漢最後一位丞相的宅邸,最終也逃不過在歷史長河中被夷為平地的宿命。
成都武侯祠的香火,将近千年綿延不絕。
定軍山草木蔥茏,時有花香。
五丈原上滿山遍野的油菜花,在陽春三月次第開放。
或許曾有誰,在某個深夜裏看到“孔明擇婦”的句子,忽有惆悵,漫上心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