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并不是次次都能弄懂小白龍心裏想些甚麽,這與年齡無關,再親近之人,心底也總有那麽一兩個角落不曾交代。
就如現在,我将謄錄下的幽冥祭靈陣同扶風手裏的一番對比,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也未看出分別,我們的陣眼跟擎蒼老賊想要的,簡直一模一樣。
腳底翻滾的黑霧漸漸沸騰,一只只幽綠的怨靈從中掙紮着鑽出來,搖頭擺尾的樣子仿佛深淵下有甚麽東西狠命扯着腳,大陣邊緣已有不少天魔兵将被怨靈襲擊,尋常防禦根本毫無作用。
我往扶風旁側靠靠,方才同小白龍說話時并未掩飾,他該聽到大陣有誤,卻絲毫沒有反應,想來是通過氣的,我心裏有些不痛快,酸道:“還以為你真是為還龍魚族的人情才心不甘情不願出北冥,打心底裏是看不起潤玉的,原來只是嘴皮子痛快,守陣倒聽話的緊。”
扶風祭出飛流劍,将幾只飛的近的亡靈挑飛,他修習的木系靈力恰好克制這類鬼物,我甚至懷疑潤玉是早料到今日才特地翻出陳年舊事去北冥要債。
他聽出我的諷刺,臉皮有些挂不住,“你莫忘了,天元前五界大戰,我鲲鵬一族折損多少将士,旁的不論,天帝要收拾冥界,我鲲鵬自當身先士卒。”
“身先士卒?”一旁怨靈吞吐的死氣極為陰冷,我又往他身上靠靠,被遠處踩着陣的小白龍瞪了一眼,“你們鲲鵬好有誠意,就來你一個身先士卒。”
扶風被我噎的手抖,劍尖一偏堪堪擦過怨靈之尾,讓它鑽了空子飛到近前,我驚道:“你這小氣鳥,竟然報複,快将它挑了!”
“打架最忌分心,你再亂說話,擾我心神,可就不止一只漏進來了!”
黑霧中鑽出的怨靈越來越多,仿佛無窮無盡,潤玉和旭鳳佩劍相合,天魔二氣交纏流轉,大陣終于轟鳴着開啓,天頂盤旋的忘川河水,腳底湧動的幽冥黑霧如同漏鬥兩端,向中心大陣飛快流動。
我被罡風刮得搖晃,只得并指掐着定風訣僵立,餘光掃過一片混亂的大陣中央,小白龍竟隔幾分鐘就投過一瞥,果如我所料,提前知道了孩兒之事,心有挂念無法安神。
旭鳳似也發現不對,低聲提醒幾句,我壓下心中擔憂,傳音給扶風,“我這裏還有個禦元罩,是給你們鲲鵬一位老祖宗配藥所得,你用木系靈力幫我啓開便去幫潤玉罷,我不放心。”
“你有禦元罩?!怎麽不早說!”扶風一愣,連忙接過法器催動,虛空中忽然長出大片修長堅韌的藤條,一圈圈纏成個綠朦朦的籠子,将我嚴實罩在當中,他溜達一圈确定無虞,頭也不回的掠去怨靈堆裏,大開大合的殺起來。
天地轟鳴更甚,深淵之下長嘯陣陣,似有甚麽妖物将要出世,一道蒼老邪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
“輪回有律,這一屆的天魔二主,終于是龍鳳雙靈了!哈哈哈哈!紫微老兒,你困我幾百萬年又如何,壽元無窮,我終能看到四界凋零,幽冥大道!”
腳下罡風大作,吹的禦元罩哐哐作響,作亂的怨靈仿佛忽然得了诏令,極有序的飛往各處吞吐死氣,天魔大陣外圍漸漸合攏來一個更為巨大的幽冥祭靈陣,我看不清被忘川水和黑霧團團圍住的小白龍,只能死死盯着黑霧中鬼氣最濃烈之處,一雙漆黑的額角漸漸清晰,而後是記憶中那張蒼老跋扈的臉,古神之一,壽元無盡,他将面容定格在小女冥婉身死之時,連凄苦仇憤的神情都一并凝固,亘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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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通小白龍為何明知有詐卻仍按擎蒼所想布了陣,五界戰将無一能深入忘川,若想颠覆冥界,只能等其自己出來,擎蒼并非未蔔先知由龍靈鳳靈主宰天魔二界,而是大局早定,只待合适之人露面,再一舉成事!
我扣着藤蔓的手幾乎滲出血來,他的輕松,他的不在意根本不是胸有妙計!這場以五界為籌碼的豪賭根本勝負難料!
目之所及的天兵天将被幽冥大陣的虹吸之力卷起,一個個送入怨靈的血盆大口,正常運轉的天魔大陣被撕開一個缺口,擎蒼的桀笑隆隆敲在我的心上,敲出無數深不見底的血窟窿!
真是狠,狠到拿自己做誘餌!
古神是這麽好殺的麽!
風卷纏雲,幽冥大陣飛速旋轉縮小,刺耳酸澀的擠壓聲擦過耳膜,天魔大陣中心陣陣龍吟鳳鳴凄厲尖銳,武曲星君、破軍星君、扶風、瑤光上神、雷公電母、雨師風伯……我能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戰将一個個被狂風從黑霧中甩出來,卻始終不見小白龍蹤影。
“扶風!扶風!”
我招來一縷水汽接住身形不穩的扶風,他偏頭給我一個心安的手勢。
數十萬天魔兵将轉眼間折損過半,怨靈卻絲毫不見削減,我正要開口,卻見幽冥大陣外亮起連綿的綠意,如同天河極光灑落幽冥,生生之氣一瞬間彌漫過每寸冰冷黑霧。被遮蔽的視野一點點清晰,我看到應龍渾身浴血,火鳳翎羽盡焚,擎蒼立在半空神色冰冷,
“你以為找來這些修行木系靈力的廢·物便能贏過我麽,壓抑了幾百萬年的怨靈,豈是爾等溫室裏長大的神仙能消受的!”
潤玉龍尾橫掃,寒光爍爍,湮滅大片怨靈,
“能否消受,戰過再論!”
我掐着藤蔓的手時松時緊,天帝魔尊與古神的大戰不是尋常小神仙能夠插手,連扶風都只老老實實呆在旁側看着,我隔着藤蔓探他脈搏,五內靈氣燥亂經脈大損,連他都如此,小白龍又怎會好過!
武曲星君不知是否得了小白龍诏令,也跑過來站在禦元罩旁側護持,他抹去嘴角血跡,勉強一笑:“赤绫上神寬心,陛下神武非常,定能擒住擎蒼!”
“擎蒼本體乃裂天雕,是遠古兇獸,克制龍蛇族類,神武又如何!”
我在罩子內急的滿頭大汗,小白龍卻一個不慎被擎蒼的爪子鉗住,龍腹八道殷殷血痕深可見骨,大片龍血灑落虛空,周遭怨靈如獲大補,吃的好不痛快!
“潤玉!”
旭鳳見狀忙振翅來援,兩只飛禽在虛空大打出手,雷公電母趁機招雷引電,掩護破軍星君和瑤光上神要将潤玉拖回來,可幽冥深淵下忽然龍吟長嘯,一條通體烏黑的巨龍探出頭來,一口咬住破軍甩向怨靈堆,回頭再咬卻被瑤光和風伯雨師纏住。
“擎司……”
我幾乎咬斷一口銀牙,忽然極度後悔天元前的心慈手軟,斬草不除根,果真後患無窮!
這廂黑龍與衆神戰成均勢,那廂擎蒼卻以雷霆之勢震斷旭鳳一翅,一手提着潤玉一手提着旭鳳向幽冥大陣中心一甩,狂笑道:“終有一日!終有一日!婉兒,我要這四界皆為你陪葬!”
大陣運轉,怨靈哭嚎,刀兵相向,金戈鐵馬。
終日寂寂無聲的忘川此刻喧嚣的震耳欲聾,我卻仿佛甚麽都聽不見了。
只有胸膛內咚咚的心跳,如晨鐘暮鼓。
只有血管內奔騰的鮮血,如驚濤駭浪。
視野裏沒有擎蒼,不見衆神,只有一人,只有一人溫潤染血的眉眼,遙遙百丈,仿佛天涯萬裏,又仿佛半臂咫尺。
“素聞赤绫神女修為精深卻不善攻防……”
我不善攻防……
我不善攻防麽?
掌了無數歲月的水,我怎麽會真的不善攻防?
只不過……
只不過天元前擎司那一掌,将我背心大穴生生震碎,體內經脈倒行逆施早就不同尋常人,算下來如今身上也只有半條經脈能勉強一用。
我不是不善攻防,只是一旦同時動用大量靈力,便會撐破僅存經脈,連元神,都保不住。
可若小白龍被祭祀大陣,天地間便在不可尋,我連一個轉世都無法期待。
我不在乎六界颠覆,更不在乎誰當高位,誰掌大權,但我在乎他,天地間獨一無二的他,誰都不準從我身邊帶走。
丹田內亘古沉寂的靈力一朝狂湧,天頂盤旋的忘川河水滴滴沸騰,無數河水化形的巨龍從中咆哮而出,千萬條龍靈同時仰頸長嘯,風雲為之顫栗!
靠在旁側的扶風和武曲星君同時被罡風掀開,翻滾數十丈才穩住身形!
擎蒼目露驚色,曲指連點要砸破禦元罩,“赤绫?你來湊什麽熱鬧!我兒廢你靈脈,留你一命,還不知感恩麽?找死!”
忘川中還在不斷鑽出龍靈,多到連廣闊深遠的幽冥深淵都局促起來,河水內有拘束怨靈的上古禁制,每條水龍牽扯幽冥大陣一隅,很快将陣法撕的七零八落,我只覺背心那處滾燙驚人,元神抖如篩糠,被罡風掀飛的扶風又撲過來,卻不論怎麽念靈訣都打不開禦元罩,他只能趴在罩子上徒手撕扯藤蔓,哪怕雙掌染血,哪怕指甲翻裂,
“赤绫!赤绫!你停下!快停下!隕丹給了錦覓,你元神會碎的!”
“……快……快好了……”
我靈臺搖晃,一片混沌,快連小白龍的眉眼都看不清了,卻仍死撐着不肯散靈力,擎蒼大陣被毀,怒火滔天,正擡掌要使冥界輪回之術,通體皮膚卻忽然長出無數尖銳的冰淩,百丈外化出真身的黑龍擎司更是在虛空瘋狂翻滾咆哮,龍鱗被體內冒出的血色冰淩紮的片片翻折。
控水之術精湛到極致,便是如此。
連他們身上流淌的神血,也要聽我號令!
擎蒼倒下,黑龍墜雲,數十萬天魔将士高聲吶喊,昭示勝利的戰旗獵獵作響,将天穹刮出一線曙光,我的眼睫卻忽然沉逾萬鈞,元神輕飄飄的仿佛一扯便碎了,碎到虛空的每一寸,變成晶瑩的星光,如同與小白龍初見那日的天幕。
耳畔有他焦急的低吼,臉頰忽然被幾滴沉重滾燙的液體砸中,酸澀的鹹味。
我想告訴他別慌,卻一動都動不了。
一絲朦朦綠意劃過眼眸,潑墨般的黑暗便将一切吞噬……
緣機仙子的話一瞬間浮現,鬥姆元君的欲言又止也逐漸清晰,世間因果便是如此,有的事哪怕知道後果了又如何,再來一次,也是無悔的。
感謝閱讀,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怕你們被正文虐……趕出一章番外,以太子日記的視角寫,挺有趣的
☆、番外01—太子日記——吾名非惑
吾名非惑,同先天帝一樣是只五爪金龍。
我的父親乃當今天帝,娘親……娘親應該會是當今天後。
為什麽說應該是呢?
自我出生父帝便着手給娘親補辦大婚,可娘親生我之前受了傷,身體一直不爽利,總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脫,一時說婚服太沉、頭冠太重壓的人走不動路,一時說天階太高、雷劫太強恐撐不下來,一時說衆仙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衣服晃的眼暈,怕大婚當日吐出來拂了天家威儀。
不論借口是否合理,父帝一概照收,算算到我一千歲這年,娘親已拒絕了百十來回,父帝倒也不着急,總是隔幾年再提。
“惑兒,來吃飯。”
擱下筆,吹幹墨跡,我将日記收進芥子藏好,娘親已在涼亭中布好碗筷,父帝早朝去了,早膳向來不同我們一道。
“娘親,惑兒餓……想吃肉……”
扒拉着碗裏兩片青菜,我盯着桌上的紅燒肉咽口水,娘親謹慎的将肉向遠處挪挪,語重心長道:“惑兒,五爪金龍是龍族中最易長胖的族類,你是不知道先天帝的本體多麽臃腫,哪有半點你父帝的飄逸靈修,唉,都怪我,怎麽就把你生成了金龍!看看現在,明明吃這麽點,臉上還是肉嘟嘟的!”
“可是……可是惑兒正在長身體!”
“啧,你聽那個半仙說的神仙長身體要靠吃飯?”娘親夾起一大塊軟糯的紅燒肉,從我眼前晃過,送入自己口中,“這些五谷污物吃進去,還要靠靈力煉化雜質,着實費勁,娘親實在不忍你受這份罪!”
“可是……”
可是若長身體不靠吃飯,那長胖應該也與吃飯無關啊……而且,我實在不覺得這是遭罪!
聽人間有句話叫做一孕傻三年,神仙孕育子嗣比凡人困難,傻上千年也是說不定的,娘親有很多理論乍一聽有理,卻絲毫經不起推敲,我一開始還同她分辨分辨,後來父帝教我課業時說,娘親是家裏最大的寶貝,不論是錯是對,身為男子漢都應當無條件支持,莫說吃飯這等小事,就連天帝大婚,不也順着娘親拖延千餘年了麽。
“娘親說的是,惑兒受教了!”
我三兩下扒幹淨碗中米菜,拍拍金紋雲錦衣袍,向淩霄大殿跑去,剛爬了二百階天梯,正遇着父帝下朝而來,他彎腰張臂,沖我笑道:“惑兒來,讓父帝抱抱!”
“父帝,惑兒好餓。”
父帝摸摸我的肚子,随手變出盒蟠桃酥,問道:“你娘親呢?陪她用早膳了麽?”
“吃了,娘親做了紅燒肉,卻不許惑兒吃,父帝你快去同她說說情,惑兒不怕長胖。”
父帝沉吟半晌,将我臉上粘的蟠桃酥抹下,道:“父帝可以去說情,只是若日後吃胖讓你娘親傷神,那父帝就着破軍将你領去校場同天兵們一道操練,将一身肉膘減去,你可願意?”
我拿着蟠桃酥的手一抖,雖說吃飯吃得多不一定長胖,可若萬一胖了怎麽辦,天兵操練何等艱苦,我站起來還不到他們大腿,肯定會被累死。
還沒想好怎麽辦,父帝又道:“不過,若不在你娘親面前吃,即便胖了她也說不出甚麽,你明白麽?”
“父帝,惑兒明白,以後在娘親面前少吃些,不叫她擔心,餓了就來找您!”
父帝微微一笑,“孺子可教。”
我咽下蟠桃酥,從父帝懷中跳下來,雖不明白大人們為何這麽別扭,但父帝所言總沒有錯的,
“惑兒想起前幾日還有篇星象的功課沒做好,先去天河了,父帝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