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摩托車低聲轟鳴在馬路上,如同充滿力量的雄獅,一路肆無忌憚地朝遠方奔去。

尤可意戴着嚴傾的安全帽,聽見寒風呼呼地刮過耳邊,雙手因為環在他腰上被凍得險些沒有知覺。她想縮手,但是太危險,理智容不得她這麽做。

冬天的清晨就連空氣裏似乎都夾雜着冰渣子,呼吸一口就渾身激靈。她仰頭看着嚴傾的背影,卻發現他穿得明明很薄,卻依然安然穩坐前座,仿佛感受不到這種寒冷似的。

那個背影很修長,大概是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她竟覺得有那麽幾分寬厚的感覺。于是無端記起小學時臺灣那三個尚且稚嫩的女生唱過的一首流行歌曲:“寬厚肩膀,手指幹淨而修長,笑聲像大海,眼神裏有陽光。”

她忽然間覺得很貼切,頭盔裏的氣息依舊是他特有的味道,很淺很淡,卻令人安心。

尤可意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種陌生的情緒裏,依靠着一個尚且陌生的人。

在這種極度的危險裏,她嘗到了一種極致的溫暖。

然而終究還是要分別。

嚴傾把車停在了車站外面,接過她遞來的頭盔,無意間瞥見她凍得通紅的手,頓了頓。

“那,我先走了。”尤可意把背包的帶子往肩上拉了拉,“謝謝你。”

她快步往售票的隊伍中走去,中途回頭對他揮了揮手,笑容滿面。

說不上來看見他站在人群中安靜望她時的心情,就好像漫天群星裏唯獨有那麽一顆是為你才閃爍在那裏的。送行的人那麽多,卻只有他是因為她才來到車站。

尤可意轉回身來,竟然為此刻的分別而感到失落。

這是不對的,她告訴自己。

可就在排隊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一看,卻又一次看見嚴傾。

“你還沒走?”她詫異地問。

嚴傾沒說話,遞來了一瓶紅茶,她接過以後才發現是熱飲,整個瓶子圓滾滾熱乎乎的。

“哎?”她愣了愣,“剛才喝了一杯牛奶,現在不渴。”

“拿着吧。”嚴傾語氣如常,最後低聲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

這一次,她目送他走出車站,騎上了摩托,終于絕塵而去。

後面的人催她:“小姐,到你了,趕緊的啊!”

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排到窗口了,趕緊掏錢買票。坐上了大巴以後,手裏一直握着那瓶紅茶,先前還凍得通紅的手很快就恢複了溫度。

她低頭看着那瓶紅茶,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溫暖的忽然間不只是雙手,還有某個陡然間亂了節奏的地方。

***

按照陸童給的地址找到她家時,已經接近下午一點。

那是一棟非常陳舊的居民樓,陸童開了門,看見尤可意的第一時間就紅了眼。

“哭什麽哭啊?沒出息!”尤可意戳她額頭,“平常兇得跟一後媽似的,怎麽今天就變成小媳婦兒了?”

陸童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可意,可意!”

“叫什麽叫哪?我還沒死,怎麽這就跟撲在我屍體上叫魂似的?”尤可意埋怨她,然後拎着她進屋,“行了行了,別跟我作,拿出你的漢子作風,不然我待不過今晚就得被你活活惡心死!”

往常總是陸童兇她,如今終于風水輪流轉。可不管是尤可意自己還是陸童,都清楚這份“嫌棄“不過是為了讓陸童以最快的速度明白,風波并沒有改變什麽,相信她的人依舊相信。

事情很快真相大白。

其一,那個男人名叫馮彥廷,與所謂的馮太太不過是一場名存實亡的政治婚姻,連夫妻生活都不曾履行過。婚前甚至簽署過一份條款,如果雙方之間有任何一方找到意中人,都可以立即停止這段婚姻。

其二,陸童的的确确愛慕馮彥廷,但從未與他有過超越朋友的舉動,哪怕因為管不住自己的心,好幾次和他見面,但連手都沒有給他牽過。

“那段婚姻再可笑,他就算擁有絕對的戀愛自由,卻也始終是個已婚男人。”陸童對尤可意說,“我一邊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當第三者,一邊卻又希望他能離婚,到那時我就有足夠的資格和他在一起。可是這些話始終說不出口,因為一旦說出口,我就已經成了破壞他婚姻的第三者。”

所以她變得優柔寡斷,變得貪心不足,變得日夜難寐。

最終,馮彥廷自己跟妻子攤了派,希望終止這場沒有意義的婚姻。可妻子卻又忽然間不同意了,竟然瞞着他找去了c大,鬧出了亂子。

陸童自覺無顏見人,心亂如麻,竟然就這麽逃回了老家,不管馮彥廷打了多少個電話、發了多少條短信,她都不敢去看。

馮太太家中從政,而馮彥廷家中從商,所以才有了這場政治聯姻。她不敢賭這一把,賭失去這段婚姻的馮彥廷會有什麽下場,更不敢賭自己身敗名裂以後會有什麽前途。

尤可意說不上來陸童究竟有沒有錯,但身為一個護短的朋友,她自然能夠理解陸童的心情。她在楊縣待了三天,和陸童一起坐在觀光車上游覽這個水鄉古鎮,希望陸童能開心些。

未來的事情沒有人說得清,尤其是感情這回事。

陸童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尤可意想了想,只能說“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這番話也着實有些zhuangbility,簡單翻譯成正常人看得懂的語言,那就是陸童覺得“好不容易在世界上找到一個棒棒的能得我心的人,卻不能在一起“,但尤可意說“既然在你心裏那個人這麽好這麽獨一無二,你要是随随便便就放棄他,将來肯定會後悔“。

她陪陸童去了水鄉最著名的酒吧一條街,那條街緊緊挨着溪流,到了夜晚燈籠高挂,紅燭搖曳。木質閣樓看上去更像是有情調的咖啡館,而非酒吧。

“買個醉吧,醉完就好了。”她替陸童倒上滿滿一杯酒,在陸童喝酒時百無聊賴地轉頭往窗外看,卻看見了幾個匆匆穿梭在巷子裏的人。

其中一人穿着黑色外套,頭上戴着一頂棒球帽,走路時頗有些漫不經心,背影料峭而筆直。

那個人!

尤可意霍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往外跑去,然而街道很窄,人群熙攘,她一出門就已經看不到那群人的身影了。

那不是嚴傾嗎?

她扒開人群往他離開的方向走,終于看見前面有個戴帽子的黑衣人,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嚴傾——”

那人疑惑地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面龐。

“……對不起。”尤可意松了手,目光漸漸暗了下去,“認錯人了,不好意思。”

她在想什麽?這裏是楊縣,并非c市,她是哪根筋不對才會以為自己看見了嚴傾?

她轉身往回走,然後幾乎是可笑地反問自己:就算是嚴傾又怎麽樣呢?這麽神經病地追過來,見到他了又要說些什麽?

有幾顆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她看了看天,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她無端有些倉皇,因為發現自己居然頻頻想起那個人,那個和她接觸了無數次,她卻仍然一無所知的人。可是她卻在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态下變得容易想起他,容易依賴他,并且毫不懷疑地信賴他。

兩條古街外的路口有一家便利店,她低頭往那裏走,想要準備點紅茶綠茶什麽的給陸童醒酒。然而轉過街角,遠遠地看見便利店的影子時,她竟然又一次看見了嚴傾。

原來他是真的到了楊縣。

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幾個混混模樣的人站在便利店門口抽煙,吞雲吐霧的樣子肆無忌憚,光是看着都叫人敬而遠之。

嚴傾站在他們之間,聽他們說說笑笑,并沒有插話。

可是這一刻尤可意才忽然意識到,就算他看上去不像個混混,皮囊光鮮亮麗了很多,可這些都改變不了他是個混混的事實。他站在那群人中有些鶴立雞群,可他骨子裏又和他們沒有任何區別。

為什麽會在楊縣重逢似乎也變的沒有驚喜可言,她遠遠地看着他們,看着有個衣着華麗的卷發女人經過他們,好幾個混混吹起口哨,叫嚣着“美女,回頭“。那個女人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走了,于是一些不懷好意的話從他們口中冒了出來,夾雜着一片粗俗不堪、別有用心的笑聲。

忽然間,嚴傾轉過頭來點煙,卻恰好與她視線相對,拿着打火機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中。

她心跳陡然間一滞,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他笑一笑,或者揮揮手。

然而下一秒,嚴傾移開了視線,猶如那次在大排檔那裏一樣,僅僅是像陌生人無意中目光相撞似的,各自移開就沒了下文。

他繼續點煙,姿态悠然地站在幾個人之中,動作流暢而好看,側臉在路燈下頗有幾分朦胧。

像是被人拎着心髒一路升到了高空,然後那人卻忽的松了手,送她一場自由落體。

尤可意沒有繼續往便利店走的勇氣,卻也一直沒有掉頭走人。她只是站在那裏看着他們,隔着幾十米的距離,也隔着整個人生。

那不是她的世界。

那個收留她,對她溫柔相待的似乎也不是他。

他們就是陌生人而已啊。陌生人,而已。

又有幾顆雨點打在了臉上,冰涼的溫度令她渾身一顫,然後才意識到自己這麽站在街頭看着他真的傻得可憐。她匆匆轉身往酒吧的方向走,越走越快,卻無論如何快不過腦子裏飛速閃過的那些思緒。

那些難堪的,曾經有幾分旖旎的,嘲笑自己竟然把他擱在了心上的,可以理解為莫名其妙的,看上去竟有那麽像心動的,可笑念頭。

她搞不懂這是怎麽一回事。

直到匆忙回到酒吧,身上被逐漸大了的雨勢淋濕了時,她才從混亂的思緒裏回過神來。

因為陸童不見了。

先前還在窗邊喝酒的陸童留下一桌狼藉的空酒瓶,人間蒸發了。

尤可意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抓住服務生的手就問:“那個女生呢?坐在窗口的女生跑到哪裏去了?”

服務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和她男朋友走了啊,十多分鐘以前就結賬走了。”

男朋友?!

她哪裏來的男朋友?

尤可意的手摹地一松,整個大腦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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