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嚴傾走出警察局的時候,天已經魚肚白了。

他沿着馬路走了一會兒,然後拐進了一條巷子裏。巷子彎彎曲曲的,像是深不可測的人心一樣。

陸凱匆匆忙忙從後面趕來,嘴裏不斷叫着“嚴哥”。

嚴傾頓住了腳,回頭看着他,面無表情。

陸凱低頭小聲說:“嚴哥,東子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如果當初不是我硬要帶他進來,也不會惹出昨天的亂子——”

“沒事。”嚴傾的聲音冷冷的,沒有什麽溫度,“他做的事是他的選擇,與你無關。”

“那他現在在醫院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們是不是要去——”

“看他?”嚴傾接過了他的話,然後毫無笑意地彎起唇角,“陸凱,為了和毒品撇清關系,我已經求了最不想求的人。如果這時候你執意要去醫院看東子,把自己拖下水,你盡管去,我不會攔着。”

話說完,他轉身就走,留下陸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然而片刻後,他又回過身來,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陸凱,一字一句地說:“上一次我挨了刀,叮囑了所有人不可以告訴尤可意這件事,你不顧我的話,擅自做主讓她來找了我。而昨晚我出了事,你又一次把她叫過來了。”

這裏出現了片刻的停頓。陸凱有些不知所措。

“嚴哥,我,我就是……我以為她能幫到你,我——”

“幫我?”嚴傾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彎起唇角輕笑兩聲,像是嘲諷似的說,“陸凱,你跟了我多少年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平白無故熱心腸到來警察局幫人的人嗎?樂于助人的人多得是,但幫的永遠不會是我們這樣的人。”

陸凱還是呆呆的,想說點什麽,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

臨走前,嚴傾平靜地說:“不要再去找尤可意了,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沒有義務幫我,更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今後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他轉身離開,背影孤絕料峭得像是高山之巅難以融化的堅冰。

陸凱看着他的身影,終于喃喃地說了一句:“如果真的沒有任何關系,你又為什麽盡心盡力保護她,甚至平白無故為她挨了刀呢?”

***

尤可意聽說嚴傾這個月的日子很難過。

他在警察局關了幾天,然後出來了。之後又因為一次打架鬥毆進去了,又關了幾天。半個月後,他的酒吧又被進行了突然檢查,警察找到了一些正在進行不法勾當的毒販,又把他請了進去。

這些事都是聽陸凱說的。

或者說陸凱并不是用說的方式告訴她的,而是用吼的。

看來嚴傾是真的遇到了麻煩。尤可意不敢去想他的結果會不會和他父親一樣。

自從那天從警察局一走了之以後,尤可意三天兩頭接到陸凱的電話,一接起來那頭就是無止盡的“我操你大爺姓尤的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嚴哥白替你挨了刀”以及諸如此類的各式各樣的髒話。

一開始她直接挂斷,到後來騷擾電話打個不停,她直接靜音,最後發展到拉黑名單。

有一種心情叫做愛莫能助。

她對嚴傾懷有極為複雜的感情,就連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麽,可是理智尚在,與毒品和非法活動有關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必須敬而遠之。

只是理智與情感似乎永遠是相互對立的兩種東西,她總是想起他,在每個曾經和他相遇過的地點,在每次拉開窗簾望向那張木椅、那盞落地燈的時候。

周末去舅舅家吃飯,她挑了一只手霜當做送給舅媽的生日禮物。

吃飯途中,舅媽問起她實習的事情,她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舅媽有些詫異,“可是你媽媽不是要你進文工團嗎?”

尤可意頓了頓,扒了口飯,“我不太喜歡進團裏跳舞,總覺得跳給臺下的領導,倒不如做點自己更喜歡、更有意義的事情。”

舅舅給她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批評說:“你年紀輕,你媽是過來人,這些事情還是該聽她的。你這孩子打小就聽話,你媽要是堅持的話,你就從了她吧!”

舅媽不同意了,挑眉說:“依我說,可意聽話是聽話,骨子裏卻是固執的。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沒必要事事都聽老一輩的。雖說老一輩的經驗豐富,但這人生始終是自己的,該怎麽選擇,還是根據自己的想法和愛好出發為好。”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支持尤可意,她感激地看了眼舅媽,舅媽朝她眨眨眼,俏皮地比了個fighting的握拳姿勢,逗得她哈哈大笑。

舅舅扶額嘆息:“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長不大。”

舅媽噘嘴,“幹嘛,嫌棄我哦?”

“我哪敢啊?”舅舅一臉委屈的樣子,“這不一向都是你嫌我太老成了?我哪裏敢嫌棄您老人家啊?”

舅媽不樂意了,用筷子敲敲碗,“說誰老人家呢,啊?人家今天滿十八,這不正是大好年華?”

舅舅只能小聲嘀咕:“能問一句你都十八多少年了嗎?”

尤可意笑得停不下來,吵吵鬧鬧的一頓飯,氣氛輕松愉悅。

晚飯吃過以後該走了,她竟然還有些戀戀不舍。

舅媽要去廚房洗碗,舅舅要送她回家,拿起車鑰匙準備出門時還不忘朝廚房裏喊一句:“哎哎?我說十八歲的美少女,今兒你過生日,把碗放着,留在那兒等我回來洗!”

舅媽正在系圍裙,嘟囔了一句:“等你回來碗都幹了,要怎麽洗?”

舅舅只得又重新換上拖鞋沖進廚房,從她手裏奪過圍裙,堅持說:“幹了就幹了,等我回來用鋼絲球刷都行!你給我老老實實進屋敷個面膜上個網,今天好好休息!”

其實一切都是很日常很平實的小事情,吃飯洗碗聊天說笑,可是正是這樣充斥着人間煙火的瑣碎細節卻讓尤可意覺得格外不真實。

她的家庭是文化之家,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文工團退下來的舞蹈家,他們都刻板而正經,吃飯時連話也不說一句,只是沉默地從頭吃到尾。

像那些最傳統的家庭一樣,做飯洗碗是母親的職責,父親就負責吃完飯後看看報,所有的習慣都和老年人并無二致。

尤可意還記得小時候看《家有兒女》的場景,她是那樣癡迷地愛着這部劇,覺得那個家庭才是童話裏的家庭,充滿了溫馨與愛意。可越長大才越明白,其實那并不是童話,只是某種她無法擁有的狀态。

所以她站在大門外看着舅舅和舅媽,心裏又是溫暖又是失落。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舅舅去了地下停車場取車,她站在路邊等。

百無聊賴之際,看見路邊停着一輛藍色出租車。起初只是随便一瞥,但當她看見駕駛座走下來的那個男人時,瞬間一怔。

竟然是嚴傾。

他下了車,走進路邊的便利店買了包煙,然後又回到車上。步伐似乎不是很穩,尤可意懷疑他喝醉了。

巧的是這一帶正在進行酒駕檢查,沒等嚴傾發車離開,就有兩個交警敲了敲他的車窗,要他接受檢查。

尤可意離他有幾十米的距離,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但目測嚴傾似乎态度很不配合,交警的聲音很快大了起來,甚至要動手把他從車上拉下來。

她心頭一緊,快步朝他們走去。

走近了些時,終于聽清了他們的對話。嚴傾不配合檢查,但交警已然聞出了濃濃的酒氣。

其中一個交警厲聲說:“你要是再不下來,就別怪我們下手重了!”

嚴傾像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冷眼看着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脅地吐出五個字:“你倒是試試?”

那語氣慢悠悠的,卻像是冷冽的刀子一樣射出來,低沉得就要劃破耳膜。

老天,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會和交警作對?

尤可意的腦子一片空白。

交警哪裏遇到過這種流氓?火氣一上來,眼看着就要動手。

尤可意沒時間多想,只能想也不想地沖了上去,一把拉住其中一個交警的手臂,“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多了!”

三人都回過頭來看着她。

那個交警上下打量她兩眼,“小姐,你是……”

“不好意思,我是他……”她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只能下意識地找了個看上去最有可能的稱呼,“我是他女朋友。他喝醉了,我剛才想去便利店給他買點醒酒藥,哪裏知道他就從副駕駛坐到了方向盤前面。”

交警有些懷疑地看着她,“可我們剛才沒看見你下車。”

另一個交警見她态度良好,放緩了些語氣,“小姐,如果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還是別蹚渾水了。”

尤可意趕緊解釋:“我真沒騙你們。我男朋友叫嚴傾,今年二十五了,不信你們查他駕照。”說着,她又從錢包裏掏出自己的駕照,“這是我的,我叫尤可意,前年拿的證。我開車特別小心,兩年了一分都沒扣過。”

她不僅幫嚴傾撒了謊,也在自己的事上撒了謊。

事實上她拿了駕照以後基本沒碰過車,自然也沒什麽機會扣分。

大概是她态度端正,又一個勁鞠躬道歉,說給他們添麻煩了,兩個交警查了嚴傾的駕照,發現尤可意說的信息屬實,也就沒再堅持要把嚴傾拖下車檢查了。

其中一人客客氣氣地說了句:“小妹妹人倒是好,懂禮貌,脾氣也不錯。”瞥了眼嚴傾,他笑了一聲,似乎有些惋惜,“就是眼光好像不太好。”

尤可意總算來得及看一眼嚴傾,後者一直懶洋洋地坐在那裏,聽到這話眼神微微一眯,還是那種危險的語氣,“有種你再說一次!”

那交警脾氣也火爆,當下也不客氣,冷冰冰地重複一遍,“我說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你要怎麽着?”

嚴傾伸手就要開車門,尤可意慌得不行,生怕節外生枝,趕緊從窗戶外面伸手進去一把按住他的手背,然後回過頭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他真的喝太多了,他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請你們諒解一下,諒解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點頭認錯,簡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那兩個交警也不好再說什麽,嘀咕了幾句,轉身走了。

直到他們走了十來米遠,尤可意終于直起了腰,沒有再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她聽見車裏傳來那個懶洋洋的聲音:“這麽喜歡我的手,喜歡到抓住不放的地步了?”

像是觸電一般,她飛快地縮回手來,退了兩步,然後就對上了那雙眼睛。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那雙總是像夜晚一樣幽深寂靜的眼睛竟然變得波光流動起來。四下閃耀的路燈倒映在他的瞳孔裏,像是有火光在閃爍。

嚴傾坐在車裏,動作與神情皆是懶洋洋的,全然不複平日裏冷冰冰的模樣,反而帶着點流裏流氣的感覺……又或者,其實這才是真正的他。

畢竟他本來就是個混混。

尤可意不習慣面對這樣的他,特別上一次的見面還是在警察局,她無法抑制地想起了他戴着手铐被鎖在桌後的場景。

那樣的嚴傾讓她覺得陌生,心慌。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看着地上低聲說:“你喝了酒,別開車了,讓陸凱來接你回去吧。”

嚴傾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看她不敢與自己直視的樣子,看她再也不複先前硬要纏着他的神勇模樣,眼神裏瞬間閃過多種情緒。

酒精燒腦,所以很多平常能夠克制住的情緒都在此刻蔓延滋長。

他聽見自己含笑問她:“怎麽,終于開始怕我了?”

“……”尤可意沒說話。

他抽了根煙出來,送進嘴裏,然後按下打火機,深吸一口,點燃了煙。白霧從嘴裏溢出的瞬間,他看見尤可意擡頭看了他一眼。

也只是一眼,很短暫,然後就移開了視線。

因為醉意上頭,他來不及捕捉那個目光裏究竟帶有怎樣的情緒,但更多的猜測卻已然浮上心頭。

大概是鄙夷,是失望,是厭惡,是終于認清了他,也是輕松的吧——輕松認清了他也就意味着不再有沖動繼續停留在他這危險又陌生的港灣。

他用手把玩着那支煙,淡淡地問她:“為什麽幫我?”

為什麽幫他?

這個問題,尤可意也想問自己。

她擡頭看着他,煙霧明明很淺很稀薄,卻又好像濃到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的人。

她想起了前些日子,那時候的她是如此堅定不移地相信嚴傾是一個擁有不幸童年的人,他過着這種晦暗的日子是有苦衷的,是無可奈何之舉,而事實上他擁有一顆溫柔敏感的心,靈魂是幹淨而美好的。

結果呢?

短短數日,他似乎真的印證了他曾經在城北居民樓裏對她說過的話。

她其實從來就沒認清過他。

她看見的那個嚴傾不過是她幻想出來的人物,是她一廂情願勾勒出來的美好童話。真正的他就是一個混混,一個肮髒不堪、沒有未來的混混。

就這樣隔着煙霧,她與嚴傾無聲地對望了很久,然後聽見不遠處從停車場開車出來的舅舅把頭探出窗口叫她:“可意,你在和誰說話?”

她慌忙回過頭去,答應了一聲:“我馬上過來!”

然後重新回頭看着嚴傾,她仍然叮囑了一句:“你醉得厲害,別開車了,記得通知陸凱!”

接着便一路小跑,上了舅舅的車。

舅舅很快發車離開,她從後視鏡裏看着嚴傾面容模糊地坐在那輛藍色出租車裏,想了想,還是掏出手機,把陸凱的電話從黑名單裏拖了出來,然後發了個短信過去。

“嚴傾在南華路的7-11便利店外面,酒喝多了,不能開車。你現在過來接他吧,別讓他出事了。”

發短信的過程中,舅舅問她:“剛才在跟誰說話呢?怎麽一動不動地站在人家車前面?熟人啊?”

她頓了頓,按下了發送鍵,然後把手機揣回包裏,搖了搖頭。

“不認識。”

她沒有說謊。

因為嚴傾這個人,相處的時間越長,對他的印象卻越模糊。她越來越不認識他了,也許有一天真的會完完全全記不得他曾經的溫柔模樣。

那樣也好。

那樣也好。

她用指尖婆娑着手機冰冷的屏幕,心也跟着涼了起來。

那些曾經溫暖過她的瞬間,真的就要這樣消失不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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