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就這麽又過了幾天,有時候命運這種東西也似乎太玄妙了些,過去二十一年都不曾有過什麽交集,而一旦認識以後,就好像世界小到不行,來來去去都會碰見對方。
尤可意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ktv又一次看見嚴傾。
事情是這樣的。
陸童的事情圓滿落幕,馮太太親自給c大寄了封信去,說明當初的争執只是誤會一場。各中緣由只有當事人清楚,尤可意沒有過問。
陸童開始重新去c大上課,流言蜚語瞬間被擊退,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風言風語慢慢的也就都平息了。
她是學生會幹部,認識的人多,周五晚上吆喝了一群人,風風火火地跑到市裏有名的ktv去唱歌,尤可意自然也被拉上了。
那些人多半是學校學生會的幹部,不少學院的主席都來了。
陸童故意把音樂學院的主席安排在尤可意身旁,還擠眉弄眼地打了個招呼:“我家尤可意是個标準的軟妹子,身軟體嬌性格萌。給你個機會挨着萌妹子坐,你可得把她給我照顧好了!”
尤可意尴尬得不行,偏男生性格爽朗,當下也不忸怩,笑眯眯地看她一眼,“那敢情好,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不辱使命。”
是個性格很好很陽光的大男生,名字叫做鄭嘉炎,全程都對她照顧有加。不愧是主席團的人,做事情沉穩又自然,并不會令人感到突兀或者過于殷勤。
尤可意不太認識這些人,也并不常來這種場合,有些拘謹。
鄭嘉炎多次鼓勵她去唱歌,她都搖搖頭,“我唱歌不好聽。”
鄭嘉炎明顯不相信,非常篤定地笑道:“我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唱歌好不好聽,這點別蒙我。”
她但笑不語。
後來鄭嘉炎點了首《小酒窩》,還把歌曲優先了,陸童就跟和他串通好了似的,當下興致高漲地把話筒遞給尤可意,“哎哎?我說你,幹嘛一直坐着不唱歌啊?快快快,唱一首!”
全場都開始起哄,口哨聲不斷。
尤可意一下子被弄得手足無措,搖頭拒絕都沒用,陸童不依不饒地把話筒塞進了她手裏。
“幹嘛呢?今兒這麽多熟人看着,你可別給我丢人啊!”陸童霸氣地指揮鄭嘉炎,“給我好好唱!我家可意是咱舞蹈學院一枝花,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隊等着跟她情歌對唱呢!”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尤可意頓了頓,情知如果繼續扭扭捏捏不配合,那就真的是太小家子氣了,于是也不再推拒,站起身來。
鄭嘉炎開始唱,眼神不時落在她身上,眼角含笑,唇角彎彎。
平心而論,他的聲音很不錯,長得也聽好看,算得上是優質大男生。
可是尤可意聽着他的聲音,看着他轉過頭來唇角彎彎地看着自己,腦子裏卻忽然冒出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的聲音低沉動聽,像是悠揚的大提琴,晃晃悠悠奏出潺湲的樂章。他的眼睛不是鄭嘉炎這樣毫無保留的坦誠與陽光,卻更加醇厚深遠,如同晃動的紅酒杯,散發出迷人的氣息。
他不太愛笑,總是冷冰冰的模樣,可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
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仿佛高山之巅終年不化的積雪也驟然融化,暖成一泓潺湲的清泉。
輪到她了,她張了張嘴,卻最終還是一把将話筒塞還給陸童,匆忙留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
然後奪門而出。
她快步走進了長廊盡頭的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鏡中的姑娘迷茫地睜着雙眼,眼波中婉轉流動的是從前不曾有過的情愫與無措。
這一刻,她好像被迫認清了一個事實。
嚴傾。
那個男人牢牢地被她刻在了心上,哪怕明知他不是好人,哪怕他一次一次把她推開,她也愚蠢且毫無保留地想念着他。
也許是從他自雨幕中信步而來那一刻起,也許是從他坐在落地燈下抽煙那一刻起,也許是從他送她去車站,站在人群裏安靜地望着她那一刻起,也許是……太多的可能,太多的需要屏住呼吸去細數的心動時光。
也就在這樣的時刻,她忽然聽見了那個低沉悠揚如大提琴般的聲音。
“吐過以後好點了沒?”那個語氣溫和沉靜,一如既往地令人倍感安心。
起初尤可意還以為這是思念過度出現的幻聽,因為她怎麽可能走到哪裏都遇見那個人?然而當她看見從女廁所裏出來的兩個人時,終于徹徹底底怔在了原地。
那個前一秒還只存在于她腦子裏的人,此刻正扶着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推門而出。女人穿着一身粉色的皮草大衣,身材修長好看,面容姣好,但模樣醉醺醺的,幾乎是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
而嚴傾像是優雅的貴胄一般,穿着那件眼熟的煙灰色大衣,細心溫柔地将女人攬在懷裏,眼神裏有細碎的光在緩緩流淌。
尤可意狼狽地站在那裏,被這樣的場景殺了個措手不及。
她的面上還在滴水,涼意刺骨,可是身體裏好像還有個遙遠的角落更冷更難受。
嚴傾不經意地擡起頭來,恰好與她視線相對,眼神微微一滞。她以為他會說點什麽,可他僅僅是輕描淡寫地移開目光,然後扶着那個女人與她擦肩而過。
和從前無數次一樣,他的眼神輕若無物,仿佛她就只是一個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陌生人。
她聽見他對懷裏的人說:“不會喝酒就不要逞強。”
是一如既往平靜從容的語氣,她卻因為聽過太多次這樣的聲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在這樣看似無波無瀾的字句下隐藏的溫柔與關心。
在他家時,她急匆匆地要去楊縣找陸童,他眉頭微皺地望着她,低聲說:“你的腳還沒好。”
在車站時,當他把那瓶暖意融融的紅茶塞進她的手裏,他說的是“拿着吧,路上小心”。
從三環外的樓道裏把她從那群人手裏帶走時,他把大衣披在她身上,低聲問了句:“沒事吧?”
把她送進出租車時,他俯下身來望進她眼裏,認真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那些雜亂的畫面從腦袋裏一閃而過,她似乎終于明白為什麽自己對這樣一個陌生又危險的男人念念不忘了。
他的溫柔不是晴朗日子裏的融融陽光,不是春日裏一陣暖人的清風,甚至不是什麽值得用美好的色彩去勾勒的語言。他僅僅說着那些言簡意赅、不露痕跡的話語,可是字字句句都像是捧着一顆冰雪般的心來到你面前。
他關心你。
他認真地看着你。
那是一種刻骨到極致的溫柔,沒有纏綿悱恻,卻又深入骨髓,令人從此對其他的溫情都食髓無味。
尤可意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從鏡子裏看着那兩個人相擁而去。
他們轉了彎,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地上人影成雙,搖搖晃晃成水面上的波紋,最後趨于平靜。
濕漉漉的液體從臉上滾落,她忽然間有些分不清那些透明的水意來自哪裏,是面頰上冰冷的水珠,還是滾燙的眼眶裏那些連成線的悲哀。
這是人生裏最為矯情的時刻。
因為當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的心情時,卻也同時明白了自己還沒有得到就已經失去的感情。
她呆呆地望着鏡子裏狼狽的自己,卻看見鏡子的邊緣出現了另一個人。
鄭嘉炎站在洗手間外看着她,表情從最初的飽含笑意變成了驚訝,他收斂了表情,叫了她一聲:“可意?”
她總算回過神來,胡亂地擦了一把臉,勉強地露出一抹笑意,“那什麽,包間裏太悶熱了,我來洗了把臉。”
鄭嘉炎看她片刻,沒說話,從包裏摸出一袋紙巾,抽出一張遞給她。
“謝謝。”尤可意低着頭走到他身旁,一邊擦掉臉上的水意,一邊低聲說,“走吧,回去吧。”
她猜自己剛才的表情其實已然暴露了一切,除非鄭嘉炎是傻子,否則不會看不出她眼裏那些可以稱得上是心碎或者傷心欲絕的東西。
可是看出來又怎麽樣呢?她如今都自顧不暇了,難道還有心思去在意別人怎麽看她?
她低頭匆匆地往包間走,手腕卻被人一把抓住,頓時渾身一僵。
“尤可意。”身後的大男生頗為無奈地把她拉轉身去,在昏黃的長廊上低下頭來望進她眼裏,然後從她手裏拿過紙巾,溫柔地替她擦眼淚,“頂着張大花臉回去,想讓人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嗎?”
太近了。
她偏了偏頭,忍不住後退兩步,想要拉開這近到暧昧的距離。
可鄭嘉炎緊緊握住她的手,不容她逃避。他一點一點用紙巾帶走她的眼淚,然後嘆了口氣,“幹嘛?我又不是怪獸,好歹堂堂音樂學院一棵草,就算沒對我心生愛意,也用不着逃得這麽不給面子吧?”
看他一臉幽怨的樣子,她居然忍不住想笑。
這什麽狗屁情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她卻在這樣的變化中退散了逃跑的念頭。又怎麽樣呢?她不過就是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也不過就是還沒開始戀愛就已經失戀,那又有什麽大不了?
誰一輩子沒愛上過幾個不該愛的人?
況且她對嚴傾根本還談不上是愛。
她這麽年輕,她還有大把大把的美好年華,為什麽不把心思用在一個值得付出感情的人身上?
她索性擡頭看着鄭嘉炎,不再逃避。
鄭嘉炎挑眉,“不跑了?”
“不跑了。”
“不怕我吃了你?”
“誰吃誰還不一定。”她答得理直氣壯,雄赳赳氣昂昂。
鄭嘉炎忽然有點愣住了。
他早就從陸童那裏聽到過無數次尤可意的名字,起初是覺得這樣一個馥郁芬芳的名字之下,大概也有一顆溫柔的心,然後是在陸童的邀請下親自去觀看了舞蹈學院每月舉辦成小型舞蹈彙演的月考,坐在角落裏看見了臺上那個認真跳舞的姑娘。
說不清對尤可意算不算得上是喜歡,但如果有機會,他也想走近一些。
可是眼下,那個柔軟腼腆的女孩子忽然間擡頭望着他,眼神裏有一種別樣的勇敢,他竟真的有那麽幾分心動。
鄭嘉炎失聲笑了出來,“那麽吃人小姐,請問你遇到什麽煩心事兒了呢?要不要暫時把小的當成垃圾桶,吐個槽之類的?”
尤可意也笑出了聲,罵了句“神經病”,然後轉身往包間走,“回去唱歌啦!”
“唱什麽?”他跟了上去。
“《小酒窩》,唱不唱?”
“诶?可是剛才你走了,陸童跟我已經唱了一遍……”
“少羅嗦,一句話,唱還是不唱?”
“唱唱唱!”
……
那一對年輕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長廊裏。
而另一頭的轉角處,昏黃的壁燈将人影拖得悠長模糊,像是灑落一地的語焉不詳的嘆息。
那個男人立在牆邊,慢慢地倚在牆上,點燃了一支煙,湊到嘴裏深吸一口,吐出白煙數縷。
他的眼神平靜悠遠,卻又像是風暴來臨前的大海,充滿了惶惶不安的波動。
該怪誰呢?
怪她抽身太快,還是她心動得不夠深?
說到底,是他自己親手把她推開的,又怎麽能怪她?
他閉眼靠在牆壁上,很長時間都沒有動過。
直到一旁的包間忽然被人打開,那個妝容精致的女人醉醺醺地倚在門邊問他:“喂,嚴傾,給你機會陪陪我,你就是這麽陪的?你知不知道老方給我的好處有多少?我可是看得起你,才給你這個機會籠絡我。你要是不知好歹,我可不幫你了!”
嚴傾重新睜開了眼,将嘴裏的煙扔在地上,一腳踩熄了。
他的眼神又恢複如初,冷冷清清,不帶一絲感情,幽暗昏惑得像是深不可測的洞穴。他側過頭去平靜地看着那個女人,然後神色安然地說了句:“滾。”
那女人瞬間變了臉,“你說什麽?”
“聽不見麽?”他走近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進她眼裏,語氣森然地重複了一遍,“我讓你滾。”
“你!你簡直不知好歹!”女人尖聲叫着,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然後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擦身而過,她回頭指着嚴傾,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讓你後悔的!你這個瘋子!”
女人的指甲很長,在他臉上留下了長長的紅印。
他用手輕輕地沿着那些劃痕摸下來,唇角卻愈加上揚,彎成了好看的弧度。
瘋子?
誰說不是呢?
活了這麽久,打打殺殺一路過來,所有人都當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瘋子。他沒什麽想要的,也沒什麽擔憂的,明天就是死了,那也是惬意且毫無牽挂地死。
可是現在,他忽然嘗到了失去的滋味。
他側過頭去看着尤可意消失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波濤湧動。
他好像已經聞到了一種名為後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