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禦醫囑咐完畢,起身告退。

鄭采女屏退屋裏的人,待殿門拉上,抓着陸湘的手道:“多謝姑姑救命之恩。”

陸湘無奈挑眉:“你真吃了不幹淨的藥?”

鄭采女眸光一動,抿唇淺淺一笑:“要不是姑姑,我腹中這孩子怕是……”

幹擾女子月事的藥物大多都是損壞女子根基的,若不是陸湘及時察覺,鄭采女繼續吃下去,只怕要等到孩子沒了才能知道自己有孕了。

“李昭儀撤了你的牌子,你不服氣?”

“我……我自要辯解一下麽!”鄭采女垂眸,小聲道,嘴巴卻是撅着,顯而易見到此刻還不服氣。

“你難道不知道宮規麽?李昭儀有心放你一馬,你居然還敢鬧事。”

鄭采女被陸湘幾句話說得沒言語,靜了一會兒方才狡黠道,“若不是我與她分辯,也發現不了我有身孕呢!”

先前鄭采女聽到李昭儀讓人撤了自己的牌子,急火攻心地沖過去,沒說上幾句就暈倒在地,這才引來了太醫請脈。

“最近禦醫沒過來給采女請平安脈嗎?”

鄭采女沒有吭聲,陸湘頓時也明白了,她偷服禁藥,定然使了法子不讓太醫院的人過來。

“采女不必言謝,我只是辦差罷了,這回的事采女記個教訓,往後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冒險。”

“知道了,姑姑放心,往後再不敢的。”鄭采女眉間眼角都是笑意。

陸湘道賀過後,正欲起身,聽到外頭來人,便扶了鄭采女出去。

原來是坤寧宮的賞賜到了。

“娘娘賜,白銀二十兩,絲綢五匹,另着禦膳房給鄭采女每日添雞鴨各一只。”

鄭采女由宮女扶着跪地謝恩。

來傳皇後口谕的是崔直,見陸湘也在,朝她微微颔首示意,便匆匆離開了。

皇後能叫崔直來傳話,給足了鄭采女體面。

采女是宮裏最末等的嫔妃,一年例銀五十兩,所用衣料不過是紗、绫、棉花之類,即便誕下皇子,也不過賞銀一百兩,如今剛剛診出喜脈,皇後就重賜,将來順利誕下皇嗣,指不定能做一宮主位,想到這一層,鄭采女的笑意怎麽都掩飾不住。

李昭儀跟崔直一塊兒回長春宮的,自己宮裏接連有喜訊,亦是面含春風,“聽說剛害喜的人胃口都刁鑽,你若有什麽想吃的,只管跟禦膳房說,若是份例不夠,加在我這邊也無妨。”

宮規森嚴,從皇後往下,嫔妃們等級待遇非常明确,名號、玉碟、冊寶、服色、宮分、鋪宮、遇喜都不相同,采女每日膳食份例不過豬肉兩斤和米面若幹,今日皇後破例給鄭采女添了雞鴨,仍有不少好東西是鄭采女吃不到的。

當下鄭采女笑道:“昨日給昭儀請安時,聞着羊肉香味,那會兒就饞了。”

陸湘眉梢一動,這丫頭可真會順杆爬,真虧得她能說出口。

李昭儀出自名門,涵養極好,聽到鄭采女這話仍是笑意盈盈:“今日我再傳羊肉湯,送到你屋裏去。”

說罷,便有宮人扶着回了正殿。她已經有五月身孕了,今日料理鄭采女,又往來坤寧宮報喜,早有些累了。

鄭采女滿臉都是得意。

也罷,若她真能生下皇嗣,不說把李昭儀踩在腳下,至少也是平起平坐。

陸湘知道人的性格是改不了的,只有吃了虧才能長記性。她只能盼着鄭采女能一直好命,順順當當的不出什麽岔子。

“采女,我也告辭了。”

“嗯,姑姑回去忙吧,等我生了孩子,還要請姑姑多幫忙呢!”

陸湘笑着颔首。

才剛懷上,就已經開始惦記産後承寵的事了,陸湘挺佩服她這勁頭的。

人活着,總要有盼頭不是。

“采女放心,只要是敬事房的分內之事,自會照吩咐辦事。”

鄭采女舒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陛下今晚會翻誰的牌子。”

陸湘沒接她的茬兒,朝她福了一福離開了長春宮。

回到敬事房,王德全已經從坤寧宮得了旨意,正在查檔。皇帝每次臨幸嫔妃,敬事房都要留檔,若是嫔妃有孕,都要在簿子上查找侍寝時間,若是對不上,那就出大事了。

王德全拿着朱筆在簿子上畫了兩個圈,“上月初四和初八鄭采女都侍寝了,算着禦醫給的日子應當就是這兩日了。”

轉頭對小順子道:“去養心殿給陛下報喜吧。”

“是。”小順子眉開眼笑地去了。

這是美差,去報喜定然能得重賞。

王德全收好簿子,擡眼朝向陸湘,笑着嘆口氣:“鄭采女的牌子一撤,想來這陣子後宮能安寧一陣兒了。”

宮中的争鬥從沒停止過,不過高位的嫔妃們根基深,向來維持着表面的平和,年輕的小主們卻顧不得這麽許多,經常鬧到臺面上,尤以鄭采女和尹才人為甚,敬事房首當其沖受害。

王德全道:“若是順當,鄭采女便兩年無法侍寝,也不知道哪位小主能抓住機會。”

新進宮的這批人裏,鄭采女雖然位份低微,侍寝的次數卻不少。

她撤了牌子,就給人別人侍寝的機會。

“誰知道呢?這宮裏的人原本就是來來去去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沒什麽意思。

陸湘說完徑自回房了。

她手頭還有皇後交辦的差事,不接也就罷了,接了就得做。

要教導兩位皇子,自是要做些準備,歡喜佛必不可少,畫冊話本也不能缺。

敬事房裏最好的幾套書都被幾位小主搶走了,陸湘用過膳食,略作休息便往璃藻堂去了。

璃藻堂是位于禦花園後頭的一座小書房,與收錄了不少珍本、善本、孤本的禦書房相比,這裏的書但求一個齊全,并沒有多麽珍貴,正因為如此,許多沒有什麽收藏價值的前朝雜書也收藏在璃藻堂,這一點連禦書房都有所不及。

不過,即便璃藻堂的藏書太多,但因着地方狹小,又像個倉庫,皇帝和嫔妃幾乎不來,來璃藻堂看書的大多是宮中識文斷字的太監宮女和一些外臣,陸湘就是這裏的常客。

值守的太監見是陸湘,開門放她進去了。

璃藻堂裏的書浩瀚如海,即便陸湘知道自己要找哪幾本,也頗有些費事。

書架太高,饒是大白天的,想看清上頭的字也不太容易。

費了老大的勁兒,陸湘才找到了兩本,最後要的一本畫冊怎麽都找不到。上回用過之後她明明就把書放在這排架子上,也不知道是誰拿走了。

砰——

陸湘仰着頭往書架上層張望,一面緩緩挪動着,腳忽然踢到了梆硬的東西。

她忍着疼扭過頭,目光頓時一凝。

眼前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眉目清隽,神色冷峭。

他的五官極為精致,即便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中,他的長相亦姣好得勝過那些國色天香的宮妃。尤其他的膚色,白皙得沒有一點瑕疵,甚至還帶着一點透明的質感,贊一聲冰肌玉骨也不為過。

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坐在輪椅上,便如懸崖上的被雪壓彎的蘭花一般,令人望之不忍。

宮中坐輪椅的少年,只有一個人。

陸湘收回目光,恭謹道:“六爺。”

少年本來神情淡淡,聞言,冷冷一笑:“阖宮上下只有趙斐一個廢人麽?”

不等陸湘說什麽,少年轉了輪椅,徑自往旁邊的書架去了。

陸湘這才輕輕“嘶”了一聲。

六皇子那輪椅也不知是什麽木頭做的,比石頭還硬,剛才那一撞,幾乎把陸湘的腳腕撞麻了,緩過勁時,只覺得鑽心疼痛。陸湘撩起裙擺拉下襪子,瞧見腳踝已經迅速紅了起來。

想起他那譏诮的言語,陸湘更加确定他就是六皇子趙斐,心裏頭憤憤想:阖宮上下,可不就他一個廢人麽?

“陸姑姑?”

陸湘扭過頭,見身後的書架又溜出來一個人。她忙放下裙擺,勉強撐着笑意打招呼:“沈大人。”

沈約是宮中的起居郎,他的祖父沈平洲曾在宮中任起居郎,與陸湘是好友。

陸湘一直就喜歡看書,隔幾日就會去璃藻堂,總在那裏碰見他,如此好幾年,兩人才開始交談。

沈平洲出身士族,家學淵源,學富五車,奈何科考不順,只得一個舉人便再無進益了,家裏頭使銀錢為他捐官,因着相貌清秀被吏部安排到大內做起居郎。

他不擅交際,起居郎的差事正好符合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更何況,璃藻堂裏還有浩瀚如海的書。

有一次,陸湘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他每次在璃藻堂抄的是什麽,沈平洲說,他對四書五經沒什麽興趣,偏愛雜學旁收,這幾年在璃藻堂看書,便萌生了一個想法,想編寫一本全書,将璃藻堂中所收錄的磚瓦、織染、陶瓷、采煤、制鹽、火燭、造紙、硫磺、榨油等技法工法收錄進去。

陸湘聽過之後只是略感佩服,并未在意,此後陸湘與沈平洲在璃藻堂中相見,每回他都在專注抄書,顯然他并非一時興起口出狂言,而是認認真真在做這件事。

陸湘佩服有毅力的人,但不久之後,她換了個身份重新在宮裏生活,再與沈平洲見面,也不好多問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起居郎換了人,就再沒見過沈平洲了。

或許冥冥中有天意,等她成為敬事房宮女陸湘之後,偶然間在璃藻堂中碰見了新任起居郎沈約。聽見他姓沈,陸湘多問了幾句,沒想到沈約真的是沈平洲的孫子。沈平洲做了二十年起居郎,一直在璃藻堂中抄錄,等到告老回家,也一直堅持做着這件事,直到兩年前病發倒在了書房中。

陸湘回憶起與沈約初遇,竟然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了,沈約居然還在做同一件事,不僅如此,竟然還讓子孫繼續做下去。

陸湘如水般的心境起了波瀾。

想想沈平洲,想想自己,陸湘只覺得自己虛度了這百來年的光陰。

這綿長壽命,本該賜予沈平洲這樣的人,卻落在她身上。

因着這點觸動,陸湘每回來璃藻堂都會跟沈約多說幾句。

沈約跟沈平洲沉悶的性格不一樣,健談愛笑,一來二去倒十分熟絡了。每次在璃藻堂遇着,陸湘都聽他說說書稿的進度,也聽他說說沈家的事。

“姑姑怎麽傷着了?”見陸湘扶着書架站着,沈約沒什麽避諱,只是關切地走上前來詢問。

陸湘忍着疼道:“方才不小心沖撞了六爺。”

沈約一臉了然,他觑了觑四周,見沒人,壓低了聲音:“六爺脾氣是古怪了些,人确實極好的,我有幾回碰着不懂的書,他都給我指點。我真是沒想到,他如此年輕,竟然學富五車,見識過人。”

居然還會熱情指點沈約?陸湘可沒看出來六皇子有這份熱心。

想是猜出陸湘的心思,沈約将聲音壓得更低:“六爺只是不喜別人盯着他瞧。”

“沈大人,我腳疼得厲害,先回敬事房了。”陸湘對這位六爺沒什麽興趣,不願就着這話題聊下去,再者,她的腳确實很疼。

“陸姑姑今日找什麽書,不如告訴我,等我找齊了送到敬事房去。”

“不打緊,我不急着看。”

那些書怎麽好意思讓沈約去找。

陸湘忍着疼,帶着剛才找到的那兩本離開了璃藻堂。走到半路,腳踝越發的疼了。

等回到敬事房,幾乎站不住,盼夏見狀,趕忙打了濕帕子替陸湘敷着。

“姑姑在哪裏摔了?”

“碰着克星了。”陸湘心中有些不忿。

她一向身子康健,極少生病,一旦生病也比常人來得兇猛。先前在璃藻堂那一撞,雖未傷筋動骨,卻疼得厲害。

盼夏幫她冷敷過後,小心翼翼地撒上藥粉。

“姑姑!”雪瑤匆匆從外頭跑來,一見陸湘模樣頓時愣住,“姑姑怎麽了?”

“我不小心磕着了。有事?”

雪瑤見陸湘受了傷,一時支吾沒有說話。

陸湘只得道:“我無事,你盡管說。”

雪瑤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盼夏,轉身将房門拉上,垂眸道:“方才小順子……方才小順子說,六爺和九爺挑司寝的差事落到姑姑手裏了……”

陸湘“嗯”了一聲,忍着疼地看向雪瑤,身邊的盼夏手上一滞,藥粉灑多了。

“姑姑,我是想,從前這差事是羅少監在辦,他一直想讓紫菱、秋棠到九皇子那邊去。”

“你覺得紫菱和秋棠不好?”陸湘問。

雪瑤将頭埋得更低:“姑姑,我不是覺得她們不好。我是想問姑姑,能不能把這差事給我和盼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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