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湘識趣道:“奴婢告退。”
“我同你一道出去。”皇後扶着崔直的手站起身往正殿走去,陸湘跟在後頭,很快就見到了正殿中的九皇子。
九皇子趙谟,十六有餘而十七不足,眼睛率直天真,神情生動靈敏,見到皇後來了,眉眼俱是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喚道:“母後。”
“今兒來晚了。”皇後嗔怪。
趙谟走到皇後身邊,笑着哄道:“母後恕罪。昨日尚宮局送了一根玉帶過來,我系着太緊,早上拿去給六哥,在他那會兒多說了會兒話。”
皇後聽得越發滿意,“你愛說話,就該多往你六哥那邊去,省得他一日都說不了幾句。”
“母後不必憂心,六哥這陣子精神頭不錯,”趙谟神色頗為得意,“我天天都去,六哥都快煩了我了。”
皇後被他惹笑了。
陸湘聽着母子間親密的對話,默默從邊上退下。
趙谟長了一張全世界最好的臉。
并不是說他的容貌有多出衆,而是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絲受過欺負的痕跡。糾結、悲傷、隐忍、離別這些旁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的東西,趙谟沒有。
他想笑就笑,想說就說,眼裏心裏用不着藏丁點的東西。
這樣的臉陸湘沒有,盼夏雪瑤沒有,王德全沒有,尹才人、鄭采女之流沒有,盛寵如沐貴妃沒有,尊貴如皇後沒有,甚至連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沒有。
真是個令人羨慕的小孩。
來的時候有崔直領路,回去的時候就陸湘自己。
一到敬事房,王德全就湊了上來:“今兒皇後娘娘有什麽吩咐?”
“娘娘叫我過去,是想把六爺和九爺司寝的事交給我。”
王德全同陸湘一樣頗感意外,只是面上不表,颔首笑道:“既如此,我把羅平喊過來,他之前正給兩位爺挑着司寝呢,若是用得上你就用,用不上你就再選。”
陸湘點了頭,原本皇子們的私房事就是羅平在操持,理該交接一下。
沒多時羅平就過來了。
“幹爹找我?”
王德全将方才的話對羅平說了,道:“娘娘欽點了姑姑操辦兩位殿下大婚前的事,這是頭等大事,你我都要協助姑姑,這陣子旁的雜事你多擔待。”
“兒子明白,”羅平這個人比王德全心思深一些,聽了這事并無什麽波動,靜了片刻方才道,“年初傳出九爺議親的事後,司寝女官我這邊一直給他預備着,都是咱們自己訓的宮女,一個是秋棠,一個是紫菱,這陣子她們一直用心準備,不知姑姑這裏能不能派得上用場?”
秋棠和紫菱比盼夏雪瑤要晚兩年進宮,年紀更小些,樣貌出色,做事也算利落。
王德全見陸湘沒有接茬,料想她不同意秋棠紫菱去趙谟身邊司寝,便道:“娘娘特意把姑姑喊過去,必是對原來的安排不滿意,我看姑姑直接另外挑人,誰合适就挑誰。”
羅平忙收斂了眼神,順着王德全的話說下去:“幹爹提點的對,姑姑做事一向周全。”
“娘娘今日既把兩位爺的司寝事提起來了,想必七爺和八爺那邊也快了,你預備起來吧。”
依照宮裏往常的規矩,皇子的婚事時有先後不一,但司寝女官都是按照齒續安排的。
六皇子一定,後面也就快了。
“我知道了。幹爹,姑姑,我那邊還點算着東西……”
“去吧去吧。”
羅平應聲下去,陸湘看了王德全一眼,“你這徒弟大了,心思越發重了。”
“什麽重不重的,他就是個孫猴子,也翻不出姑姑的五指山呀!”王德全打了個哈哈。
兩人對羅平的心思心知肚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天子要更疊,各宮各處也要更疊。
将來敬事房誰能做掌事,那是新帝新後說了算。
趙谟是炙手可熱的人選,羅平當然想借着機會能巴結上他,表表自己的忠心。秋棠和紫菱一直都是跟着他做事,若然在趙谟身邊能得寵愛,對他也有所進益。
陸湘對秋棠、紫菱并無不滿,不過因着皇後的叮咛,陸湘心中有了計較,想先把去六皇子那邊的人選定了,再挑趙谟那邊的。
皇後沒有明說,但話裏的意思很明确。
六皇子在婚事上已經短了九皇子一大截,在這些小事上,皇後想讓六皇子的比別人的都好,以免落人口舌。
“我一時半會兒真沒拿定主意,要我說,這些事羅少監看着辦就好。”
王德全眼中精光一眯,慢悠悠地說:“要我說呢,盼夏和雪瑤就挺不錯,都是跟着姑姑做事,沉穩大方,娘娘定然會滿意。”
“她們倆辦事妥帖,我打算把她們一直留在敬事房。”
“留在敬事房,接你的班兒?”王德全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你這班哪是人人都能接的?前兒羅平給九皇子挑人,院裏的姑娘哪個不想去,你也問問盼夏和雪瑤的意思,別瞎替人家拿主意。”
盼夏和雪瑤的意思?
陸湘微微蹙眉。
她們倆都是好性子的姑娘,因此陸湘才一直把她們留在身邊,她們會想去伺候九皇子以期将來有一天在宮裏做人上人嗎?
“我這知道的,知道你是好心,可那不知道的,指不定怎麽想姑姑呢!”
見陸湘不語,王德全知道她聽進去了,不再多言,便說起了旁的事:“先前李昭儀派人傳話,說鄭采女這陣子身體不适,叫咱們先把鄭采女的牌子撤下,明個兒李昭儀去坤寧宮問安的時候會禀明皇後娘娘。”
“如此。”陸湘颔首。
李昭儀到底還是保了鄭采女。
既然李昭儀有所動作,說明鄭采女的确在偷偷用禁藥推遲月事。這事若是捅出來,鄭采女直接就會被送進冷宮。如今只是抱病,很顯然,李昭儀想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湘自是沒有意見。
她在宮裏呆了一百年,什麽樣的女子沒見過。
天真的,驕矜的,惡毒的,心機的……只要沒有害人,只要沒來惹她,陸湘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陸湘頭疼的,還是皇後的差事。
趙谟那邊挑一個心細柔順的姑娘應當就妥當了,六皇子那邊……若只是挑人倒罷,偏生皇後還要叫她費心思去搞清楚六皇子能不能洞房。
陸湘喜歡住在宮裏,就是因為宮裏住的都是明白人,說什麽話一點就透,不費勁兒。
費勁兒的事她不樂意做。
“姑姑,長春宮來人了,說要請姑姑過去。”雪瑤上來呈報。
“鄭采女難道不服管?”
後宮一向運轉有序,除了景仁宮的沐貴妃,其餘人并沒有膽子以下犯上。
既然李昭儀已經通知了撤牌子,這事就算一錘定音了。
一天天的,可真不消停。
陸湘不緊不慢的喝了口茶,又吃了一嘴杏仁豆腐。雖說容顏如初,到底活了一百多歲,就算不是百歲老人,也是百歲少女了。
老年人要有老年人的覺悟,該進補的東西要進補,該将息的時節要将息。
等休息夠了,這才往長春宮去。
走到半道上,七八個小太監急匆匆從斜裏竄出來,幸虧陸湘眼疾手快,讓到一旁,這才沒跟他們撞上。
饒是如此,陸湘的肩膀仍是在宮牆上重重擦了一下。
“什麽人擋道哪!仔細碰了東西!”後頭一太監尖聲罵道,走出來瞧見是陸湘趕忙低頭賠笑,“原來是陸姑姑,得罪,得罪。”
來人是禦用監的謝德忠,跟王德全差不多一個時候進宮的。
不等陸湘再說什麽,謝德忠擡手就往打頭的小太監腦袋上削去,“沒長眼睛麽?陸姑姑你也敢撞?”
“夠了。”陸湘揉了揉肩膀,并無大礙,實在懶得看謝德忠這一番唱念做打。
謝德忠見狀,拱手道:“姑姑見諒,實在是差事太急,趕時間呢!”
“謝公公辦的都是大事要事,是我擋着道了。”
“唉,姑姑這話說的,我這是真的趕趟,您等着,等我去景仁宮送完東西去敬事房給您負荊請罪去。”
“得了,景仁宮的差事要緊。”陸湘說完,徑直朝前去了。
身後謝德忠訓斥了小太監幾句,一行人匆匆離開,看樣子是真的趕時間。
景仁宮那一位想一出是一出,雖還不至于對皇後娘娘不敬,可折騰起底下人來那是說風就是雨。今年春天沐貴妃愛好折花,每日都要去禦花園走一遭,一路走一路折。禦花園天天補新花上去,上上下下一幹人差點沒給折騰死。
還好沐貴妃折了兩個月的花,終于折膩了,這陣子喜歡上了瓷器。
汝窯的天青釉,釉質瑩潤,質感如絲,砸在地上聲音格外清脆。
沐貴妃砸了十來日,把宮裏所有的天青釉都砸碎了,聽說這陣子汝窯所有的人都在趕着燒天青釉。剛剛謝德忠那幫人一人擡着一口箱子,想來裏頭裝的就是天青釉吧。
長春宮離敬事房近,陸湘拐個彎就到了。
一進院子就看見配殿外頭圍着不少人,其中還有太醫院的醫女。
陸湘心中一沉,莫非鄭采女不服管,鬧得驚動了太醫院,若是禦醫過來了,恐怕她偷吃禁藥的事就遮蓋不住了。
“陸姑姑。”李昭儀的大宮女碧玉瞧見陸湘,忙撇下醫女湊了過來。
“鄭采女出什麽事了?”陸湘問。
碧玉笑道:“是大喜事,剛剛太醫過來給鄭采女診出喜脈了,鄭采女有要緊話想跟姑姑說,正等着呢!”
“昭儀娘娘呢?”
“昭儀娘娘親自去坤寧宮給皇後娘娘報喜去了。”
李昭儀是長春宮主位,自然是該她去報的。長春宮今年兩位主子有孕,先是李昭儀,如今是鄭采女,當真是風水好。
陸湘點了點頭,徑直走進配殿。
禦醫正在給鄭采女說些注意事項,鄭采女的餘光瞥到陸湘,忙大喜道:“陸姑姑來了。”
陸湘福了一福:“給采女道喜了。”
鄭采女眼角眉梢都是笑。
皇後定下的宮規嚴明,誕下皇子的嫔妃都能晉妃位。沒有子嗣的做到頭也就是美人、才人。
鄭采女有自知之明,她就是再賣力,也不能像沐貴妃那般有潑天寵愛,唯一能讓她在宮裏站穩的就是子嗣。
“禦醫說的可都是要緊話,采女要好生聽着。”
鄭采女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聽到陸湘這麽說,又忍不住低頭撫摸幾下。她的小腹跟平常一樣平坦,但此刻她珍而慎之的神情,令所有人都能意識到,這肚子裏裝得可是個寶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