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沈約被關在臨溪亭。

臨溪亭修建在水池之上,天氣晴好時,太妃們或坐或站,在亭中觀賞池中錦鯉,怡然成趣。然此刻亭外站着十來個東廠番子,個個兇神惡煞,往日閑适的臨溪亭中呈現出一種肅殺的氣氛。

羅平把陸湘領到臨溪亭門口,做了個手勢請陸湘進去。

陸湘進了涼亭,羅平并未跟随入內,而是守在外頭。

她一向不太待見羅平,覺得他心機太深,但到此刻,又不得不說,心機深有心機深的好處,至少不必她再多說什麽,彼此心照不宣。

臨溪亭中沒有燃燭,但兩邊窗戶大敞,借着外頭的星光,也能看得清楚。

牆角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個人,陸湘走過去,扶着他翻了身,倚牆坐着。

他身上并無繩索縛着,然整個人如死魚一般動彈不得,顯然東廠的人已經狠狠用陰私辦法招呼了他。

即便今日陸湘冒險去皇帝那邊求情,他也已經廢了。

“沈大人。”

他的頭動了動,喉嚨裏發出了一點混沌的聲音。

“我是陸湘。”

“陸……陸姑姑。”沈約粗啞着嗓子說完,大口大口地咳嗽起來。

陸湘其實有好多話想問,想知道他與誰有染,想知道他今日是不是真的過來私會宮妃,也想知道他此刻有沒有後悔,但話到嘴邊,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書怎麽辦?”

沈約聞言,本來還帶着苦笑的臉龐陡然間怔住。

“我……我愧對祖父……我……實在沒臉去見他老人家……”

陸湘聽着他斷斷續續地忏悔,心中滋味雜陳。

若他當真如沈平洲一般心無雜念,專心著書,又豈會落得這般下場?

“書稿在哪裏?”陸湘問。

“在我的書房裏,姑姑,我……我犯下如此大錯,會……會被誅滅九族嗎?”

陸湘搖了頭:“這樣的事,宮裏會悄悄處置。”

這種醜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裏會大張旗鼓地誅滅九族。

但沈家其餘的人将來自是撈不着好的……

“姑姑,難為您還肯來見我,我……我能不能托付你一件事?”

“你先說,我未必會辦。”

沈約無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祖父,祖父的書稿都在我的書房裏,姑姑能不能設法把書稿找到,挪到別的地方去。”

出了這樣的事,東廠的人肯定會去他家中悄悄查抄。他們一去,那些書稿肯定就毀了。

就算他們不去,家裏的人一向認為他做的事沒什麽用,他不在了,這些書稿肯定會被扔掉。

“你要我挪到哪裏去?”

沈約茫然搖頭:“我也不知道,姑姑,且先試試能不能挪出來,若是挪不出,也就這般了,等我到了下頭,自去向祖父認罪。若是姑姑當真……當真挪出來了,請姑姑先收着,若是将來遇着合适的人,就把這些書稿托付給他完成,我做的事不值一提,只求他在書上留下我祖父的姓名。”

“若是找不到呢?”陸湘問。

人海茫茫,哪裏能找到沈平洲這樣的癡人?

沈約眸中清淚落出,看着卻像是在笑一般。

“若是找不到,這些書稿,就請姑姑焚燒給祖父吧。左右是我不孝,到了地下,我去向祖父請罪。”

聽到這裏,陸湘也知道,事出突然,沈約亦是六神無主,根本拿不出什麽主意來。

她嘆了口氣,正欲說話,外頭突然有人叩了門。

陸湘起身走到門邊,羅平上前一步道:“姑姑,去養心殿的人回來了。”

“陛下是何旨意?”

羅平道,“今晚陛下臨幸景陽宮,照陛下的規矩,連盛公公都不得入內打擾,盛公公說按規矩辦了就行。”

鄭采女只是末等嫔妃,犯了這種事即刻處死并不逾矩。

“可鄭采女腹中的……”

“既是按規矩辦,這孩子自是不能留了。”

陸湘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日在長春宮探望鄭采女的場景,鄭采女摸着肚子,臉上半點脂粉也無,既憔悴又甜蜜地說自己胃口不好,每日都是強撐着在喝雞湯。

“姑姑。”羅平見陸湘似有恍惚,伸手扶住了她,“姑姑心善,見不得這些事,不如回敬事房,把這些腌臜事留給我來辦。”

陸湘點了點頭,想邁步離開臨溪亭,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她站在亭外往裏瞧,只看得見黑漆漆的一片。

就這樣了嗎?

陸湘在心中一嘆,走出了慈寧花園。

“姑姑。”玉漱一直等在外頭,見陸湘走出來,忙迎了上前,剛招呼了一聲,就瞧出她臉色不佳,便垂眸道,“姑姑要回敬事房嗎?”

“你先回吧。”陸湘道。

“是。”玉漱應下,也不問陸湘要去做什麽就徑自離開了。

先前過來的時候,慈寧花園外頭還有圍觀的人,這會兒出來,圍觀者早就被東廠的人驅散了。

夜風吹來,陸湘的脖子有些涼。

她扯了扯披風,将綁帶系得更緊一些。

書稿是沈平洲畢生的心血,便是沈約不開口求她,她也會設法保全書稿。

可是該如何保全?

東廠的人正在裏頭處置沈約和鄭采女,此刻書稿還是安全的。可是陸湘若是從密道出去,未必比他們更快到達沈家,更何況,她不會翻牆入室,到了沈家,該如何把書稿拿出來呢?

心緒雜亂之間,陸湘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說,他不在乎沈約是死是活,只是覺得那些書稿可惜罷了。

眼下陸湘并不需要他去救沈約,只是為了書稿……他可以嗎?

陸湘搖了搖頭,他只是個身體孱弱的皇子,一個富貴閑人,還是因為病軀自暴自棄的富貴閑人,他有能耐做這件事嗎?

平心而論,陸湘與沈約談不上多深的交情,每回相遇,驅使陸湘與他閑聊的正是對沈平洲的友誼。

沈平洲的書稿太重要了,她必須保下來。

想到這裏,陸湘總算是下定了決心,徑直往玄武門去。

事情緊急,必須趕在東廠緩過勁來之前把書稿搶到手。

天黑了,玄武門早就已經關門落鎖,陸湘仗着敬事房大姑姑的面子讓值守的侍衛開了側門。出了玄武門,去北苑就順暢多了,只是陸湘沒想到,還沒走到長禧宮,便有人迎面而來。

“陸姑姑?”

陸湘微微一怔,擡眼便看到趙谟推着趙斐的輪椅,想是他們兄弟倆夜裏出來散步,沒想到正好遇到了陸湘。

“六爺,九爺。”陸湘依次向他們行禮。

“姑姑這麽晚了還到北苑來?”趙斐問道,像是話裏有話的意思。

陸湘低下頭,卻瞧瞧給趙斐遞了一個眼神,“我有件東西找不着了,從前是盼夏替我收着的,因着無事,走過來想問問她。”

“掉了什麽東西?要緊嗎?”趙斐問。

“不打緊的,就是突然想起來了,這才走過來問問,不巧攪了兩位爺的雅興了。”

“我們原就是要回去了。既然走到長信宮了,九弟,你不必送我,陸姑姑順路推我回去。”

“也好。”趙谟痛快應下,轉身進了長信宮。

陸湘略微有些意外,從前碰見,總是趙谟說着說那,喜言愛笑的,今日倒是換了過來,趙斐不停說話,趙谟沉默寡言。

趙斐并沒有讓陸湘過來推車,自己轉了輪椅,便往長禧宮那邊去了。

“六爺。”陸湘追了上去,輕輕喊了一聲。

趙斐輕笑了一聲,“姑姑今日倒是客氣。”

陸湘放低聲音,“沈約出事了。”

趙斐似乎并不意外,靜默了一下,“去承岚亭。”

承岚亭是北苑西北角一座涼亭,位于一片梅林之中,很是風雅,也很是偏僻。不過,離長禧宮并不遠。

陸湘推着趙斐從長信宮旁邊的一條甬道穿過,很快就進了梅林。

時值盛夏,梅樹看起來郁郁蔥蔥的,陸湘推着趙斐穿過梅林,慢慢朝中間的承岚亭走去。

“幾時的事?”冷不丁地,趙斐輕飄飄地問道。

“半個時辰前。”盡管四下看起來沒人,陸湘還是把聲音壓得極低。

“這麽說屍體這會兒還熱乎着。”

眼下沒有時間再去慢慢議論沈約的事,陸湘開門見山道:“書稿都在沈約書房裏,我們必須在東廠到達之前把書稿先取出來。”

“我們?”趙斐反問。

“今日冒昧過來,是因為上次六爺說過,欣賞沈家的書稿。”

趙斐沉默了。

眼看着承岚亭已到,陸湘推着他進了亭子。

站在亭中,頓時覺得夜風涼了一些。

“那部書稿的确是有大用的,可惜,我僅僅是欣賞而已。”

“六爺不想幫忙?”

趙斐轉動輪椅,到石桌的另一邊,面對着陸湘。

他的目光清澈,比天上高懸的月亮還清冷一些,這樣的目光在陸湘身上停留,多少有些令她不适。

“怎麽?在姑姑心裏我是個善人?”

陸湘搖頭。

“姑姑倒是直爽”,趙斐沒料到陸湘這般直白,竟被逗笑了,“既如此,我能為一部不相幹的書稿冒險嗎?”

趙斐說的,正是陸湘從宮裏往北苑走過來的時候想的。

這部書稿很重要,對沈平洲很重要,甚至可以說對黎民百姓很重要,但對于趙斐,的确不重要。

“是我冒昧了。”陸湘舒了口氣,“我送六爺回長禧宮吧。”

“姑姑誤會我的意思了,”趙斐淡淡一笑,“我不是不救,但我不能白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