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不能白救?
“六爺需要我做什麽?”陸湘有些詫異,沒想到趙斐居然要提條件,“我雖在敬事房擔着大姑姑的名頭,素日有些體面,哪裏能為六爺辦什麽事。”
“姑姑不必自謙。”
陸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陸湘,與往常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臉上挂着一抹罕見的笑。
這并不是友善的笑,而是一種自信,一種示威,一種志在必得。
這一刻,陸湘終于确定,他并不皇後擔憂的孱弱兒子,他從未自怨自艾。
“六爺請說。”
趙斐唇角微揚,将眸光從陸湘身上移向亭外,“姑姑放心,我只是對姑姑有些好奇,并不是想為難你。”
以前趙斐難纏,陸湘還有對策,此刻趙斐客客氣氣的,反倒有些發虛,猜不準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宮裏一直傳言,說姑姑在父皇跟前有體面,我想問問,姑姑為何會在父皇跟前有這體面?”
趙斐問的輕言細語,神色亦是風輕雲淡,落在陸湘耳中卻不啻驚雷。
他為什麽問這個?他為什麽會在意這個?
他的确沒有對陸湘提什麽過分的要求,但他關心的卻是陸湘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陸湘是第一次被人追問這件事。
宮中關于這件事歷來有很多傳言,但陸湘知道,在趙斐面前,若是她拿這些模棱兩可的傳言搪塞,必然會被他識破。
“皇上是看在另一個人的面子上,所以給我幾分體面。”
“另一個人?”
“六爺說好只有一個問題的。”
趙斐只是笑,卻并不說話。
陸湘知道剛才的答案并不令他滿意,于是繼續說道:“皇上仁慈,一諾千金,我也因着這個承諾在宮中安穩度日。”
“是誰?”趙斐追問。
“斯人已逝,不足挂齒。我只能說到這裏,六爺若是不滿意,也只能如此。”
趙斐看着陸湘,發現她此刻的眸光特別亮。
“看來我是惹起姑姑的傷心事了。”
傷心嗎?
陸湘不知道,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偶爾想起也自覺時過境遷,但是沒想到今夜趙斐的刨根問底,竟然不自覺地就掉了眼淚。
“明兒這個時候,姑姑到承岚亭來拿書稿吧。”
趙斐沒有再說更多的話,轉動着輪椅往亭外去。陸湘見他這般,飛快地拭了淚,上前推住輪椅。
兩人一時無話,等到出了梅林,趙斐方才問:“那些書稿,你打算怎麽處置?”
怎麽處置?
陸湘沒有想好。
沈約說,這些書稿交給有緣人。人好找,有緣人,難找。陸湘活了這麽久,也只遇得一個沈平洲。
但若是如沈約所說,去沈平洲的墳前焚燒書稿,陸湘也做不到。
“我不知道。”陸湘答得無奈。
趙斐沒有再說話,沒多時就走到了長禧宮前,宮門前,有個窈窕的身影拿着杆子在挂燈籠。
聽到輪椅響動,那人轉過來,果然是盼夏。
“六爺。”盼夏驚訝的目光飛快從陸湘身上掃過,朝趙斐行了一禮。
趙斐并未搭理她,反是輕輕側過頭,對陸湘說了句:“明晚。”
陸湘沒有吭聲,将輪椅交到盼夏手裏,轉身離開了。
盼夏推着趙斐的輪椅往院裏走,還沒進殿,陳錦就從裏頭出來了。盼夏松了手,退到一旁,陳錦上前将趙斐推了進去。
“爺不在的時候,九爺又過來了,見爺不在,很是失落。”
“說什麽事了麽?”
陳錦道:“沒有,不過九爺說,若是六爺回來了,要我派人去長信宮傳個信。”
趙斐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陳錦安置好他,便走了出去,使喚了一個人去長信宮傳話。
“盼夏,呈安神湯。”
盼夏很快端了安神湯過來,陳錦沒叫她進屋,在門口接了端進去。
趙斐依舊閉着眼睛,只是微微張了嘴,由着陳錦一口一口的喂安神湯。
等到喝了一半,他擡手示意陳錦停下,坐直了起來。
“一會兒去把沈約的書稿拿過來。”
“這麽晚了,爺明天再看吧。”
趙斐不冷不熱地看他一眼,陳錦低頭道:“知道了。”
見陳錦那模樣,趙斐忽然笑了起來:“又在琢磨什麽?”
“爺哪裏話,奴婢都是聽爺的吩咐,不敢瞎琢磨。”
“說吧。”
陳錦瞧着趙斐面上并無不悅之色,方才大膽道:“爺既然喜歡這書,愛惜沈約的人才,為何不救上一救?”
“這書的價值的确不可言說,有朝一日編纂完成,當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不過,這書并不是沈約著成,他的心思也不在這書上,書落在他手裏,不知何年何月能完成,着實有些暴殄天物。”
“這書不是沈約寫的?”
趙斐點頭,“是他祖父沈平洲的心血。”
陳錦正要繼續問,卻見趙斐的眸光沉凝了下去,過了片刻,又聽到趙斐說:“這事,她也知道。”
她……
陳錦又一次聽到趙斐在提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想着今日趙斐心情不錯,壯着膽子道:“爺說的是陸姑姑?”
趙斐正要開口,忽然聽到院子外頭有響動,知道在趙谟來了,沒再繼續說話。
果然,片刻後趙谟就進門了。
瞧他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垂頭喪氣,趙斐揮手讓陳錦出去,緩緩問:“出什麽事了?”
“天意剛剛派人遞了消息進來。”
“沒找到人?”
趙谟把頭放得更低了,直接走到趙斐身邊坐下,嘴巴嘟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趙斐問過一句,沒有再追問,等着他緩過勁。
果然,隔了一會兒,趙谟才道:“天意派人去衙門查探了,京城記錄入簿的總共有兩人叫景蘭,但沒有一個是她。”
“她既然有意不想讓你們找到,這個名字自是假的。”
趙谟默然。
倒是趙斐有些不忍心了:“我倒是盼着你能把她找出來,好叫我瞧瞧,是個什麽樣的天仙。”
“不是天仙,或許旁人見了,會說她遠不及沐貴妃。不過在我心裏,她就是最好看的。”趙谟說着說着,長長嘆了口氣,“要不是有天意在,我都擔心,那天遇到她,是不是我的幻覺。”
“未必這般絕望,你一月不過出宮騎馬一回,就能在大街上撞到她的轎子,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何況還有岳天意。”
“這跟天意有什麽關系?”
趙斐淡笑:“你忘了岳天意這個名字的來歷了嗎?或許你在街上遇到她,是天意。雖然你想方設法也找不到她,指不定哪一日又遇見她了。”
“真的嗎?六哥,別人都說你說話毒,我瞧着你最會哄人,”趙斐眼睛一亮,像是瞬間注入了生氣,可對上趙斐的臉龐,又洩了氣,“其實我知道,我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老天爺會給他第二次機會嗎?
上一次遇見,他偏偏因為什麽沐霜霜有所顧忌,他明明,明明可以死不要臉地硬将她留下。
只要先留下,什麽名分什麽安置,都可以從長計議。
有六哥在,必然能想出好的法子。
趙谟這般頹喪,趙谟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剛才那幾句,已經是違心的在勸慰。
倒是趙谟呆了一會兒,自己又精神了起來,對趙斐道:“六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岳天意那裏的人還不夠你支派?”
“不是求六哥幫我找人,我是……”趙谟抿唇,似有些羞澀,“想請六哥幫我畫一幅畫。”
“畫她?”趙斐問。
“六哥,你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趙谟頓時樂呵了起來,見趙斐望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來,“行麽?六哥。”
趙斐冷笑:“我若說不行,你這會兒能走麽?”
趙谟不說話,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
趙斐道:“我沒見過她,你得盡量說細一些。”
“六哥,你現在畫?”
趙斐看着趙谟,頗有些頭疼,自嘲一笑:“我想先睡一覺,明日再畫,可你今晚能睡得着嗎?”
“六哥,還是你最心疼我。”趙谟說着,走到書桌前自顧自地開始拾掇,打開硯臺,往裏面倒了些清水,“我給打下手。”
趙斐心裏全是嫌棄,什麽打下手,說得自己跟廚子似的。
見趙谟似乎要開始研墨,趙斐道:“停手,別糟蹋了我的延圭墨。”
趙谟吐吐舌頭,轉身到門口,輕快地喊道:“來個人,給六爺伺候筆墨。”
盼夏很快就進來了。
自從她來了長禧宮,研墨這活兒一直都是給她做的。
行過禮之後,盼夏走到桌旁,拿起墨塊認真的研墨,等到墨磨得差不多了,方才替趙斐鋪好紙。
“多去取些紙來,裁小一些,今夜可得費些功夫。”
盼夏領命默默退下。
趙斐取了一支筆,筆尖略略蘸了點墨,懸腕于紙上。
“說吧,她什麽模樣?”
趙谟将旁邊沉重的紅木靈芝紋扶手椅拉到趙斐的畫案旁,托着下巴仔細回想“景蘭”的容貌。
想了許久,方才蹦出一句:“顏若朝華,面如白玉。”
“好好說。”
“是好好說的呀,她就是顏若朝華,面如白玉,跟六哥你一樣。”
趙斐把筆往趙谟跟前一扔:“畫不了。”
“六哥。”趙谟把筆拾起來,遞到趙斐跟前,哀求起來,“六哥,我真沒胡說。”
趙斐收回筆,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臉,是圓是尖,眉,是粗是細,唇,是厚是薄,一樣一樣,都說清楚。”
“好,我照你說的說。”趙谟捏了捏下巴,眼睛動來動去,仔細回想起來,“嗯……她是,她是圓臉,不,是鵝蛋臉,額頭很飽滿很光潔,一點瑕疵都沒有,眉毛……不細也不長,眉峰不太明顯,只有一點點的弧度,看起來很溫柔的模樣。不對,六哥,比你這畫的這道眉毛還要粗一點點,眉尾也沒有那麽長……”
趙斐依着趙谟的敘述作畫,有一點錯誤的地方便将紙作廢。
盼夏捧着新裁的澄心堂紙進來的時候,底下已經落了好幾張廢紙了。她放下手中新裁的那一疊,蹲下身收拾地上廢紙。
“先收起來,一會兒燒了。”
盼夏擡起頭,趙斐正在認真的作畫,連一絲餘光也沒有給她。
但他肯定是看了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撿紙的,盼夏的心底歡喜起來。
“六哥,你畫的眼睛不對。”趙谟端詳着紙上的人,搖了搖頭。
“哪裏不對?”
“嗯,眼角,她的眼睛不是平的,眼角,這裏,還有這裏,有一點點往下垂。”
趙谟提筆在原有的畫像上改了兩筆:“這樣?”
“差不多。”
趙谟看了一眼修改後的畫像,重新取了紙,将趙谟已經确認過的部分畫上去。
鵝蛋臉,雙螺髻,打好輪廓之後,往裏添上眉毛和眼睛。
“如何?”
趙谟看着還未完成的畫像,盯了一會兒,忽然覺得眼熱。
“就是這樣的,她就是這樣的眉眼。六哥,你真是神了!”
“別急着感謝,還沒畫完呢。鼻子?”
“她的鼻子很小巧,鼻尖有一點點上翹。”
趙斐飛快地畫好鼻子,将紙往趙谟身邊推。
趙谟眯着眼睛看了看,“再稍稍畫大一些,鼻翼沒這麽寬,要再窄一點。”
如此反複試了七八幅,總算是畫好了。
“她不是薄唇,不多不少,剛剛好。”
趙斐看着趙谟花癡的模樣,想把筆扔給他自己畫,終是于心不忍,依着自己的眼光往畫上添了一雙唇。
“看看。”
趙谟看着完成的畫像,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散去,只深深看着那畫像。
向來愛說話的他一下沉靜了下來。
他拿起畫像,仍舊癡癡看着。
趙斐不願見他這模樣,喊了一聲:“陳錦。”
陳錦很快進來,将狼藉的書桌收拾一通,散落一地的廢棄畫稿也全都收攏到一個簍子裏。
“六哥,謝謝你。”
“一幅畫而已。”趙斐不以為然。
“不,這可是我從六哥這裏拿到的最好的東西。”趙谟終于又笑了,将畫卷成一個軸,“很晚了,六哥快歇息吧。”
陳錦捧着水盆進來的時候,趙谟正出門,差點把他撞翻。
“九爺當心。”
趙谟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輕輕一躍便過了門檻,一路蹦跳着出去了。
陳錦進屋放下銅盆,推了趙斐到榻邊,将趙斐扶着坐下,脫靴脫襪,為他洗腳。
“水裏放了什麽?”
“爺當真靈敏,”陳錦一邊洗一邊道,“盼夏想着爺今日出門許久,往水裏加了柏子仁和靈芝,安神去疲的。”
“蠢貨。在裏頭在外頭,哪裏不是坐着,有什麽分別?”
陳錦知道他向來敏感,本想閉嘴不談,想了想,還是道:“蠢是蠢些,奴婢瞧着,她倒是用心為爺辦事的。”
趙斐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九爺也真是,為着一個姑娘折騰爺這麽久,”陳錦拿着一柄玉錘敲着趙斐的小腿,一面道,“爺不知道,方才在院裏燒畫稿的時候,盼夏特別疑惑地問我,爺和九爺為何那麽着急地畫陸姑姑的像嗎?”
趙斐本來心不在焉的,聽到陳錦這言語,忽地眸光一震。
“你說什麽?”
“我……”陳錦不知道哪裏沒有說對,想了想,照實道,“方才我把爺廢棄的畫稿拿出去燒,盼夏過來幫忙,燒着燒着就看到了一些畫稿,就問我為什麽兩位主子要畫陸姑姑的像。我聽着真是好笑,爺明明畫的是九爺的心上人,她怎麽會說是在畫陸姑姑。眼拙也不是這麽個拙法。”
趙斐聽着陳錦的話,愣了一會兒,沒來由的笑了起來。
陸湘?
不,他畫的當然不是陸湘。
他畫的是趙谟在大街上偶遇的妙齡少女,顏若朝華,面如白玉。陸湘?她不過是一個人老珠黃的宮女,蠟黃的面色,細密的皺紋……
今日他的畫稿十分粗略,只是依着趙谟的描述勾勒了一下五官。他心裏想的是一個顏若朝華面如白玉的少女,當然不會有分毫的誤解和遐想。
可是陳錦這麽一說……
若只論畫中的五官輪廓,像,的确有點像。
那個盼夏在敬事房跟随陸湘多年,早已熟知她的相貌,是以可以忽略發髻,只看眉眼輪廓認為這是陸湘。
換做陳錦、趙斐還有趙谟,絕對不會将畫上的妙齡少女景蘭與敬事房的老宮女陸湘聯系在一起。
老九在大街上撞倒的人會是陸湘嗎?
不,這個想法太過荒謬,陸湘在宮裏伺候帝後十幾年了,陳錦進宮的時候她就在敬事房了,趙斐也見過年輕時的陸湘,她确确實實是個老宮女。
陸湘年輕時長什麽樣……趙斐沒什麽印象。
難道只是巧合,趙谟偶然間在大街上遇到了一個長相肖似陸湘的少女?
不,世上沒有這麽巧的事。
那個少女必然跟陸湘有着什麽關聯,或許,是親戚?
趙斐重新拿起了一張白紙,之前一直是趙谟說,他畫,筆下人物并無精神,此刻心中有所參照,純白的紙上很快便有一位佳人躍然紙上。
“的确……很美。”陳錦忍不住道,“這張要給九爺送去麽?”
趙斐答非所問:“去悅賓樓查探的人遞消息了嗎?”
“遞了,還沒來得及回禀。”陳錦道,“打探的消息跟九爺說的差不多,那姑娘的的确确是進了悅賓樓,也的的确确從悅賓樓消失了。見過她的人,都只見到她進去,沒見到她出來。”
趙斐并不意外,鎮國公府的人不是廢物,他們探回來的消息必然不會有什麽差錯。
見趙斐很在意這事,陳錦又道:“還有一樁事,與這姑娘沒什麽關聯,不知道爺要不要聽。”
“說。”
“這悅賓樓是宮裏的産業。”
“宮裏的産業?母後新添的鋪子?”
陳錦搖頭:“不是娘娘的,是主子萬歲爺的。”
“父皇?還開客棧?”
“是呀,這悅賓樓有些稀奇,店裏的招牌說是延慶三年開的,這麽算那可是高祖皇帝那時候就有了。這一代一代的都在天子手裏呢!”
高祖皇帝是本朝第一位皇帝,趙家的老祖宗,征戰南北打下了天下,只可惜晚年醉心長生之道,最後在丹藥房裏駕崩。
這樣一個人,居然會特意在京城開一家客棧。
“這事好像越來越有意思了。”
“爺,小的們往後該怎麽查?”
“守株待兔。”
陳錦沒大聽明白,“爺是說守在悅賓樓?”
“總算沒有笨死。”趙斐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打探清楚最後一個見到那姑娘的人是誰,守在那個地方。她會去悅賓樓絕不是偶然,一定還會在那裏出現。把這張畫像拿給他們,就說找的是這個人。”
“奴婢即刻就去安排。”
……
陸湘回到敬事房的時候,王德全和羅平都已經回來了,點着燈,敞着門,像是在商量什麽事。
“姑姑回來了。”羅平眼睛尖,見着陸湘就招呼起來。
陸湘只好往班房這邊走。
“那邊的事都處置好了?”
王德全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驢唇不對馬嘴的回道:“皇上今晚歇在景陽宮,中途有點事,把盛福全喊進去了。”
景陽宮是沐貴妃一人獨居,皇上在景陽宮的時候一向是不許任何人打擾的,今日偶然間傳了盛福全進去……
陸湘擡眼:“公公的意思?”
“盛福全回禀了慈寧花園的事,那對狗男女保住了性命。”
沈約和鄭采女都還活着?
陸湘的心情頓時松快一些:“皇上如何發落的?”
王德全努了努嘴,羅平會意,開口說道:“今日他們兩人是撞了大運了,盛公公進去禀告的時候,皇上本是有些薄怒,要盛公公即刻按宮規辦,是貴妃娘娘開了金口,說鄭采女看着一向老實,最是盡心伺候皇上,怎麽會好端端地私會外男,必有蹊跷。皇上因此改了旨意,叫敬事房查清此事。”
陸湘看向王德全,王德全笑道:“正是等着姑姑回來一起商議個辦法!”
查清此事?
這可是個燙手山芋。
先前去抓人的時候,王德全和羅平都沒知會自己,這會兒上頭說要審了,倒找上來了。
陸湘知道,他們倆是瞧着自己很在意沈約,特意來探自己的口風。
“我這陣子病着,精神不大濟,王公公什麽風雨沒見過,這點小事,看着辦就行了。”
“這……”
王德全和羅平對視一眼過後,幹咳了一聲:“沈約是外男,自然是我和羅平來審,但鄭采女那邊不得不勞煩姑姑,她是嫔妃,又懷着龍嗣,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太監,若是去審,實在是怕吓到鄭采女。”
這話不無道理,後宮小主一向是由陸湘伺候。
陸湘面上不願意做這事,心裏當然是樂意的。
如果有轉圜的餘地,她想把鄭絲竹和沈約都保下來。
“那我就問一問,若是問不出什麽東西,還是得勞王公公去請旨讓慎刑司來查辦。”
王德全見陸湘松口,忙點頭道:“這是應當的。”
“人現在何處?”
“沈約下了诏獄,鄭采女如今安置在善岚苑。”
已經送進了冷宮?
“如今皇上既下旨徹查,鄭采女未必就會定罪,她有身孕,王公公且叮囑底下人不要輕慢。”
羅平道:“姑姑放心,我遣了秋棠在那邊伺候,她知道輕重。”
“皇上有說什麽時候複命嗎?”
王德全瞧出陸湘面有倦意,便道:“鄭采女精神不大好,喝了安神藥湯,想必今晚問不出什麽,姑姑明日再去。”
陸湘确實累了,先前一路沖到慈寧花園,又一路從慈寧花園沖到北苑,這路程跟在皇城繞了個圈差不多。這就罷了,還在承岚亭跟趙斐打機鋒,當真是心力俱疲。
既然王德全說明日也成,還是先回屋歇一晚再說。
陸湘出了正廳往屋裏走,不一會兒就看見玉漱坐在自己門口。
“去歇着吧,明日還有得忙。”
玉漱問:“明兒還有事?”
“皇上有旨,要徹查慈寧花園的事。”
“不用連夜查嗎?”玉漱脫口道,語畢忙垂眸道,“從前在司禮監做事,多少聽東廠太監們說過些查案的事,兵貴神速,一晚上的時間,不知道要橫生多少枝節。”
陸湘看着玉漱,猛然被她點醒。
鄭絲竹與沈約在慈寧花園被抓,必然是有人把消息遞了出來,如果是他們倆卻有私情還好說,如果他們是被陷害……幕後黑手要的就是将他們即刻處死。
甚至算到了今晚皇帝歇在沐貴妃那裏,這樣底下人可以行便宜之權處置二人,但沒有人想到,皇帝會有事傳了盛福全,沒有人想到沐貴妃會開口求情。
如果他們倆當真是遭人陷害,幕後黑手今晚必定會有動作。
可是這事又透着一點不尋常。
玉漱能想明白的事,王德全不可能想不明白,東廠的人也不可能想不明白。
那他們今晚為何不連夜審案?就算是把鄭采女留到明日審,為何東廠不連夜審沈約,也要留到明日?
陸湘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關卡。
上谕是什麽?
皇上說要查一查,可皇上為什麽說要查呢?那是沐貴妃在一旁說了一句,皇上這才附和一句。皇上本意并不是想饒恕他們,只是想在沐貴妃跟前哄她開心。至于皇上怎麽看鄭絲竹和沈約……鄭采女與沈約在慈寧花園私會,本身就是犯了死罪,即便是查案的時候攀扯出了其他人,他們倆也免不了死罪。
更何況,沈約區區一個六品起居郎,鄭絲竹區區一個八品采女,替他們翻案有什麽好處?宮裏沒有那麽多好心人,損人不利己的事,做的人不多,不損人也不利己的事,沒有人做。
一個沈約,一個鄭絲竹,死了也就死了。
為他們的命費工夫,不值當。
當然,他們可能并不像陸湘這般分析那麽多,很可能只是去景仁宮請旨的人,在面聖的短短一瞬,已經揣摩出了皇帝的殺心。
“姑姑,您的臉色瞧着不大好。”玉漱小聲道。
陸湘回過神,“去給我倒杯茶,要濃一些的,你也喝一碗,咱們即刻就去善岚苑。”
“是。”玉漱匆匆離去。
陸湘進了屋,取了一件有些厚度的披風,又找了一個香囊,裝了些提神醒腦的香料進去。
她雖然容顏如初,這百多年了,作息非常穩定,哪裏像今日這般勞累?
等到玉漱奉茶過來,濃茶入心,方才精神了許多,帶着玉漱往善岚苑去了。
敬事房在西、善岚苑在東,這一趟路着實不近。
好在玉漱提着宮燈在前,陸湘只管走路倒還松快。
善岚苑跟前幾日陸湘過來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光是門口就站了七八個把守的人。
見到有人上前,便呵斥道:“什麽人?”
玉漱當先一步,走在前頭:“是敬事房的陸姑姑,奉旨過來查問鄭采女。”
“原是陸姑姑和玉漱姑娘,不過這麽晚了,是要連夜審問嗎?”
玉漱還沒說話,後頭有人嘀咕一句:“不是說了明日再來嗎?”
“皇上既然把差事交給了陸姑姑,什麽時候審當然是姑姑說了算,難不成要你們指派?”玉漱斥道。
“姑姑息怒,那是新來的,嘴上沒把門,我一會兒好好訓他!”守門那人倒是懂事,配笑着結果玉漱手裏的燈籠,“兩位裏頭請。”
玉漱轉過身,陸湘點了一下頭,當先進了善岚苑。
冷宮之所以叫做冷宮,就是因為冷清。
今日善岚苑倒是一改往日冷清的風貌,裏裏外外亮着燈籠,看起來與別的宮室沒有兩樣。
“姑姑,鄭采女在偏殿。”
想是有人傳了話,秋棠從裏頭匆匆迎了出來。
“鄭采女睡下了嗎?”
秋棠搖頭,“小主看起來不大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先前送了一次飯,小主一口沒吃。”
“飯呢?”陸湘問。
秋棠沒想到陸湘會問飯,遲疑了一下,揮手讓旁邊的小太監端過來。
一碟黃瓜,一碟碎肉,還有半碗鍋底舀起來的飯。
陸湘看了秋棠一眼,卻是玉漱開了口:“陛下既然要查,小主便沒有定罪,她懷着孩子,不可平白減了份例。”
秋棠垂下頭:“我一直陪着小主,飯食都是外頭的人送來的。”
“你親自去一趟尚膳監,叫他們按往日給鄭采女的份例備好送過來,就說是我說的。”
“知道了。”秋棠領了命便出去了。
玉漱見陸湘站在院子裏沒有動,問:“姑姑,咱們不進去嗎?”
“等等吧,總要讓她歇口氣,吃點東西。”
“嗯。”
玉漱沒再多言,倒是去正殿裏搬了把椅子出來。
陸湘沒想到她這般細致。
她今日真是累了,剛才從敬事房走過來,腳又酸又疼。
約莫在院子裏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秋棠才回來。
“姑姑,飯菜都按份例備好了,坤寧宮今日沒傳燕窩,給鄭采女端來了。”
“開門吧,進去擺飯。”
“是。”秋棠領着傳膳的宮人進了偏殿,等擺好了,方才過來請陸湘。
“我進去陪鄭采女說會兒話,你們倆在門口等我。”
“是。”
秋棠緊張道:“姑姑要當心,我……我瞧着鄭采女今日受了刺激,先前有個小太監離她很近,她還撓人。”
陸湘思忖了一下,“這樣吧,玉漱跟我一起進去,拿紙筆做好記錄。若有什麽變故,秋棠你帶人進來。”
“是。”秋棠和玉漱一起應道。
玉漱很快取了紙筆,走到前頭替陸湘推開門。
善岚苑的偏殿很寬敞,但如此寬敞的屋子只在擺着飯食的桌上點了一盞燈。
“姑姑,小主在裏頭屋子裏。”秋棠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秋棠出了偏殿,将殿門虛拉上。
玉漱手腳麻利,片刻功夫就把偏殿中的其他燈燭全點上了。正欲進屋裏頭去點燈,陸湘道:“先別進去,我跟她說幾句。”
陸湘走到卧房,借着外面的光,看得出榻上躺着一個人。
“小主。”陸湘喊了一聲。
榻上的人動了動,沒有吭聲。
陸湘走過去,坐到榻邊:“小主,該用膳了,備了你最喜歡的人參雞湯。”
榻上的人猛然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用顫抖的聲音喊道:“姑姑?”
“是我,我來看你了。”
“姑姑。”鄭采女一下從榻上坐起來,抱住陸湘,忽地大哭起來。
陸湘不喜與人親近,可她知道鄭采女已經撐不住了,不但沒有推開她,反而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待她哭累了,陸湘方才扶着她起來:“先別哭了,我陪着你吃些東西。”
鄭采女本就是有孕之人,體力不濟,今日遭此重創,先前哭鬧一陣,已經是耗盡了心力,此刻陸湘扶着她,她整個人歪垂着,好像一只斷線風筝似的。
落座之後,鄭采女茫然睜開眼睛,望了一眼桌上琳琅滿目的飯菜,苦笑了一下:“姑姑,這就是我的斷頭飯嗎?”
“不是。”陸湘替她舀了一碗雞湯,“你先吃,吃完了我們再說話。你放心,今日來的是我,而不是別人,說明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
鄭采女望着陸湘,似乎有一點懵懵懂懂的,但她還是順着陸湘的意思端起了碗,喝了一口。
“真鮮。”
陸湘見她胃口不錯,給她添了半碗飯,又夾了些菌菇、肉丸,鄭采女接過碗,吃得極香,後來倒不必陸湘幫忙,自己又添了一碗飯,将桌上的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放下碗,鄭采女臉上又浮現出先前那種苦笑。
“當真是命賤。中午吃一口菜就要吐一口出來,現在知道往後吃不着了,竟吃得這樣香。”
“今兒尚膳局還給小主呈了燕窩過來,小主一邊吃着,咱們說話。”
鄭采女看着那盞燕窩,晶瑩剔透、根根分明,成色比她平時用得那些好太多,連裏頭灑的紅棗,切成兩半也比她平日吃的紅棗大。
看着那盅燕窩,眼淚從鄭采女眼中落了出來。
陸湘心中嘆口氣。
對這鄭采女,陸湘談不上多親近,倒是她每回見到陸湘都親熱得不得了。初時陸湘以為她只是單純的想讓陸湘多幫她在敬事房找些秘錄典籍,好助她在皇帝跟前邀寵。相處久了,陸湘才明白,這鄭采女以媚侍寝,宮中嫔妃多看她不起,并不遠與她來往,跟她位份差不多的又都是競争敵手,不敢親近。是以她把毫無威脅的陸湘當做了一個可以結交的人選。
盡管陸湘明白自己只是鄭采女的一個宣洩口,可是面對着這樣一個對自己毫無敵意、每回見面都親親熱熱的人,陸湘實在讨厭不起來。
“我總勸你行事要沉穩些,不可冒進,你總不聽,如今闖下禍事可怎麽收場?”
鄭采女聞言,猛然擡起頭看向陸湘,眼眶裏的淚水更多了。
玉漱本來已經蘸了墨,聽聞這一句,到底沒把這句寫下來,重新把筆放了回去。
“姑姑,你知道我是被人害的!”
陸湘看着她泣不成聲的模樣,拿了帕子遞給鄭采女,又給玉漱遞了眼色,示意她繼續寫。
“你是自己要去慈寧花園,還是別人叫你去的?”陸湘問。
鄭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