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一年元日來得早,楚州富庶,家家戶戶張燈結彩。
州侯府邸內,更是歌舞歡宴。
楚侯在亭中賞雪,請了擊鼓說唱的俳優,講的卻是慶侯故事。
說那慶州侯如何只帶區區五十人,便有千軍萬馬之勢,如何叫北戎王數千人的隊伍不敢擅動。
到那王帳前,張弓如月,一箭射落狼頭纛。
待人說完,自有一番厚賜重賞。
俳優退下,部屬坐在下首,出言道,“都是市井謠傳,有擾君侯清聽。”
姬珩端着酒爵,“慶侯如何了?”掌管密探的下屬回道,“消息傳回,三日前,慶侯主持了射賽。”
那就是人活着,且傷好了。
姬珩飲盡整整一杯,部屬從未見他縱飲過,摸不準他的心思,當時領命去追殺江放的将軍起身請罪,“是末将辦事不力,請君侯責罰!”姬珩仍是神态自若,只道,“尹将軍不必如此。
本侯要去醒酒,諸位自便。”
就令人撤去他的杯碟,離開亭中。
留下一衆人等面面相觑。
相隔千裏,慶州的夜晚,江放站在一座墳丘前,站了許久,僵立到盧道勻以為他是一尊雕像。
“你還不能久站,不要腿了!”江放幹脆坐倒,還在養傷,但為安人心,他這幾天已經各處走出去見人,讓所有人看見他這慶侯身體強健,活蹦亂跳。
有人勸他,“傷筋動骨,君侯務必好生将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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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要滿不在乎揮揮手,“什麽傷筋動骨,就是一根木刺紮進皮肉裏罷了。”
他這時候才坐下,按了按膝蓋,盧道勻也在他旁邊席地而坐,随手把酒壇放下。
元日是要喝酒的,即使傷還沒好也要喝。
延侯死訊已傳出,說是勾結北戎,陷害慶侯不成,心中驚懼病死。
江放問,“狼騎有多少人活着回來?”這是他兩個月來第一次問狼騎,活着的人時不時來他眼前打照面,他明白還沒見到的就是不在了。
可自己畢竟沒有勇氣清點過,直到又是一年,新舊交替的一天,才問出口。
盧道勻緩了一緩,心裏有名單,卻只含糊說,“十有五六回來了。
餘下的,可以再等等。”
這便是十個人裏死了五個,一支狼騎沒了一半。
屍首在戰場上,無法分揀,無法辨識,收拾不回來。
江放在州侯府裏建了墳丘,每個沒回來的人,用過的東西,留下的東西,都埋在裏面。
好叫他在州侯府裏時時能看見,時時能記得。
這晚盧道勻畢竟喝了酒,難以自制,終于說,“我們也算總角之交,但是你,在江夫人死後,你就誰也不信,更不信姬瑷。
你不信他,把他哄得挺好。
就連我,都是跟你出京,你才跟我說實話。
可你怎麽……就信了姬珩。”
江放不語。
盧道勻呼出一口氣,“你夢裏是叫了你阿爹阿娘,但你叫得最多的是‘阿珩’。”
說着不信,早就信了。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對姬珩動心,也許是最初,姬珩第一次親他,他從沒被人這樣親過,姬珩又那麽溫柔,他那麽寵溺縱容,眼裏全是自己。
為什麽不敢再用藥,那個夢裏太好。
有疼愛他的父母,有關心他的愛人,可都是假的。
他的父親效忠天子,除了揍過他幾頓軍棍,就是給了他“照夜”;他的母親看重天子更勝過自己的兒子,天子早早娶妃,她喜極而泣,那時江放站在她身邊,真覺得她不記得有個親生兒子。
而姬珩,他只有在夢裏才能叫一聲阿珩。
我叫他阿珩,他讓我叫阿珩,是有多彼此喜歡,恩愛甜蜜。
清醒斷骨的痛再痛,又怎麽比得上夢中醒來的一刻。
發現我夢裏有的一切,都是我從未得到過的。
我依舊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甚至更糟,我現在心會痛,連“照夜”都沒了,還背上多少條人命。
痛就像冷,痛就痛了,冷就冷了,總會麻木。
盧道勻問江放為何要信姬珩,江放反問,“那你為什麽非愛寧國?”京中那麽多少男少女,他非愛一個寧國公主姬瓊。
盧道勻知道她偏好文士,為她讀書從文,但姬氏公主怎麽可能下降有北戎血的臣子。
盧道勻沒料到他倒打一耙,站起身怒道,“你!”江放說,“你惡心她兄長,惡心姬瑷剛愎自用,視子民如草芥,索性出京反了他。
哪怕我們最後殺回中州,廢了姬瑷,你怎麽面對寧國,她可是一直仰慕姬瑷。”
怎麽面對她,盧道勻也想過千萬遍,可眼下被江放戳中,恨不得與他打一架。
江放的傷口只能自己舔,誰在這時候湊上來,哪怕是兄弟,都要被他翻臉反咬。
江放拎起酒壇,喝了一口,“喜歡誰都是一意孤行,不管旁人怎麽勸,我一意孤行信姬珩的時候,是我最開心快活的時候。
但是往後不會了。”
他把那壇酒澆在墳丘上,從此後,他永遠記着他因為愛了一次,信了一次,欠下多少債。
盧道勻深吸一口氣,“往後,我們怎麽辦?”江放說,“我帶得出一支狼騎,就帶得出第二支狼騎。”
三日後,慶州侯江放拜揚壑先生為師,授他司谏之職。
江放與他一番長談,最後說,“這世道說是太平,可激流暗湧,又像亂世。
要做一方霸主,勢必做許多不仁不義卻不得不為之事,懇請先生若知道那些事是我不得不為,就網開一面。
可如果我要犯大錯,請先生務必阻止我。”
年輕的慶侯要為自己找一條準繩,以免在權勢争奪中一步步滑向深淵。
揚壑還禮,“謹奉命。”
————————謝謝評論的姑娘們,評論我都看了,晚些挑着回。
突然想起wb上說了,這裏沒說過。
沒有追妻火葬場,姬珩從沒後悔過,以後也不是和好,就是利益政治婚姻。
白首相知猶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