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蒙綱跟上來,“狼主,下一步怎麽辦?”他臉上淚水還在,但神色恢複。
魏軍此時情緒高漲,可細看情況,既沒奪下土山,又不能得到糧草補給。
程必泰打得算盤就是用冰裂地陷兩次玄乎其玄狗屎運,煽動軍心,弄得敵方潰亂。
江放一瞬間露出暴戾,咧嘴笑,“天佑,我看這天佑不住他。”
這一場比的就是誰能定誰會亂。
他看着城牆,“兩日後火葬狼騎死難者,第三日,從土山攻城。
攻城前,我要那座城每個人都知道,獻城投降,上下無罪。
若是讓我破城,百姓軍士都有罪,唯獨魏州公子程必泰。
我對他十分敬仰,必奉為上賓,不傷他及他家眷親友分毫。”
盧道勻走來正聽見程必泰那一句,背後一寒,這真是誅心之策。
蒙綱先不解,略一思忖想通,行禮道,“是!”軍民皆知再抵抗會有後果,而程必泰不會死,他的家眷親友不會死,他們還怎麽會聽這個人號令,為他出生入死守城?蒙綱去後,盧道勻要他先坐下休息,江放說,“我一坐下就起不來了。”
慶軍不能沒有他,他不能休息,多勸無用。
兩人便站着談事,盧道勻說,“只怕火葬時老大又要受不了。”
江放道,“那就打到他不發瘋為止。”
有些話人人都懂,講是講不通的,動起手來打一頓,反倒打得通。
狼騎征戰太順,勝多敗少。
Advertisement
敗在戰場上,被敵人所殺還好,死得這樣窩囊這樣不明不白,是頭一回。
盧道勻揉了揉額頭,“也好笑,我總以為他們都大了,剛才突然想起,老大也才二十三……”他們這些衛長排位從一到十三,但年齡差得不遠,從老大到小孟,也就差個三歲。
盧道勻沒聽見江放答話,這才又想到,我們又多大,滿打滿算,也就三十而立。
江放不願坐,想來更不願睡。
盧道勻問,“今夜去做攻城的策劃?”江放看向遠處新搭的一個帳篷,屍身都停在那裏,“我去守一晚。”
也算是給他們守靈。
盧道勻點頭,“我陪你去。”
兩人分別換衣,走到帳篷中,人影被燭火映在幕布上。
都是同袍,可十指連心尚且分長短,人總有偏愛,小孟是兄弟們的偏愛,江放的偏愛,就連盧道勻,都不由自主偏他幾分。
他們都以為這孩子會功成名就,留名史冊,沒想到他的故事還未展開就已結束。
盧道勻與江放在帳篷中站到淩晨,盧道勻腿都僵了,邁出步子踱了幾步。
江放仍一動不動。
江放眼前是初見小孟那天,狼騎征兵,十五歲以上才可報名。
瘦瘦小小的男孩抱着木樁不撒手,非要吼叫,“我年齡夠了!真的夠了!”天将大亮,明日是個晴天。
盧道勻聽見江放如同說服自己,喃喃重複了一遍,“将士死沙場,古來如此。”
只要江放在,慶軍軍心就散不了。
再加上敵方糧草告急,民心軍心終于動搖。
除非再出一個天意,否則敗局已定。
天晴無雨,慶軍架柴點火,火葬同袍。
漢家除了篤信佛教的,都是土葬。
混血以及邊境居民,受北戎風俗影響,倒是更常火葬。
烈火滾滾,吞噬了屍體。
老大知道江放替小孟守過一夜,在熊熊煙火前又抹了幾把淚,但沒有再撲上去阻止。
慶軍修整半日,次日攻城。
一連做了許久準備,真攻城的一刻,人馬待發,無數張熟悉的面孔上都帶着悲痛與憤怒,江放只說一句,“去吧。”
慶軍如猛獸出閘,潮水般湧上土山。
盧道勻看了看,“你不跟去?”江放道,“我跟你打賭,不到半天,程必泰出城請降。”
不出江放所料,半日後,戰火停歇,蒙綱報道,“狼主,程必泰遣人求降。”
江放準許,那人回去報信,再過半個時辰,城門大開,魏州公子率城主官吏白衣出降。
民心易變,城中探子回報,民衆得知抵抗下場慘烈,便圍住城主府,迫使程必泰求降。
程必泰也知,糧草斷,土山在,人心又一盤散沙,遲早城破。
衆目睽睽之下,他與其穿上平民衣物逃走,還不如主動獻城,表現仁義英勇,搏個好名聲,諒慶侯有言在先,也不敢殺他。
慶軍接管城防,清點歸降的官吏百姓人數。
程必泰被帶領進入大帳。
人在屋檐下,魏州公子先行晚輩見長輩的禮,“去年八月一別,君侯別來無恙。”
營帳內比外間昏暗些許,可就在昏暗之中,也能看見魏州公子年約弱冠,身材高挑,面目俊美。
江放懶懶說,“我無恙,就是世侄你,難以無恙了。”
程必泰可以跪地求饒,但他心念一轉,只道在慶侯這樣的人面前,裝是沒用的,不如以真面目示人。
程必泰反道,“小侄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看眼江放神情,才低聲說,“兩軍對陣,各盡所能罷了。
若君侯與我易地而處,只怕會做得更絕。”
江放道,“你說得沒錯。”
程必泰放松下來,他收集過慶侯江放的資料,猜出他早已與楚侯私下結盟,否則哪裏能開城門開得如此爽快。
他不知江放與姬珩間的種種恩怨,也不知江放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程必泰道,“君侯攻魏,楚侯攻吳,魏吳兩州分別攻克以後,慶楚之争難以避免。
我願為君侯效勞。”
江放倒似來了幾分興致,“怎麽效勞?”程必泰看着他,咬牙俯首,“君侯怎麽能安心,我便能怎麽效勞。
聽聞君侯尚未娶,我的胞妹今年十六,願獻與君侯為妾。”
江放笑出聲,“這就賣妹妹了。”
程必泰道,“我願歸順君侯,我的妹妹難道能找到更好的歸宿?”江放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前,低頭看他,“要是我不喜歡女人?”程必泰臉色一白,聽出他言下之意,立即答,“那也……聽憑君侯吩咐。”
江放大笑,多少年後,時移世易,他竟處在姬珩當年的角色。
程必泰聽他笑聲,只覺此人喜怒不定,可懼可怖。
卻見江放微微俯身,那張英俊深刻的面孔靠近,看着他說,“你有點像我。”
程必泰還來不及喜,江放起身向營帳外走,随口吩咐,“勒死吧。”
盧道勻遣人處理歸降事宜,回到大營,見江放站在營外吹風。
早春時節,風是軟的。
營帳的陰影恰好籠了他半身進去。
再走近些,營帳內傳出微不可聞的嘶聲,盧道勻下意識要看,卻聽江放說,“別看。
你心軟。”
營帳內,一個狼騎拿着白绫勒死魏州公子。
雙臂筋脈贲張,那具身體軟倒,才松開手,将白绫向上抛,系好了做個自缢的模樣。
江放道,“他有那麽點像我。”
盧道勻只見他眯着眼,半明半暗,眼中透出幾分嗜血。
一瞬間竟極熟悉,也極陌生。
聽江放說下去,“我這樣的人,世上有一個就已經太多。”
布置過自缢便要帶人來看,盧道勻吸口氣,正在心裏謀劃。
想了想嘆氣,“你還是該留他幾天再殺。”
江放嗤笑,“成王敗寇,遮掩過去就行了。
說他為保軍民,獻城投敵,對不起父親,大義凜然自缢。
再給他寫寫旌表,建座忠義祠。
他會收攏人心,我就給他立個牌坊……”聲音越來越疲倦。
到這一步大事已了,他一邊說一邊走向床榻,再聽不到聲音,已睡着了。
盧道勻搖搖頭,走出帳,抓住一個狼騎,“不要打擾狼主,讓他好好休息。”
見那狼騎要去,又吩咐,“要乳母好好照顧少主。
醫官要什麽藥材,找個人記了進城拿,提前備點補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