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過了幾年,我的父親逝世了,舉國白素。
母親哭的很傷心,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傷心,或許,這只是為了符合禮教而逢場作戲。我隐隐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裂痕,但每當這個裂痕想要張裂成口子時,母親都用她果斷又迅猛的手段,将所有想要打開這個口子的人封喉。母親的目光并不僅僅是後位,或是太後位,她的目光是長遠的,也是史無前例的。
我的哥哥們一個個即位退位,該死的死該貶的貶,世事浮沉只在母親一句話之間。後來我也改姓武了,并且有了第二位丈夫,是母親子女中活得最好的一個,可我活得不快樂。
我開始大肆蓄男寵。
她還是會來看我,她總是看到一批批身段纖長面容姣好的少年立在我身邊,眼神總是閃過一絲異樣,是不解,還是同情,我都不得而知。
母親稱帝來的是如此的迅速,卻在我的意料之內。我的母親,是世上最具有雄才大略的女人,也是世上野心最大的女人。武瞾,會是深深篆刻在史書上的名字,為萬世所敬仰,而武媚,這個極具女性柔情飽含着酸辛的名字,只存在泛泛坊間野史中。
我開始照顧哥哥們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是如此悲哀,被他們的祖母淪為權力的棋子,這時候,親情這個似乎很重要的東西就顯得無關緊要了。
其中有一個叫隆基的孩子,曾被母親指為李弘的嗣子,長得十分俊朗清秀,但看向母親的眼神卻充滿不甘。
這個孩子将來必成大器。我對婉兒說。
母親的确是個英明又有手段的皇帝,對威脅到她權力的人毫不手軟。我聽聞之前向母親引薦的男寵張易之,居然膽大包天向母親告狀李重潤李仙蕙私自談論二張,二人竟被杖殺。
李重潤和李仙蕙都是李顯的子女,母親的孫子孫女,都是李姓血脈,母親居然也下得了手。
顯哥哥很傷心,重潤和仙蕙死時只有十幾歲,本是最美好的最快樂的時光,現在也歸于黃土之下。所以,他對在艱難歲月出生的裹兒十分疼愛。
“為什麽聖母神皇會加害重潤哥哥和仙蕙姐姐?”隆基沒有稱呼母親為祖母,他恨透了母親,恨透了母親賜死了他的生母。
“因為他們沒有權力。無權便無力,更無法活。”我回答。
她過來看我,這時候她可謂飛黃騰達,地位不亞于張柬之或狄仁傑,她還是那副樸素的模樣。我想起她其實算是祖父的才人,明義上算是守寡的,母親也是,可是母親卻成了皇帝。
她也絕不會只當母親旁邊的小小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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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我在殿外與她擦肩而過,我側目瞥到她直視前方的眼神,我感覺到,她內心深處的火苗已經升騰起來,慢慢銷蝕原本內斂守序的外殼。
有一次,她在母親殿中遇見我,出于禮貌向我行禮。她已經不再低眉跟在母親身後,而是自己帶着幾個女官。
“公主近來安好?”她笑着問我,如同我當年笑着問她。
我扯出一副笑容,“可好,有勞上官姐姐挂念。”
于是便無言了,香爐扯出一段破碎的輕煙。
日子像車輪一樣碾過不平坦的大道,世事上雙鬓,我在紫檀螺钿的銅鏡中看到自己逐漸衰老的臉,再多的花瓣也掩蓋不了老去的痕跡。
母親退位了。母親一生都在争,争寵,争權,争名利,但母親也總會有累的一天,她老了,她應該休息了。我支持張柬之逼母親禪讓,因為我知道我還是李唐皇室,武周不過是母親的一場夢而已。我之所以能這樣做,因為我擁有權力。
顯哥哥苦盡甘來,重登帝位,過去流放房州的日子是艱苦的,帝位對于顯哥哥一家都是補償。顯哥哥下旨追贈李重潤為懿德太子,李仙蕙為永泰公主,號墓為陵,極盡陰榮。算是對他可憐的兩個孩子最後的安慰。
我突然十分懷念弘哥哥和賢哥哥,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安好,那個世界,想必比這個世界平靜得多。
韋氏是個十分不穩定的因素,我看在眼裏,卻不明說,我知道顯哥哥疼她,這個女人在房州和他相依為命共度難關,才有了現在榮華富貴的生活。我推薦武三思入宮,想以此平衡韋氏的勢力,卻沒想到婉兒居然會與這個谄媚的男人有染。
李顯登基後,她被奉為上官昭容,成為李顯名義上的妻子,其實她和我一樣愛蓄男寵,顯哥哥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武三思與她會共議政/事,白紙黃燈之下,感情也随之萌發。于是武三思與韋氏有染,又與她有染,顯哥哥無疑成為天下最大的笑話。
但無可非議的是,她也是一位賢能的妃子。她建議擴大書院,增添學士,讓天下文人雅士集聚她門下,雖然這也是為了她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但是我知道,她也是愛詩的。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很久之前,在公主府濃稠的香霧中,她一字一句讀給我聽,輕搖手中湘妃竹柄絹扇。這都已成為曾經的過去,塵封在一頁頁發黃的書卷中。
[①]一日,我聽說她居然多次向李顯進谏反對李裹兒成為皇太女,甚至有一次情緒激動咳出了血,把李顯吓壞了。可是顯哥哥還是太疼愛李裹兒,眼看這個荒唐的事情馬上就會實現,她居然自請貶自己為庶人,甚至剪發出家,最後采取下下策飲鸩自殺以死相谏。那一天整個大明宮都無人入眠,她像破碎的木偶一樣躺在床上,太醫院亂成一鍋粥,一天一夜才救回了她的性命。
不過之後她的身子更虛弱了,天天參湯不離口,顯哥哥又無奈又可憐,[②]在她再三強烈要求下,只能同意她自貶身份為婕妤。
我聽完,只覺得胸口鈍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為了臨場做戲,好阻止韋氏勢力□□,但這為了目标不惜摧殘身體的行為,還是讓我感到十分難受。之前只在薛紹死後的沉悶感又湧了上來,像是要把人淹沒了。我命人送去些補品,我想起她之前是愛焚香,于是自己調制了些安神的香料一并送過去,不久婕妤寝宮就有人來謝恩。
有人說,上官婕妤飲鸩自殺時圍着一條淺紅的披帛,與她當時的白衣白鞋極不相稱,又有人說她以死狐媚君上。
當女官小聲把這個細節告訴我時,我調香的小銀匙抖了一抖。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①]以韋氏侮弄國權,搖動皇極。賊臣遞構,欲立愛女為儲,愛女潛謀,欲以賊臣為黨。昭容泣血極谏,扣心竭誠,乞降綸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寬厚,為掩瑕疵,昭容覺事不行,計無所出。上之,請擿伏而理,言且莫從;中之,請辭位而退,制未之許;次之,請落發而出,卒刀挫釁;下之,請飲鸩而死,幾至颠墜。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堅貞,廣求入腠之醫,才救懸絲之命,屢移朏魄,始就痊平。
[②]表請彰為婕妤,再三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