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幾年後,我的丈夫死了,被我的母親賜死了,這時我最小的兒子才滿月。

我望着一家流淚的老小,連眼淚都流不下來。幾個宮人在收拾東西預備着搬出薛府,已經寡居,作為皇親住在夫家也是瘆人。

我不恨母親,也不恨作為始作俑者的薛顗,我只恨自己沒本事,沒本事去制止這一切發生。

薛紹入獄後,我一路馬不停蹄地前往大明宮,下馬也是衣衫不整地狂奔到母親宮裏,剛踏進門檻就撞見了她,差點把她撞倒。

“公主怎麽了?”她問我。

我心急,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不顧禮儀一把甩開她,幾步跪到母親座下。

“母親,薛紹只是受奸人蠱惑,他也是一心只為母親的!母親,求你放過薛紹吧,女兒和薛紹在一起已經七年,女兒不能沒有薛紹啊,母親!”

我叩首在冰冷的青磚上,沉重的聲音在大殿徘徊。

“令月,薛紹參與謀反,朝上鐵證如山,母親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大唐公主的顏面,你以為母親不想救嗎?”

青磚的涼意開始傳遞到我全身,我遲鈍地擡起頭,看向穩坐在高臺上,眼神同樣冰冷的母親。

“你想想,如果當朝驸馬參與謀反,有多少人會懷疑到你身上?随便按個罪名,說’太平公主驕縱謀逆’,朝中大臣又有幾人不信。令月,阿娘也是為你好。”

“可是……”

“不用再說了!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幾日後我會拟旨增加你的封邑,這些日子你就好好在府中休息吧。婉兒,帶太平公主下去。”

上官婉兒依舊低眉應了一句,走下來想要攙扶我起來。我癱倒在大殿上,雙眼木然地望着前方,怎麽也站不起來。

母親已經回到後殿,冰冷的殿中環繞着香燭和安息香的氣味,這味道卻仿佛扼人咽喉。我恨自己沒本事,一個連自己夫家都不能保全的女人,在此時只能被權力輾軋得粉身碎骨。

“公主,該回去了。”她跪在我身後,垂首說道。

Advertisement

“回去?”我掃視了一眼大殿。“我還能……回哪去?”

“公主府已經整理妥當,公主可以随時入住。”她依禮回答。

“進去了又怎麽樣。”我笑着說。“一個由至親編織的牢籠,我進去……還不知何時就死在她手上!就像賢哥哥那樣……”

“公主一時悲傷,婢子也是理解。”她平靜地說。“可是公主膝下還有薛紹子嗣,公主身為人母,還望公主念及他們年幼,多為他們考慮。”

是啊,我還有我的孩子。作為薛氏子嗣、謀逆之後,他們的處境比我還兇險,還得依靠我的公主名號活下去。

“公主,請恕婢子言重。”她慢慢擡起眼,正視我的雙眼。

我這時才發覺,在她似乎安分守己的外表下隐隐包裹着一團火苗。更确切的,是一種火苗似的渴望。在冰冷的寝宮中,這團火苗像是唯一帶着熱度的東西。

她此時的目光銳利得如同剛出鋒的寶劍,我從沒看到她有這種眼神。

“公主如果不振作,不時時在朝外暗中留意,終會重蹈薛紹覆轍。”

我一咬牙,拿衣袖擦去花掉的胭脂。我看到她伸出了手,纖長細嫩的手染着血紅蔻丹,又有常年寫字的薄繭,更重要的是,我發現她披着那條披帛——我給她的那條披帛,以前不經意施舍給她的東西,她居然還留着。

“我明白了……”我扶着她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對我微笑,唇上一點紅,眼中又恢複往日的平和守序。

她替我理了理淩亂的發髻,将兩側的玉簪固定好,命仆人備上一件銀狐裏的大袖衫。到馬車邊她卷起了竹簾子,小心叮囑随行的馬夫避過朱雀大道之類人流擁擠的地方。

“不要緊,一切會好起來的。”她說,沖我笑了笑。

在公主府的日子是難熬的,銅爐裏的香燃盡,也能再添一小勺,周而複始,愁苦好像斷不了的一縷輕煙。母親的賞賜接二連三地下來,西域罕見的珍奇異獸,昆侖溫潤的美玉如意,薄如蟬翼的錦衣綢緞,堆滿了公主府的倉庫。李旦偶爾會來看我,新奇地用手指彈奏五弦琵琶,想逗我開心,我也只是朝旦哥哥笑了笑,随即又沉默無言。

唯一讓我開心的是,她能過來看我。

那時候她已經成為母親身邊不可或缺的一員大将,為了方便在宮闱中傳話,她穿上了男裝,最常見的是竹綠色梅花暗紋圓領袍衫,戴着具有男性風格的幞頭,有時候會穿胡服——這是極少見的,也是為逗我開心。“為什麽整個長安的女人都喜歡穿這樣花花綠綠的衣服,真想不通,真是讓公主見笑了。”她對我說,一邊垂着頭努力扣着腰上的蹀躞。

每一年乞巧她都會陪着我,或許這是母親的旨意。我因為之前的事對母親心有芥蒂,每年宮裏的乞巧宴會我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後來母親就以“太平公主于乞巧節為大唐祈福”為由再未請過我,其他大節日亦是如此,除非祭祀出喪等大事才勉強回宮坐一會。我是不想再回到那個是非地,待在閉塞的宮牆一刻也讓我感到窒息。

“公主喜歡哪種花瓣,婢子一時半會挑不出來。”她在旁邊搗碎花瓣。

我正忙着滿屋抓蜘蛛,平日裏仆人的工作做得太好了,一只蜘蛛都找不到,這讓我有些懊惱,“随便一種吧,上官姐姐喜歡就行——上官姐姐皮膚那麽白,眼光肯定比我好,由姐姐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她笑着歪着頭看我,像平凡少女一樣的天真,如同初秋盛開的潔白木芙蓉。可是不久她似乎意識到地位的懸殊,立即符合禮法地坐穩。

她用鳳仙花染了指甲,紅紅的,像從行刑臺流淌而下的鮮血。

“用玉簪花的吧。”她說。

年年乞巧都無過于此,我與她又不是長安平民女子,自然不能随意出宮。偶爾會有幾盞孔明燈飄到府上的屋檐,被爬上屋檐的仆人拿下來,他制止了想要把孔明燈處理掉的仆人。

“公主放過孔明燈嗎?”

“從沒有過。”

這是自然,大明宮層層疊疊的屋檐似乎連這小小的孔明燈都不能穿過。

她用響石打了火,那只籠着薄薄一層紙的燈便亮起來,照亮了她的眼睛,我走上前去,看見上面寫着一段蠅頭小楷“花好月圓,兩情相悅”,定是長安處于熱戀的情侶攜手放的。而這段字對我與她來說都是十分諷刺。

燈慢慢升了起來,飛過了公主府的高啄的屋檐,飛向一望無際混沌的天空。她仰頭看着孔明燈,卻似乎看的并只是這盞燈,到了最後,天空中最後的光點都泯沒了,她還凝視着黑暗的天空。

她從來沒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無論是跟随母親,還是現在作為母親的影子陪在我身邊。

對于我和她來說,自由是多麽奢侈的東西。

同類推薦